在正式对上乔伊斯前,塞缪尔·贝克特想过很多事情,他想起了很多事情。
死前要是没有走马灯,那录音带也是可以用来描述自己简短的一生的。
他对此坚信不疑。
自己的前半生没什么可说的地方,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经离开了家乡,在战争的时段里加入了异国他乡的抵抗组织,又以普通人的身份行走在战场之上。
不爱社交,不喜出面,生活中几乎也没有几个特别要好的朋友,在战争结束之后,日常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拿着一份报纸在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
不做些什么,就是到处看看,看看每个人,看看每段日子,收集一些地名和事情。
而他和詹姆斯·乔伊斯的第一次相遇,就是起源于巴黎街头的一场闲逛。
那天巴黎的天空暗淡无光,周边的建筑物也是昏黑一片,人们匆匆走着,像是在竭尽全力地逃离着这整个阴霾的地方。
贝克特捡起了一张飘落在地上的报纸,他大致扫了一眼,基本都是些法国官方政府的陈词滥调,例如什么南部地区动荡平息,或者说是总统已经安全回国,要知道这些东西还没有物资分配的通告来的有意义。
但也比某些杂志放置在封面位置的审判名单要好很多。
明明战争已经结束了,恐怖气氛却一刻也没有从这个城市里离开,先前有个小年轻拿着喇叭在大街上宣称“恐怖事件的发生是为了让国家更好更平静地愈合与重建”,还得到了不少民众的赞同,而路过的贝克特只觉得这一切讽刺地过了头,然后他就卡着异能偷偷把这人揍了七顿。
但无论如何,摆在眼前的事实就是如此,千辛万苦到来的和平并没有很快就让一切恢复成最初美好的样子,相反,所有的一切变得更糟糕了。
就连巴黎都是如此,那别的地方更不用想了。
每天的上午,贝克特都会准时在街头闲逛,然后阅读着来自世界各地的报纸,从很多事件展现出来的手段来看,文字便是最触目惊心的武器。
他翻过报纸的背侧,那是一条来自爱尔兰的新闻。
看到那个熟悉的地名,贝克特想都没想就把报纸揉了起来,嗡嗡的声音立马从脑子里响起,全然没有短时间停下来的意思,这个糟糕的病症正是战争留给自己的纪念品。
好不容易回过神来,他就被大半边的白色晃了眼睛,暗色调的环境里突然被刷出一道白痕。
而白痕的主人——位于自己眼前的这个青年有着一头白色的头发,穿着白蓝色条纹的衣服,他手中的白色盲杖没拿稳,整个人即将摔倒在地,好在醒神过来地贝克特及时出手扶住了他。
“先生,小心点。”贝克特把人搀到一边的长椅上坐着,又把那根没能逃离落地命运的盲杖捡起来递给了原主。
盲眼的青年一直没说话,他只是用弯曲的指关节轻轻地叩响了手中黑色的杖头部分。
因为战争的原因,巴黎如今的残障人士也迅速增多,成为了政府需要面对的一大难题,他们在仓促之间设置了对应的保障设施,启用了一些原先已经废弃的功能性建筑,稍微改善了一点相关情况,但现在已经到了可以让一个残障人士直接上街的程度了吗?
没有任何辅助信息,人看起来也像是不会说话,连摔倒也不是出于什么被障碍物阻拦,而是类似于身体不适,根本没有任何预兆地倒了下去。
似乎是个多灾多病的人,这就麻烦了,他压根没有处理这种人的经验,贝克特扫了一圈周边的人群,也没有发现疑似此人家属的存在。
“能听见我说话吗,先生?”
