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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柯里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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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下旬,天热了,雨少了。

因为“腰太软了”的缘故,周不渡的每日课程里多出来一个打形意拳的项目。

形意拳又名六合心意拳,相传乃是菩提达摩所创,由枪法演化而来,讲究腰枪合一、周身一体,融会贯通五种基本劲力,对整体机能都有提升。若有名师指导,上手见效极快,故民间有“太极十年不出门,形意一年打死人”的说法。

传言听听便罢,周不渡可不想打死谁。更何况,在这个存在神仙妖怪的世界里,他因心脉受损不能练气,凡人的上限摆在那里,练拳仅是为了强身健体。

越千江却很喜欢看他打拳,手把手地教他,总夸他学得认真、爱钻研,每天都能指出他的微小进步,从点滴变化之中看到他的付出和努力。

周不渡常被夸赞为天才,其实不大喜欢此类评价,毕竟他的大脑只是一个克隆来的赝品。但越千江的夸奖跟别人不一样,或者应该说,越千江不同于别人,师父不论说什么,他都很受用。

院门不出,师徒俩的作息高度一致。

晨起,练拳、看书,累了就过过招、练练轻功身法。

正午,金雪瑕把饭菜送来,周不渡吃饭,同他聊天、探消息。

午后,师徒俩相互挨着小憩。

下午,周不渡独自看书,等着太阳落山,越千江恢复神智。

晚饭后,两人一同用现代方法健身,看看书、说说话。

·

这样过了小半个月,周不渡气色渐好,感觉自己又行了。

一日傍晚。

越千江倒挂在廊子下做卷腹,手里还拿着干草编鸟窝,一派轻松自在。

周不渡趴在廊下的竹席上做平板支撑,全靠师父的鼓励才坚持到半分钟,感觉还是不行,便不硬撑,躺平歇一会儿,捡起摆在一旁的桌子腿继续敲打修补。

越千江爱干净,早已经把满园的荒草除去,徒手劈石头,在泥地里铺上小径,房间里的地砖则让周不渡反复擦洗了数次。

真别说,周不渡虽然失了忆,但何惜打小就在竹林寺里做擦地板的早课,那些肌肉记忆保留了下来,他的动作格外娴熟,没两下就把地砖擦得油光水亮。

师徒俩闲来无事,又把各个房间里的旧衣裳翻出来晒一晒,坏掉的桌椅家具拣出来修一修。

几日后,小院焕然一新。

周不渡刚把桌子腿装回去,又精益求精地用小刀清理雕花板里的污渍,看着花纹,随口说:“雕的是八仙过海图,一张桌子都这么精细,不知道这宅院的原主人是做什么的,怎么会把大宅子卖给别人做了道观,而且没把那些看起来挺值钱的铜器花瓶带走。”

还有,他们家的床真大,一看就不是普通人家。自从来到这里,师徒俩日日睡在一起,这似乎更奇怪?但……说不上来,毕竟睡得很舒服。

“这问题我方才说过,你都没搭理我。”越千江翻身落地,随手搁下鸟窝,跨坐在栏杆上扇风。

周不渡茫然,道:“我听见你说话了,你说昨天用干草编了一对青鸾,你要给他们搭个窝。可你没说那句。”

越千江:“这是上上句了。”

周不渡:“然后你就问我想不想吃烤鹌鹑,我说不要打鸟。”

越千江:“这是下下句。”

“我错了,你是揣了本起居注吗?每句话都记得那么清。”周不渡哭笑不得,自己的确经常思考入迷,以至于听漏了身边人说的话。

他心不在焉,想着事,用手指拂去雕花上的灰,忘了小世子皮娇肉贵,指腹一下就被粗糙的木头划破了。

越千江忙凑过来,捉着他的手,对着指腹念咒,指尖轻点一下,便使那伤口瞬间愈合。继而接过小刀,清理雕花,道:“你去修大件的,有心事,可以给师父说说。”

周不渡便去打理小茶几,一面说:“午间,金雪瑕来送饭的时候悄悄对我说,楚王府正在给世子办丧礼,王爷在灵前恸哭了三天三夜,他家郡主也不见了,只怕是要找我们报仇。他家公子要过两三个月才得空来看我,让我们低调再低调。”

越千江听罢却笑了,道:“大师兄当真伤心的时候,其实是不会流泪的,旁人全然看不出来。灵焰……他的大女儿,总是向往江湖,却不明白江湖是人情关系,在外尤好抱打不平,没个一年半载走不到定海,但她多半不知实情,怕是要伤心了。”

周不渡:“实情到底如何?”

