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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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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护你入江湖”这五个字,即便是在风平浪静的世道里,也鲜少有人敢这样打包票,更遑论如今迷雾遮阳,万箭待发的时节。

但江归晚就是如此问了。

在繁杂的情绪消退之后,她清醒又坚定,自愿领下谷树医仙掐头去尾的一句托付,也甘心走上他设下的不知其意的棋局。

她想的很简单,以命还恩。

当初谷树医仙施以援手救她爹娘,纵然现下她娘已经逝世十五年,她爹下落不明,不知生死,谷树医仙也溘然长逝,没有人会指着她的良心,挟恩以报,但她终究做不到漠视。

她背上驮着她娘的命,还有她外祖父的命,或许还有她爹的命,肩上挑着十四宗的担子,这不轻松的担子上如今又被她自主添上分量极重的山河万民。

这条路,她注定走的艰辛且看不到尽头。

前路漫漫,长夜深深,她不惧亦不怕。

她相信,只要活着,总能走到天明。天地间只要撕开一道口子,无数灼热耀眼的光就会涌进,刺破黑暗。

所以,恩,便是恩,要还,要偿。她走这一遭江湖,能背得起仇怨,就也能还得了恩德。

谷树医仙要她护着花妙翎往北去,那就护她往北去。

北,花霖之北是大魏疆域。

江归晚不太确定,这句托付是要花妙翎此后离开花霖,不要踏足北椋、西楚以及漠羽吗?

可,为何?

她有些想不明白,但总归,谷树医仙决然不会把花妙翎往火坑里推。

花妙翎还没从师父离世的悲痛里出来,她啪嗒啪嗒掉着眼泪,呜咽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她原是想安安分分躲在师父身后,钻研医术,做个治病救人的大夫。江湖里的事情,她不感兴趣,也不想踏入。

可现在回头想想,她未来要往哪去,师父早就替她定下,还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替她铺了不知多少里的路。

花妙翎握紧手中的“遗书”,抬手擦去眼泪。她不能软弱的哭个没完。

胥翁毒圣如今还没在江湖里现身发疯,必定是不知道这件事,但这消息还能瞒多久,谁也不知道。

师父要她往北去,就是要她避开和胥翁师徒打照面。可很遗憾,巫晁已经见过她,知道她回了大魏,回过莲谷。

刚刚江归晚说密道里有人,她猜十有八九那人就是去而复返的巫晁。此人已经被浸染成一个疯子,怎么疯就怎么做。

她幼时不小心伤了巫晁的左眼,后虽及时医治,但到底是留下病根,白日里尚能视物,到了夜里只能依靠右眼。

这是她的错,是一辈子都要背着的愧疚和亏欠。

巫晁后来的种种不幸,都离不开这件事。因为左眼视物不清,胥翁毒圣把他当做废子闲置,不再教授他蛊毒之术,要放逐他,丢弃他。

若不是巫晁自请去做蛇影,以命重新博得胥翁毒圣的器重,置之死地而后生,恐怕世上早已没有巫晁此人。

花妙翎想,她和巫晁之间的结再也无法解开,为他医治好左眼已经不是解开这死结的钥匙。

他恨她,想要她死,无论他怎样对她,她都接受,且不会反抗。

可这次见面,巫晁似乎没打算要她性命,但她看得出来,他依旧恨她。

比之当初拿剑砍她的汹涌恨意,现如今,他把一切情绪都藏在平静之下,冷漠着伤痕累累的躯壳,滚烫着更为疯狂阴暗的灵魂。

他不该这样活着,他是巫晁,不是只会听令行事,任胥翁毒圣随意摆布,杀人不眨眼的蛇影。

她要向他赎罪,拉他重新来到阳光下,如果不行,那就换她去阴沟里,推他到艳阳的春天。

花妙翎不再继续想,她把密室里的东西都带上,招呼着江归晚一起寻找其他出口。

“姐姐,我们先离开再谈论此事。”

江归晚不知道花妙翎心中所想,以为花妙翎同她一样,担忧外面的人或许拼力破石门而入,所以她没多话,直接上手帮忙。

两人没花费多长时间,暗门的机关就在南边的墙上。花妙翎按下机关后,石门开始活动,让她和江归晚震惊的是,北面的墙也开始动。

在两人的注视下,墙与地面露出了一道缝隙,源头不知在何处的水争先恐后的涌进这间密室,很快就淹没整个地面。

江归晚回过神,抓着花妙翎的手臂飞快进入暗门。

她站到石阶上,打眼就看见一个醒目的机关,这般时刻,她没有半分犹豫,果断伸手按下。幸好没再出现别的“惊喜”,身后的石门很快速的关闭合拢,挡住了极速飞涨的水漫进暗门。