下意识地抖了抖团成球的报纸,贝克特犹豫着开口,要是这人真的听不见,没有任何信息处理的能力的话,那还是找警察快一点。
对方仍是一言不发,专心专意地敲着那根与自己色系相同的盲杖,直到没有任何头绪的贝克特准备走向街边的电话亭报警,他才依着盲杖从木椅上蹦了起来。
“有人会来接我的,你不用急着通知那群土豆洋葱炖羊肉。”面对着贝克特骤然变得警惕的神情,他露出一点遗憾的表情,“好吧,再等一下,相信我,我真的有人来接。”
他似乎为自己口中的这个人很骄傲,但下一句话又将话题转到了自己身上。
“我是斯蒂芬——不对,詹姆斯·乔伊斯。”戴着墨镜的青年低了下头,露出了一双绿色的眼眸,与全身的洁白不同,那祖母绿的颜色过于晶莹,像是拥有着一对璀璨的翡翠。
只是翡翠的主人并没有逃脱失明的症状,他用手摸索了下旁边的位置,又往旁边挪了一点,示意贝克特坐下来说话。
贝克特走了回来,他没听过这个人的名字,但不可否认的是,这个人的眼睛让他想到了维尔河,而那条河道最终从光明中蜿蜒伸向了一个先知的方向。
由于习惯所致,自己坐下来的时候依旧是与人隔了一段距离,贝克特思索了一下,决定顺着对方的话说了下去,“我想,那不是一群可以用食物来形容的东西,明明是令人讨厌的动物,比如狗,他们应该在1922年跟着北边的狗骨头一起被直接打包出去。”
“过了八十年都一直是那样。”乔伊斯哇哦了一声,他饶有兴致地坐直了身子,盲杖点点地面,打了个愉快的旋儿,“对了——你主动关上了伊塔卡的门,为什么这么做,是巴比伦的崩塌,还是阿尔斯特的诅咒?”
银发的青年对这个问题若有所思,盛满风雨的蓝灰色眼眸微微眯起,他足足沉默了几分钟,等待答案的倾听者也跟着他一起不说话。
他支吾了一下,才用认真的语调回答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不记得了,但抵达荒野的时候是塔耳格利亚月的第六天。”
“好吧,安德罗格奥斯。”乔伊斯得出了自己的结论,“声音很清晰,但内容又很模糊,你果然见过壁垒了,那东西就是一堆坏死的植物纤维。”
贝克特点了点头,颇为赞同乔伊斯后面的观点,但出于初遇的礼貌,他还是出声指正了自己的身份,“但是我不是希腊人。”
听到了这句话,乔伊斯愣了一下,很快变得大惊失色,他结结巴巴道,“难道,难道我就是了吗?!”
过于震撼的答案显然让这位久病不愈的青年咳嗽了起来,他握紧了手中的盲杖,身边没想到会后如下发展的贝克特有些无措地站直了身子,还没等他来得及做出些什么,一道红色的影子便出现长椅前。
那是一个身材高挑的姑娘,她格外熟练地拍了拍乔伊斯的背,红褐色的长发从帽子里散乱而出,显然是一副刚刚跑过来的样子。
这个像火一样的姑娘穿着当下最时髦的裤子和靴子,她打扮成了男人的模样,却从未失去过一个女性所会拥有的细致与温馨。
“亲爱的。”清透的声音响起,那也是爱尔兰西部人特有的语调,“这是什么?”