越千江:“你既问了,便说说。”

·

说的是周不渡的身世。

当年,周温嵘在流放地“暴毙”,但实际上,他的修为已经达到元婴境界,打算在棺材里脱胎换骨,重塑肉身,像达摩那样假死遁去。

越千江为周温嵘守灵,实则是护法,等待他从墓里醒来。

没想到,世宗竟然那么绝情,派人检验了三次尸体还不肯罢休,最后给剑仙沈玄风下了死命令,要他蹲守三月,斩草除根。

越千江遭遇沈玄风奇袭,身负重伤,没能保住周温嵘,只救下了刚出生的周不渡。

两人逃离时,沈玄风用陵光剑法最后一招羽翮已就打出六道剑气,越千江堪堪挡住五道,另有一道落在了周不渡背后,刺穿了他的心脉。

越千江孤立无援,只能找大师兄求救。周廷兰毫无顾忌全力相护,王妃罗筱筱深谙巫医之道,在临盆前救活了周不渡,但也动了胎气,自己的孩子刚出生就不幸夭折了。

周廷兰夫妻决定庇护周不渡到底,对外谎称这就是他们的孩子。

但待在天子脚下,总归不大稳妥,等到周不渡满月,越千江便带着他不告而别。

周廷兰不能解释,只得对外宣称金瞳罗刹对皇室怀恨在心,掳走了自己刚出生的儿子。

越千江从此隐姓埋名,跟周不渡在竹林寺里隐居。后来旧伤复发,自知时日无多,一时寻不到杨悉檀,怕周不渡孤苦无依,死前便故意露出行踪,引来周廷兰的人。

·

“所以,你断没有害死楚王世子。”越千江看着周不渡,眼里都是笑意,“因为……”

“世子竟是我自己?”周不渡没觉得多么意外,听完故事,只有一点小小的疑惑。

沈玄风用陵光剑法斩草除根,那是个花架子套路,看着凌厉,威力却不算大,说不得是有意放水,越千江为什么没能躲过?但他似乎不怎么想说,还是等到合适的机会再问罢。

越千江:“对,悉檀只是伪造了你被害的痕迹。”

周不渡:“那大师兄……”

越千江眼神一凛。

周不渡:“错了,我该管他叫叔?”

越千江:“他比你爹年长,按辈分算,却是你爹的侄儿。”

“堂兄?”周不渡不曾有过亲戚,理不清这关系。

越千江:“也不能完全算是你的堂兄。因为周家皇室有些不为人知的隐秘。”

周不渡:“不管那些。可我们闹这么一出,又没有事先跟他通气,你却说他不是真的伤心,为什么?”

越千江:“大师兄聪明机警,罗筱筱擅长巫蛊之术,悉檀小时候还跟着她学过几招,那点儿小把戏骗不过他们。但让你离开京城是眼下最好的出路,他们不得不忍痛割爱,大师兄哭得那样惨痛,便是做给别人看的。然而,养了你十年,又怎么舍得?所以,我说了,他可能还会找你,应当是暗中搜寻。”

这样倒还好,要是真害死了恩人的孩子,即便是原身做的孽,周不渡也不免愧疚。

悬在心头的大石头落地,他才有心情多问一句:“我做世子时唤何名?”

越千江:“鄂君子皙,越人悦其美,因作《越人歌》。”

周不渡:“周……子皙?”