江归晚注意到双肩颤动的花妙翎,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

小时候,她找不见江宣清时,就会缩在角落里偷偷掉眼泪。秦老每次都会找到她,陪她坐着,也不说话,就放轻力道,一下又一下拍她的脊背。像是在告诉她,她不是一个人,不必害怕往前走,不必害怕被抛弃,她身后一直有人。

江归晚抬起手,学着秦老,笨拙又认真的安慰花妙翎。

江归晚对莲谷之事所知甚少。谷树医仙这般做法就是要毁了密室,听水声,被淹没的不仅是这里,还有上一个密室,极有可能莲谷内还有别的隐藏机关,有朝一日,整个莲谷都会被毁去,化为烟尘。

自进入花霖起,接连发生的每件事,都让她觉得心头无力,真就犹如蚍蜉撼大树,只影抗乾坤。

楚尧要她不要插手花霖的事,恐怕这其中就有莲谷的原因。

花妙翎放声痛哭了一小会儿,回过头就看见江归晚担忧地看着她。

花妙翎想开口说些什么,但一张嘴,眼泪又止不住落下,她轻咬着唇,把悲伤的情绪吞进肚里,才开口道:“你不必担心我,我只放纵自己这么一次,今后我不难过也不会哭了。我有必须要做的事情,这江湖,我得入。”

江归晚承诺:“你入江湖,我护你。”

你不要怕,不要惧,我活着,便会护你。

花妙翎破涕为笑,用衣袖擦干净脸,眉眼弯弯道:“那我就跟着姐姐啦!”

江归晚神色认真,点头道:“好。”

这条通往出口的密道很长,隔五百步就有一盏灯挂在墙壁上,引着她们向前。

这一路,有数千盏明灯相送。穿过密道,尽头连接着一个天然的山洞,越往外走,洞顶越低,洞内还越来越窄,走到洞口,一次便只能容纳一人通过。

江归晚先从洞内出来,她刚要回头拉一把花妙翎,身体却蓦然僵住了。

一棵四丈高的梨树下,竖着一块无字碑,无字碑下,一捧黄土,几朵落花。

花妙翎从洞内钻出身来,她探着头想问江归晚为何站在洞口不动,她刚发出个音,就也瞧见了那石碑。

这样的景象来得猝不及防,花妙翎全身的力气在看见石碑的时候,一瞬间就被抽干,她的膝盖“咚”地一声砸在地上,整个人失去支点往前扑。

江归晚被花妙翎的动静引得回了头,她以为花妙翎会忍不住哭,但一看,没有,她没掉眼泪。

江归晚伸手扶起花妙翎,想跟她说,不必强忍,但花妙翎先开了口。

“姐姐,我没事。”

花妙翎把掉在地上的包袱捡起来,重新背好。那里面装的是她师父留在密室里,给她的丹药。

她没有管衣服上沾染的灰尘和泥土,拉着江归晚走到梨树下,她蹲下身,安静地坐着石碑前,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说话。

无字碑真就什么都没有,无一字一图。花妙翎看着看着,忽然扭头看向四周,她瞧见了一桩破破烂烂的正在腐朽的木头,像是某种树的树桩。

花妙翎麻溜站起来,把它捡了回来,又重新回到梨树下。她看着江归晚手里的剑,询问道:“姐姐,你能不能帮我把这块木板劈成四四方方的那种木板啊?”

江归晚大概知道花妙翎要做什么,出手极快的把木板给削出来,递给她,然后就靠着梨树坐下,不再打扰。

花妙翎谢过江归晚,就又重新坐到石碑前,抽出头上的发簪,在木板上开始雕刻。

太阳缓慢西斜,橙红色映满半边天空,云彩被染成蓝色、紫色,跟随着风的方向,掠过山峦丘壑。

日落月升的时候,花妙翎终于停下手中的动作。那根发簪已经被磨平,她嫩白的手指上添了几道细细长长的划痕,渗出丝丝鲜血。

花妙翎仔细拂去木屑,认真看了又看。

她雕刻了一个人像,是她自己。但她也知道,根本不像,连半分相像也没有,眼神好的人还能看出来一个人形,眼神不好的,估摸着会看成某种丑如夜叉的精怪。

花妙翎叹了口气,又在角落里雕刻了自己的小字,木槿。

木槿,花木槿。

木槿花朝开幕落,却日日不断,常开常有。师父想她如木槿一样,随日而长,月出而歇,不要逞强受累,天天有朝颜,夜夜有好眠。

花妙翎把木牌立到石碑旁,连同她的发簪一起埋进土里。

“师父啊,徒儿这次真没有耍懒逗你。”

花妙翎笑出声,眼里闪着泪花。她抬头看天,再低头,眼里只剩下柔和的笑,她摸着石碑,轻声开口。

“徒儿把这些留下来陪你,春花秋月,夏蝉冬雪,都陪着你。”

师父,徒儿走了,你不必担心。你不要孤独,不要孤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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