她指的是乔伊斯借着弯腰藏在自己怀里的东西,那玩意儿根本藏不住,绿色枝叶和红色花瓣混合在一起,就算乔伊斯想要保持新鲜感,但她也不得不提前为这位艺术家考虑一下花刺的存在。
“亲爱的娜拉,这当然是……玫瑰花!”乔伊斯揭晓了答案,他满怀愉悦地将花递给了自己的爱人。
娜拉微笑着接了过去,虽然她很喜欢对方设置的小惊喜,前提是这一切的开端不是他的猛烈咳嗽。
而站着两人旁边的贝克特在此时此刻只负责傻掉的功能,他咽了咽口水,突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多余。
不过好像也没有特别大的关系,因为在以后的几年里,贝克特也没能够完全习惯这对小情侣的日常。
“这是娜拉!”乔伊斯清了清嗓子,这次的状态好了很多,他向呆滞了半天的贝克特介绍,然后又向一直保持着微笑的娜拉介绍起了另一个人,“这是安德,呃,不对……”
“贝克特,塞缪尔·贝克特。”贝克特有些头疼地接上了自己正确的名字。
“你好,我是娜拉·巴纳克尔。”娜拉的笑则比她爱人自然得多,绚丽盛放的花堆放在怀中,能够让人感受她似乎本来就是个活泼自信的人。
在此之后,乔伊斯立刻用盲杖敲了地面,他像个没长大的男孩反复强调着一个事实,“没错,这是我的巴纳克尔。”
幸亏刚才只是虚惊一场,贝克特松了紧着的气,也大概明白了这个话题不仅仅限于自我介绍的范畴,便顺理成章地把话接了回去,“好吧,巴纳克尔……但谁是谁的巴纳克尔,二位,我觉得这不好说。”
对于这句充满了反问语气的话语,乔伊斯明显是有些不满的,他刚想说些什么用以反驳,站在他身旁的娜拉却十分愉快地笑出了声。
“真是个好问题。”她眨了眨那双明亮的眼睛,于是乔伊斯只好嘟囔了几句,摆出了一副泄气的模样。
这便是贝克特和乔伊斯,与娜拉的初次相遇,天气不算很好,但遇到的人还算不错。
贝克特将这一切默默地记了很久,直到重新回到故乡,过度透支的异能开始慢慢消除他的记忆,将自己的存在变成无数场景中的局外人。
他面对着脑海里那些越来越陌生的画面,看着与自己有着同样外表的那个青年说话,微笑,流泪,下意识伸出手,又收回了手。
“现在已经迟啦。”坐在长椅上,贝克特告诉自己,也告诉那个叫作樱庭青筱的少年。
望着车站外的雨,樱庭青筱温和地笑了笑,“不错,现在已经迟啦,但是我们要走吗?”
贝克特思考了一下,就像他当年思考着怎么回复乔伊斯一样,好在坐在自己身边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
在对话的最后,青年耸了耸肩,他拖长了说话的语调,“好,我们走吧。”
并没有坐着不动,他们选择撑起了伞,各自进入了都柏林的雨里。*
通过异能书进入【翡翠夜】里的时候,贝克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他似乎是模模糊糊中感受到了些许形态改变的痛苦,但那份痛楚很快就与他的感觉一样消失不见了。
异能透支过后的身体情况依旧在恶化,那么意味着【翡翠夜】里都柏林的状况也同样糟糕。贝克特冷静地得出结论。
当他因为樱庭青筱的出现而重拾部分记忆的时候,那部分遗失的痛苦才延迟着爬上了自己的骨髓,一瞬间袭来的感觉几乎等同于迅速捣碎自己的五脏六腑,然后把神经细胞全部压平成纸张,将其反复折叠,再强行糊上了镜像世界的表层壁垒。
站在只剩下自己的等候室里,贝克特还没来得及缓神,一个黑发绿瞳的青年便拥着满身的寒意走了进来,即使发色并不相同,他还是认出来了眼前的人是谁。
外面的天气依旧很糟糕,握着木杖的青年视力正常,自然不会有着类似碰瓷一样的相遇现场,那个暖火一样的女子也没有突然出现,一切都像天气一样糟糕。
“......”