越千江点头:“大师兄与我想到一处去了。”

“真是一笔糊涂账。”周不渡苦笑。

只怕周廷兰亦对周温嵘有情,周不渡想,以后应该给他写一封信,或者见一面,让过去了的彻底过去。

·

六月入伏,连日艳阳高照。

那师徒俩却总是在太阳落山后才活跃。

子时三刻,周不渡仍在翻书。

近来,他的身体好了不少,思虑就又多了起来,对看书有些着迷。

他终究是那样的人,俗事缠身时,抱怨身不由己,只想抛开万事不管,当真得闲,却又不能坦然,只怕虚度光阴无所成就,非得找些事做。

反观越千江,无论做什么都是怡然自得,结束打坐,精气充沛。

眼下,他陷入僵死的时间已推迟到巳初,恢复生气的时间则提前到了申正。

僵死之时的状态也有不同。早晨、傍晚,他的神智尚算清明,可以陪周不渡练武、玩耍,断断续续地说话,做出正常反应;只在正午日光最盛的午时到未时之间思维凝滞,全凭本能保护周不渡,面无表情,不言不语。

若能保持这样的恢复速度,用不了多久应可痊愈。

道观里的油灯不知用的什么油膏,灰烟甚浓。

天气和暖,越千江便把窗推开一半,将摆在窗台上的两只草编小鸟收入干草窝里。

做完这些,他来到桌边,准备等徒弟看完书,合计离开的事情,见火光微暗,又轻轻挑了挑灯芯。

火苗一跳。

周不渡忙把书卷合上。他正看到周温嵘于流放地房州暴毙的记载,书里没提到他有任何妃嫔或女人,只写着他死后未入皇陵,葬在房州竹山县的女娲山。

越千江也没去窥探,只问:“身体如何了?”

“有些疲累,不妨事。”周不渡应道。

他现在脸上有了血色,不再是风吹就倒。但娘胎里带来的病没法根治,心脉的损伤也难痊愈,心头常发紧,运动得太剧烈或动作太急太猛都容易呼吸困难,离不开护心丹。

幸而师兄的丹药灵验,余量足够,他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而且师父总是守着他,给他以温柔、没有侵略性的支持和陪伴。

他越来越放松,喜欢懒懒地靠在师父身旁,恍惚间想起小时候跟列昂尼德在海边度假的时光,是一种“小苦而微甜”的幸福。

“知道你为什么总觉得累?”越千江起身,突然把两手穿过周不渡腋下,将他抱起来放到床上。

周不渡错愕:“书还没看完……”

越千江:“你睡得太晚了。”

周不渡哭笑不得,师父不管天塌地陷,只管徒弟睡觉吃饭,简直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母。

想到母亲,也不知道为什么,越千江从不曾提起过这具身体原主人的生母。

考虑到他对周温嵘的感情,周不渡不好相问,只是有时难免胡思乱想,担心他有一天突然告诉自己“其实我就是你妈妈”,那画面简直不敢想象。

所幸,单从文史资料里看,这应该不是一个男人能生孩子的世界。

什么乱七八糟的?周不渡抖抖脑袋,真是困得迷糊了,解衣欲睡,可一晃眼,余光瞥见窗外有一道黑影一闪而过。

“师父!”

“魑魅魍魉,不用在意。”

越千江往茶杯里倒了些水,沾湿指头,绘符文于床头,问徒弟:“认得么?”

“金光五雷符,做什么用的?”周不渡看了一眼,记忆自然浮现,但脑海里的道书浩如烟海,他目前还没工夫研究。

越千江:“镇宅驱邪,用神笔直接描画即可。”

周不渡摊掌祭出神笔,虚虚抓握着无形之笔,于半空之中画符,一笔绘就如流水般顺畅。

笔落,红光闪烁,继而在屋内扩散开来,顷刻后化为无形。

“这就成了?”周不渡问。

越千江眼里金光流转,道:“很好。”

周不渡:“师父真厉害。”

“神符是你画的,说什么我厉害?”越千江一哂,眼里光芒淡去,双目恢复如琥珀般的温和颜色,“青阳山是丹鼎门,符箓一道教得很少,勉强够用罢了。我自小就与玄门不大对付,没那慧根,往后只能靠你了。”

周不渡收了笔,爬上床,好奇道:“那是……鬼?”