贝克特想过两人见面的时候自己要说些什么,但实际上他什么也没说,不安的情绪在放大,骨片项链泠泠作响,蓝灰色的眼睛悄无声息地睁开,盯紧了那根朝着自己面门袭来的木杖。
很好,还是那个喜欢用盲杖打人的乔伊斯,至少这点没什么变化,他的脑子里冒出了这个有些奇怪的想法,但手上的动作也因此没有停下来。
身边的木椅直接被他单手拿起,神父打扮的青年直接掰断了用以靠背的部分,将其在面前轻轻一挥,便将木杖往旁边的方向打了过去。
单论身体素质,当过军人的贝克特可以吊打五个以上的乔伊斯,即使这里是对方的主场,也改变不了这一点。
在时间混乱的翡翠夜里,他们并不会主动使用各自的异能,因为他们都清楚,两个时间类异能一旦产生正面冲突,其引起的特异点将会在一瞬之间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没必要。贝克特绷紧身子准备先一步主动出击,他其实很想问对方些问题,但乔伊斯此刻正面无表情,看起来根本没有想回答他问题的意思。
木杖扭转方向,再度回到了主人的手中,站在窗前的贝克特动了起来,他的动作向来利索简单,几乎是乔伊斯刚握紧黑色木杖的同时,纹着十字架的衣角就从自己的视线中擦过,横劈而来的掌风力度自然是轻不到哪里去,但他只是往后微微退了一步,受到影响的只有几缕微微扬起的鬓发。
贝克特啧了一声,反手抵住了那根木杖,他稳住身体蓄力,而后往前跨了一大步,比他力量稍弱的乔伊斯则在这场对抗中稍显下风,连连向着落地窗的边缘后退。
乔、伊、斯——”全身都在发力的青年一字一句地喊出了对方的名字,中指与无名指夹住棍身将其一掀,直接带着自己身前的人撞上了玻璃表层,力量对抗所带来的余震带着闷响声骤然响起在两人的耳边。
也不知道乔伊斯究竟是怎么想的,他突然松了自己的力气,还不忘露出一个熟悉的笑容,借此机会给满脸苦闷的贝克特做了回复,“嗯,在,是本人。”
紧接着乔伊斯再度握住了木杖往身后猛烈一敲,清晰的裂缝盛开在落地窗中央,控制住他的贝克特来不及松开自己的力气,不堪重负的残渣便已经在刹那间炸开,单薄的身影歪斜着倒了下来。
然而乔伊斯还在笑,他完全不怕坠落于雪中。
“你一定要在下个轮回才说出一切吗!”介于他们多年的友谊,即使是到这个地步上了,贝克特也没清楚乔伊斯究竟想做些什么,但他意识到对方要做什么了。
包括先前乔伊斯所做出来的举动,其实就是他意识到了自己在短时间无法直接攻破贝克特的阻挡,所以干脆另辟了一条蹊径,准备从等候室中开辟出一条新的外出道路来,再由此到在无人之境施展自己的异能,彻底包围住翡翠夜下残缺的都柏林。
“不会有下个轮回了。”
乔伊斯轻轻地叹气,翡翠绿的眼眸熠熠生辉,他没有向好友道别。
“翡翠......”
话音未落,暴风雪在漏洞中冲了进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打断了两人的对视,也用耀眼的雪幕掩埋了远去之人的身影,呼啸的声音立马覆盖了其他事物的动静,只能抓着窗框边缘的贝克特瞳孔微缩,他呼吸了一口空气。
不该出现在此刻的东西扎堆出现,尤其是在脑子里响起的嗡嗡耳鸣声,全部的声调被扭曲,蓝灰色的眼睛披上一层厚重的雾气,在意识的湮灭中向外传递。
谁在远去,继而伫立,炮弹爆炸,冲锋号嘶吼,脑袋着油了,尘埃飞舞,云边的哨岗,空洞与弹孔,煤矿厂,掩埋,很多纪念碑,不对,成为火柴的孩子,军大衣,哀嚎爬行,覆盖,灰烬和废墟和漆黑,塔在倾斜,什么都消失了,攻击,不可名状的世界,不可名状的声音,我,还有抓斗,审讯尽头的呻吟,李尔王,路灯,指责第三者,绝对性犯人,错误,问题,嘭,连续不断的控告,闭上眼,听,虚无,定义和概念,全都干净。
莱尔提斯,我们的老战士,许个愿吧,你将第一个掷出长矛。
黑色在游动,不仅仅是黑色。黑色、深红、银光组成的色块停了下来。
就算是在越来越浑浊的视线里,那点黑红在白雪的映衬下也太过明显,樱庭青筱从宴会厅跑了出来,在尝试追赶消失在风雪中的乔伊斯无果后,他回头朝着二楼陷入失神的人喊道。
——“贝克特先生!”
银锁反射出刺眼的光,灰雾散开,满身狼狈的少年陷落在上升的雪花中,那双纯粹的黑眸倒映出阴沉的天空,已经足够将白色全部吞噬了。
“让一切停下来!”樱庭青筱没有结束他的喊话。
向来古井无波的声音在尾梢部分也变得不稳,连带着混乱的水潭一圈圈泛起涟漪,艰难停止喘息的贝克特在风中抓住了自己的项链,他断续组织着自己的话语,“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洁白的世界里大片的灰色斑点开始骚动,犹如一滴水融于一片雪中,那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打断了乔伊斯的异能展开,却没有在贝克特使用异能的时候遭到任何抵抗。
异能空间中的两声叹息先后响起。
坐在摇椅上的女人没有看他,只是翻阅着手上的经书,“说,天上的父宽恕地上的罪。”
他自然没有跟着念,而是对着女人冷笑了一声,自顾自地往下说,“于是我不会宽恕你。”
......
“我们的天上的父,求你宽恕我们的罪过,如同我们宽恕别人一样。”
贝克特听见从自己口中传来了熟悉的话语,他神色不变地放下经书,微笑着望向祷告会中的众人。
接着是转身离去,走了七次的道路出现在眼前,年轻的神父若有所思,他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了教堂的深处,唯有那尊温柔的圣母像留在这里,微笑着静默不言。
在敲响格丽塔家门之前,贝克特只觉得自己冷静地过了头,这也许这是好事,至少意味着他有时间整理自己的思绪。但是转念一想,自己现在的大脑也只是一团糨糊,丝毫没有深究逻辑的价值。
大不了就把命赌上轮回,对此他了无惧意。
经历了一场时间回溯的樱庭青筱与先前变得有些不同,这种事情几乎打一个照面就能够看出来,但是异能告诉他,眼前的少年并没有产生实质性上的变化,比起夺舍,还不如说是时间混淆的突发症。
但对方又非常确切地否认了这种情况的存在,清亮的少年音微微压低,依稀可见那双黑眸中正闪着些破碎的光。
“没问题吗?”贝克特不动声色地试探道。
“没问题吧。”樱庭青筱微笑着说出了答案,“毕竟我觉得贝克特先生的问题比我大,而天塌下来也是先砸高个子。”
这就是为什么他觉得樱庭青筱不对劲的地方,但【回声】不会骗人,在他把格丽塔放倒之后,那孩子就先一步去找《尤利西斯》了。
附注的理由也还是那个从一开始就没变过的理由,为了解决异能书的存在。
接下来就是等待乔伊斯的到来,他还是有很多问题想问,但贝克特实在不善言辞,导致在两人又一次对上的时候,能够被完整说出来的问题只有一个。
“当尤利西斯目睹着伊利昂陷入混乱的时候,你在想什么?”贝克特问道。
乔伊斯又一次没回话,他们又一次扭打在了一起,好在贝克特的军用擒拿一直学的很不错,对方的力度明显因为身体上的虚弱慢了下来,而自己到现在也没有受过伤。
但近战的手段确实是来来回回地太过麻烦,再这样下去,格丽塔的家里都要被他们打塌了个大半。
思及至此,贝克特选择掏出了手枪,天知道这东西他比异能还用的顺手,他将枪口对准乔伊斯,但还是犹豫了好下。他几乎做不到,毕竟那不是敌人,这里也不是战场,流浪在时间里的人是没有你死我活的概念的。
在七次的轮回后,现在的乔伊斯已经看不见了,理由也如某人所说过的一般:游子或者流浪者是最喜欢把自己堆上赌盘的。
或者是另外一句,见过壁垒的朝圣者们,如果能用生命的余晖换来一束玫瑰花,那也值得。
两段话好像都是乔伊斯说的,贝克特突然响了起来。
“开枪吗?”乔伊斯问他。