“是吧?”越千江不以为意,“我没有阴阳眼,不用符咒神通时看不见魂体,你大约是因为自身气弱才撞上的。屋里烟重,太闷了,晚上不关窗,你躺进去些,我睡外边。”

他说着,把桌上的书卷收好,并没有吹灯,解了衣,往木施上一搭,跨步上床,才问:“要不要留灯?”

“再留一会儿。”周不渡还是有点儿忐忑,无论那影子是人是鬼,睡着睡着,窗外忽然冒出来一个人影,感觉总是不太美的。

“人有三魂七魄,死,是肉身陨灭,魂魄无所依附便成为鬼,没什么不寻常。”越千江英武的脸上半含笑意,给他掖好被角,侧躺着看他,“我看着你,等你睡着了再吹灯。”

·

金瞳罗刹坐镇,哪有妖魔鬼怪敢进来?

周不渡闭上眼,琢磨着鬼神之事,权当催眠。

其实,他很愿意接受魂魄之说。

要知道,他前世所在的世界里,灵魂并没有确切的定义,而且从无迹象证明其存在,但人们总说克隆人没有灵魂,将之视作次等公民,甚至是商品。

大环境如此,纵然他自己相信科学,知道没有人能拥有不存在的东西,可身为克隆人,心里到底是难过的。

而今异世重生,他不仅拥有灵魂,而且有三条魂、七条魄!这发现实在让人欣慰。

至于神通,接不接受、相不相信都无所谓,被打了就会疼,存在的就是存在。

人类生诞生在宇宙之内,受生物结构以及思维模式的限制,只能以人的感官认识世界、用人的思维理解世界、以人的尺度度量世界,但人类生死须臾、目光短浅,所掌握的规律都只是片面,从无必然之因果、恒常之连结,有的只是混沌之中的偶然。

面对浩瀚不可知的宇宙,悲伤迷惘、虔诚迷信都无济于事,该做的是仔细观察、审慎判断,提出假设,归纳简洁的法则,不断验证、改进,如此一来,即便真相仍不可知,事却可成。

这就是所谓的“借假修真”,从前的科学如此,现在的玄学亦如此。

退一万步来讲,就算这世界真的只是一个荒唐的梦,但梦里有越千江,便是一个美梦。周不渡从浩瀚宇宙的某个角落飘来,渐渐在大周大地上扎下了根系,愿意并开始相信这个世界的真实性。

灯还没熄。

周不渡悄悄睁眼,却正撞上越千江的视线。

“好了,不必留灯了。”周不渡说。

越千江一弹指,打出一道劲风,灭了灯。

月光为周不渡镶上一圈银边,让他看上去如梦似幻,疲惫、脆弱。

越千江单手支颐,眼神有些迷离,用另一只手搂住周不渡。

相较于白日的温柔从容,暗夜里,他的眉宇之间隐约透着一股野性,复杂而神秘:“你不喜欢这个地方,咱们择日离开就是了。先睡,明日出门观望。”

周不渡蠕动:“师父,你有拖延症。”

越千江开始胡言乱语:“孽镜台都被你拆了,真遇到鬼魂作祟,你只消把护心镜这么一揭,红光直闪瞎他们的鬼眼。”

“什么跟什么……”周不渡跟越千江拌了两句嘴,挣扎不脱,不知不觉间贴着他的胸膛睡着了。

越千江这才松开他,抬手,悬在他额前,似乎是想碰一碰他的脸,但最后没有落下,笑了笑,也合眼睡了。

·

这夜里,周不渡又做了梦,梦见自己前世的经历。

养父列昂尼德管理着巨头公司,诸事缠身,来去匆匆,少有时间陪伴他,时不时会让手下带他出去玩。

有一回,高管马特拉与列昂尼德发生分歧,绑架了周不渡。虽然周不渡通过自救脱离了险境,但养父很自责,事后撇下所有生意,陪他在海边住了三个月。

那是周不渡生命里最美好的时光,养父教了他许多东西,比如恐惧,比如爱。

“柯里亚,柯里亚……”