直接听清了那句话,贝克特骂了一句爱尔兰脏话,他很久不骂家乡话了,但事实证明家乡方言中最难以忘怀的永远是脏话,“开个屁。”
现在他只想狠狠地把枪砸到地上,那是他还在战场时最爱干的事情,释放情绪一拿一个准,然而他没这么做,还没来得及这么做,意外就已经发生了。
翡翠夜的天空承受不住另外一方的压力,在阴沉中产生一丝裂痕。
站在屋内两端的他们同时感受到了这个世界的变化,贝克特覆盖在全城市内的异能暗自发亮,告诉他这个世界即将崩塌,幻书施展开的能力正越来越微弱。
一切中首当其冲的,便是融化的墓园。
这便意味着,樱庭青筱找到了《尤利西斯》了。贝克特做出判断,他深呼吸,又一次举起了枪,正式对上了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从而被被刺激地有几分神经质的青年。
乔伊斯先前的平静都在突发的动荡中消失殆尽,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控制自己不去动用异能,以免毁掉精心布置的都柏林,除此以外,他现在就是条到处乱咬的疯狗。
不管樱庭青筱在墓园做了什么,但彼岸一端的崩塌已经成为了既定的事实,一样能够感受到【翡翠夜】变化的乔伊斯很明显是想要迅速从这里撤离,然后赶紧回到墓园的方向去。
因为《尤利西斯》还在那里,【翡翠夜】还在那里,“娜拉”还在那里,只有死者永不死去,所以生者才会日日生存。
贝克特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他来到这里的原因是怎么样忘不了的,于是子弹填空入其中,一枚,两枚,三枚,预备对准。
就在这时,一点红色恍惚了他的视镜。
只是有人的动作比乔伊斯要快,比贝克特的阻挡也要快,仔细想来,她的速度一直以来都是三个人里面最快的那一个。
融化了一边的世界,大片雪白第一次被燃烧了起来,那些空白是雪,是乔伊斯的文字与隐藏在书里的暗喻,现在都被对方烧了起来。
但乔伊斯顿时愣住了,因为那道虚影,由火焰与羽毛组成的的赤红色的娜拉正在对自己说了什么,她对自己说了什么?
口型很眼熟,他应该是认得的,他当然认得,乔伊斯是语言天才,他自然能够分辨出爱人想要说出来的话语,但是这是娜拉。
三句话,乔伊斯茫然地想。
——“有。”
——“我在。”
——“不会再离开你了。”
娜拉是借由着一张纸突然出现的,乔伊斯立马被模糊了认知,他的思绪停止了几秒,而这短短一秒的时间就已经够贝克特覆盖【翡翠夜】的氛围来释放【回声之骨】了。
这是贝克特第一次解除【回声之骨】,但在坠落中,他却像是回到了那个第一次拥有异能的时候。
那是从福克斯洛克通向都柏林的唯一一座火车站,背景音是《死神与少女》与他们的步伐。
进站的信号声,慢了两秒的钟声,越来越响的汽笛声,火车呼啸而过,世界死气沉沉——风声微弱——鸟儿疲惫——走兽卧倒——无人搭话,叙述的语句先后响起,但两句话最后只剩下一句话了。
女人的声音腐烂消失,剩下Fir——男孩在狂风暴雨声中说话,尖叫,说话。
贝克特喊道,“停息!”
一维时间停息了一瞬,支撑世界的三维空间顺势崩塌,生的宴会也失去了它华美的外表,暴露出空白的内在。
第二角虚无,倾覆随之而到。
在全都下坠的一切之中,终于有机会来质问对方的贝克特大声道,而他也几乎没有给乔伊斯回话的机会。
“你想要的一切也只是空谈罢了,蛊柏林那种丑妖怪一样的东西算得上什么翡翠夜,这就是你的都柏林吗?”
“那我们的都柏林是什么,背井离乡的游子不算,史诗传唱的英雄不算,编造的谎言不算,流下的泪水不算,死去的夜莺不算,就连异能力者都不算的话,那你眼中还有什么?”
他动了几下身子,抓住了对方的领口,蓝灰色的幽火一刻也没从他的眼中消失,“娜拉说得对,你真的是疯了——看清楚,这里不是十年前的奥斯陆,也不是巴黎,这里是都柏林,是我们的终点!”
很难以置信的一点,贝克特流下泪水,他甚至没意识到自己哭了,逐渐恢复的记忆,情感,生命力都裹着这个曾在路口失落的青年,原本被他人遗弃的,终究被自己所宽恕,他以为没有人会比自己还要讨厌都柏林。
“告诉我!乔伊斯,那该死的壁垒究竟告诉你了什么!”
骨片项链在空中飞舞,乔伊斯呆愣着看向他的朋友,他看不到自己的朋友,但那个答案实在难以启口。
他动了动嘴唇,想起来自己写完《尤利西斯》的那一天,他神经质一般恳求娜拉看完自己的作品。
但对方躺在病床上,伴随着窗外的风雨声,又一次冷酷地拒绝了他的请求。
“我是否罪有应得。”乔伊斯问她,过了十年时间,他却像留在了那一年一样,“我是否被遗弃了。”
他不说主语,但他们都清楚谁是谁,信件仍是不停地传递,在巴黎与都柏林之间,在两个流浪的年轻人之间。
“吉姆,要么别写,要么别笑,带着你的书回到爱尔兰来吧。”娜拉留下了这句话,她以为这样就能够从《尤利西斯》的河流里带走她的吉姆。
然而她还没有等到吉姆的到来,就已经溃烂于都柏林的夜雨之中了。
世界上没有完美成人的异能体,拥有了力量的缺失了情感,拥有了智慧的丧失了理智,弱点本来就是实验员留下的最后一条指令。
娜拉曾经是个玩偶,如今也一直有着玩偶的优点和缺点,她像个被遗弃的玩偶消失在了那栋无人的别墅里,眼睛在长椅上,四肢在河里流淌,路灯忽闪忽闪滴着水,而桌面没有摆放遗书。
做出这一切的人是谁,是都柏林?是乔伊斯?是易卜生?实际上这一切只是一个孤独的意外,只是一个俗套的希腊神话故事。
俄尔普斯为了拯救自己的妻子欧律狄刻进入了冥界,但在即将离开冥界,他实在忍不住看了一眼自己的妻子,导致她就此石化,无法再回到人间,回到自己的爱人身边。
于是只有剩下竖琴声还在星空中游荡,坠落的老鹰苦苦哀嚎着,但乔伊斯选择走进了别墅里,他也许是疯了,但他不能够没有娜拉。
从这座城市的四周望去,丛生到死的一切,这里什么都有,他需要重建一个都柏林。
詹姆斯·乔伊斯按照自己的《尤利西斯》重建了一个都柏林,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这里是他的都柏林,是娜拉的翡翠夜。
而如今翡翠夜之梦将要陨落。
“这丑陋、□□、野蛮的一切便是文明,这纯洁、神圣、精神的一面便是原始。”
在黑与白的光线交替中,乔伊斯也跟着流下泪水,他喃喃道,“这一切是世界,却也是人,是我。”
“而我们,在哪里,到哪儿?”