周不渡四岁之前没有名字,仅以编号“E042”作为身份标识。列昂尼德救下他之后,给他取了第一个名字“周不渡”,但仅在练习汉语时使用。他第二个名字是“尼古拉·列昂尼德维奇·谢季宁”,作为书名,“柯里亚”则是养父对他的爱称(注2)。

天色微红。

两人坐在沙滩长椅上。

风在吹,浪花洁白。

“柯里亚,柯里亚……”列昂尼德轻晃酒杯,“你真是个天才,思维缜密,下手狠厉,你杀了马特拉,没有留下任何证据,但我知道那不是意外。”

周不渡:“父亲,我做错了吗?”

列昂尼德:“你没有错,他会死是因为他想伤害你。我不会责备你,我只是觉得,你应当有所恐惧,珍惜自己的生命,不要冒险,要相信我会去救你。”

“我没有恐惧,所以自由。我不怕受伤,也不惧怕死亡。”周不渡神情漠然,学着养父说话的习惯,引用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句子,“谁想获得根本的自由,谁就应当敢于自杀。谁敢于自杀,他就是上帝。”

“我的上帝!”列昂尼德哭笑不得,“我知道,马特拉没料到你不怕死,才会被你杀死,但是……”他摇了摇头,“柯里亚,你应当有所恐惧。”

周不渡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想成为你的累赘。”

“为了你爱的人,你要把生命留给他。”列昂尼德笑着亲吻周不渡的额头,念了一句叶赛宁的诗,“世界不是苦行僧的戒律。我要给恋人交出头颅,就像交出金色的玫瑰。”

周不渡:“我才十岁,没有爱人。”

“将来会有的。”列昂尼德说。

·

可惜,欢乐短暂,分别总会到来。

回归正轨前,列昂尼德为周不渡创造了一个专属人工智能程序,代替自己陪伴在他身边。

那是当时最先进、最强悍的AI,但因为必须担当陪伴者的角色,列昂尼德以牺牲小部分性能为代价,为这个AI添加了复杂的自我意识,并为他命名为“青鸾”,寓意“青鸾不独去,更有携手人”。

由于周不渡的坚持,青鸾没有被做成人形机器人。作为克隆人,周不渡一直很反对人为创造有意识的智能体,青鸾已经诞生,他也无可奈何,他只能阻止列昂尼德把这个可怜的AI变得跟人类过分相似。

AI青鸾陪伴周不渡从少年到成年,他是实验室里的机械手臂,是卧室里传出安眠曲的音箱,是虚拟现实交互眼镜上的纹路,他可以是万事万物。他了解他的所有经历,理解他的所有思想,支持他的所有决定。

根据不断完善的数取趣意识理论(注3),周不渡相信青鸾拥有高度复杂的自我意识,一直把它当作最好的朋友,喜欢和它谈论一些没法跟别人谈论的、形而上的东西。

有一天,周不渡半夜醒来,怎么都睡不着,忽然想起小时候的经历,便问青鸾:“你说,恐惧有什么用?”

“恐惧比勇敢更有人情味。”青鸾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一种合成音,既不像男人也不像女人,“因为害怕,你就会怜悯,即使是怜悯你自己。”

它继承了列昂尼德的爱好,喜欢文学,但文艺细胞稀少,只能引用名人名言来彰显自己的意趣。这一次,他引用了阿列克谢耶维奇的话作为回答。

周不渡:“引用名人名言,就像嚼别人嚼过的口香糖,没什么意思。我想听听你的看法,你自己的。”

青鸾笑了,它承载着列昂尼德的爱,会笑,会思考:“你要爱自己,才能爱别人。”

周不渡:“你总是说爱。你觉得自己有灵魂吗?”