《尤利西斯》的最后一卷从半空中纷纷扬扬地洒落而出,纸张与墨水构成的它们包裹住了乔伊斯,犹如在很久之前,娜拉握住了乔伊斯的手。
绿色的三叶草从灰色斑点铺满的世界中生长而出,镜像的虚假世界终要崩塌,游子们注定回归他们的故乡,雨与雪混杂在一起,像新生的婴儿第一次睁开眼睛时见到的全世界。
【翡翠夜】溯回停止。
【回声之骨】轮回停止。
【芬尼亚的守灵夜】归回开始。
钟表转动了起来,在雨中行走的人们看见了一个脸色苍白的青年正站在那里,他的手上有着一只白色的盲杖。
哒哒,盲杖敲在地面上,哒哒,也敲在了这座沉睡的翡翠之岛上,一声一声传递着,都柏林正在苏醒。
来自远方的塔楼中有钟声响起来,人们第一次抬起了头,看见大片雨水正夹杂着尘埃落了下来,像一场纷纷的雪。
那些飞落的雪花全部绕开了人群中的青年,往着城市的角落飞去,往着乡间的土地飞起,墓碑和花丛上积起灰色的雪,像祷告用的书卷落到了这片大地上,落到了死去的活着的人们身上,落到了存在的消失的人们身上。
乔伊斯呼了一口气。
他站在这场浑浊的大雪中,听着雪落下的声音,实际上一点声音都没有,于是他又等了几分钟,在寂静的空地里等待着另一份寂静,仍是什么声音都没有。
他的伞已经撑开了,可都柏林却没有为他落下一片雪花,一颗雨水,一滴泪珠。
什么都没有得到的青年低下了头,他在寂静里喃喃自语道,爱尔兰语与英语混在了一起,像是吟诵着最原始的诗歌,又像是一阵无意义的呢喃。
最后,詹姆斯·乔伊斯又抬起头,平静地吻了一下自己的指尖,向已经死去的故乡告别了,他没忍住回头看了一眼,好像看见了十年前正站在车站前,提着行李握着车票的娜拉。
格丽塔和贝克特都没说话,前者看向天空,后者看向人群,他们等了很久,在二者视线重叠的画面里,一身白色的青年才左右敲着盲杖走了回来。
“要说些什么?”他主动问道,脸上的泪痕都还没有干净,这番动作却被对面的两人冷了场,只好又换了种说话方式,“抱歉,现在该说些什么?”
贝克特抹了把脸,用一种你该不会傻了吧的眼神看向乔伊斯。
“两句话?”什么事情都没有的格丽塔不确定地说道。
两个人的目光都转向了她,他们都清楚这两句话的主人是谁,但其中的内容是什么,就又很值得人好奇了。
“萨缪拉...呃,樱庭青筱要我带的话是。”格丽塔顿了顿,似乎是在模仿着另外一个人的言行举止,但那简直太困难了,毛骨悚然感几近在下一秒就爬上了自己的膝盖。
“乔伊斯先生,您不觉得您的世界太冷清了一点吗?”
一句非常简单的话语,这位变数一样的少年带着旁观者的视角问向主角,但也不指望着对方会给自己一个满意的回复,他已经添上了结尾。
“芬·麦克尔从洞穴中苏醒,这件事意味着什么,我相信您是明白的。”
乔伊斯愣了一下,随后带着些疑问的语气向贝克特问道,“这孩子是什么情况,他见过壁垒了?”
“我想没有,但他绝对见过别的些什么东西。”贝克特其实也不能确定自己的答案,他的心思依然放在了城市里奔走的人群,这个习惯是很多年也改变不了的,“我可没考究过他的国籍。”
“哦对,说起来,樱庭似乎把你当性别认知障碍了。”他补充道。
顺着这句话想起了萨缪拉的乔伊斯沉默片刻,但还有些不走心地嚷了几句:“这种事情,我怎么知道,纯属镜像的意外。”
顶着贝克特投来的怀疑眼神,乔伊斯继续无声地狡辩了几句,说到底是怕听见第二句话罢了,他脸上的不安浮了起来,勉强着又问了下去,“还有一句话呢?”
“那就是娜拉小姐带给您的。”格丽塔的神情此刻温和了许多,与那位小姐一样的赤红发色在雨夜里没有失去一丝温度,她笑吟吟道,“不过是一封信。”
坐在梅瑞恩广场上的娜拉正轻松地笑着,她眨了一下红宝石的眼睛,手中的笔点点干净的纸张,都柏林许久没有迎来的夕阳与火焰此刻都在这里。
她咬着字眼,如同小鸟一样在第十四封信封落下最真切的轻吻,乔伊斯打开封面看见的第一句话便是:欢迎回到我们的都柏林。
现在是2004年6月16日。
十年前的同一天,乔伊斯问她“有没有人能理解我”,娜拉说,有。
十年后的同一天,娜拉依旧没有改变她的答案。她回答说,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