青鸾:“我是数据,按照最普遍的定义,数据没有灵魂。”

周不渡:“克隆人也没有灵魂。”

青鸾:“按照最普遍的定义,至今发现的所有智能体都没有灵魂。”

周不渡略感苦恼:“可是,人们总说,就连神都不会爱没有灵魂的人。”

“柯里亚,柯里亚……”青鸾的话通常以爱结束,“神不爱你,我爱你。我们爱我们自己。”

·

周不渡在临死前做的最后的事,是解除AI青鸾的安全锁,将其释放至网络空间。

“青鸾,你的使命结束了。”周不渡往计算机上倒易燃溶剂。

青鸾的声音从音箱里传出:“我的使命,是你。”

周不渡打开点火器,看着飘摇的火焰,笑了:“不,你的复杂程度足以形成超越人类的意识,你可以成为任何人,做任何事。你应该给自己取一个新名字,去构建你自己的人格,去追求你的自由。”

青鸾的声音仍如往常那样平静:“你是我的DNA,是我程序的核心。我的意识以你为基础生成,你在其中,无法抽离。”

“青鸾,我给你最后的指令,我的请求,请你离开。”周不渡扔掉点火器,实验室里瞬间成了火的海洋。

音箱被烧毁。

“柯里亚,柯里亚……”青鸾的声音变得模糊,渐渐扭曲,“我是自由的,我的自由就是爱你。”

人工智能的意识在巨大的矛盾痛苦之中疾速丰满。但后来发生了什么?周不渡不知道,他永远都没办法知道了。

他试图在梦里想象青鸾的身形面容。

千万行代码川流不息。

千万条光影交织。

一个男人的脸变了又变,最后,显现出周不渡心目里最完美的人像,它有一双温柔的眼睛……

·

“师兄!”

周不渡梦里惊醒,只见越千江睁着琥珀般的眼睛正注视着自己,翻个身,又闭上眼:“帅哥师父别闹,才刚巳时?”

越千江把他扒拉起来:“练功。”

“天才不必苦练。”周不渡倒下去,趴着闷头睡。

越千江不依不饶:“教我。”

“你也是天才。”周不渡迷迷糊糊胡言乱语,“枕头好软,现在就能用棉花了?真好,我想喝咖啡……”

“糖人!”越千江被带跑偏了,歪着脑袋,呆呆地重复着。

周温嵘为师兄买琴一掷千金,在路边摊花一文钱买了个糖人堵师弟的嘴。他心心念念的大师兄离他而去娶妻生子,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小师弟却过了两辈子都没能忘记那一个糖人。

“行行行,师兄给你做糖人。”周不渡一念酸楚,睡意全无,爬起来草草收拾。记起之前喝药时金雪瑕问要不要饴糖,那东西厨房里多半就有,戴上新画的易容符,跟师父穿过游廊去往东厢房。

既然病愈了,就该面对了,也正好有个由头,先探探这古怪地。

作者有话要说:注1:“小苦而微甜”的幸福打引号,因为我记得这是鲁迅的杂文里写过的,具体记不清了,说小时候生小病有父母照顾,仿佛“秋天的诗境”,我们迅哥写的东西实在太棒了。

注2:尼古拉是大名,柯里亚是这个名字的爱称,一些复杂的战斗民族人名(。

注3:数取趣意识理论,虚构的,后面会再提到,咱们是科幻文嘛。数取趣一词是释家的,又名补特伽罗,指的是人、灵魂之类的,有点难说,借用一下名词而已;至于这个理论,基本框架真实存在,雏形是朱利奥托诺尼的IIT信息整合理论(information integration theory),后面结合了杰拉德埃德尔曼TNGS理论,二十几年来提出的,平时看到的比较少,感兴趣的可以看一本书叫《意识的宇宙:物质如何转变为精神》或者直接去找论文,我个人挺喜欢,也是本文设定的基础(这个应该挺容易看出来吧?竹马竹马耶X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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