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惜乔在季时衍家里待了一个多月后，终于等来了要去见季时衍现任女友的机会。

等了这么长时间，林惜乔原本还疑惑过，季时衍看上去应该还挺喜欢他口中的女朋友，明明连提起的语气都那么温柔。

可是为什么她在季时衍家待了一个多月久了，也从没见季时衍和他的那个女友有过什么联系。

林惜乔每天看着季时衍准时上下班，从不在周末和下班时间外出，完全没有出去约会的机会。

甚至就连电话也没见他和他口中的女友打过一次，他的生活中似乎只有自己和她这只猫，完全找不到任何有女朋友的迹象。

对此，林惜乔一开始还暗自安慰自己，说不定季时衍当时说的有女朋友完全就是为了拒绝给联系方式的借口呢。

但从前几天开始，季时衍的种种异常行为一点点打破了她的这种侥幸心理。

首先，季时衍最近似乎格外注意自己的外在，以往从来没见过他在意着装，但这几天却常常在镜子面前不厌其烦地一套套试衣服。

并且那些挑选的衣服与他平常的风格十分迥异，都是清一色的休闲款，那种看上去就少年感十足的衣服。

这让林惜乔猜想季时衍的女友大概年纪要比他小很多，季时衍作为28岁的成熟男人，为了贴合那个小姑娘年纪的审美，还特意去学人家年龄段小男生的穿搭。

其次，她听到季时衍打电话跟人预订玫瑰花了。

没想到季时衍也会注重于这种浪漫的仪式感。

林惜乔记得，曾经她追季时衍的时候也给他送过玫瑰的。

但是当时季时衍表现得不是很喜欢那束玫瑰的样子，甚至很冷很煞气氛地说她送的玫瑰客观上来说是月季才对。

完全一幅对这种浪漫仪式感不感冒的态度。

她当时还吐槽季时衍理科男不解风情，谁在意到底是玫瑰还是月季啊？重点是它代表的象征意义啊！

现在看来，原来不是不解风情，只是会让他愿意认真参与这种无聊的浪漫仪式感的人不是她而已。

早上七点半，花店的店员准时将季时衍预订好的花束送了过来。

华丽的包装纸和精致丝带收束着火红的玫瑰，娇艳的花瓣上坠着新鲜的水珠。

玫瑰周围高低错落地点缀着一些枝条修长的雪柳，鲜花上还别出心裁地覆了飘逸的白纱，像新娘层层叠叠的头纱。

浓烈艳丽中又不失雅致。

很漂亮的一束花，足以看出挑选之人的用心。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季时衍对这次约会的重视林惜乔都看在眼里。

他今天的衣着打扮不像往常一样正经严肃，简单的白t外面搭了宽松的蓝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阔腿牛仔裤搭运动鞋，虽然周身气质依旧冷清，但看上去明显比之前青春阳光了不少。

面容虽然比曾经年少时更加硬朗分明了几分，但精致到可以称作漂亮的五官和干净的气质配上这身清新的打扮出去，说是高中生大抵也是有不少人信的。

林惜乔自从再见到季时衍以来，他的穿衣打扮都偏向成熟精英的类型，出门都是严肃正式的领带西装。

乍一看他这种打扮仿佛还能从中依稀窥见当年十七八岁时青涩少年的影子。

而他也如要去见心上人的青涩少年一般莽撞而热切。

不仅特意穿了和日常风格不同的衣服，在洗手间对着镜子仔细整理了发型。

临出门前他甚至还拿出一瓶香水，抵在手腕处按压了两下，淡淡清冽的木质香氤氲开。

当真是为了这次约会做足了准备。

林惜乔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狠狠地酸了一把，活像喝了十大缸陈年老醋。

这边季时衍将用好的香水放回抽屉，拿起放在客厅桌上的花束，又走进卧室里。

出来时林惜乔眼尖地注意到他手上多捏了一张粉色的纸张，仔细一看似乎是封信，封口的地方居然还是爱心的。

他站在卧室门口，抬起手腕，垂眼看了下腕表上的时间，接着放下手臂，路过林惜乔的猫窝往外走去。

林惜乔窝在猫窝里看着季时衍走过，竖起耳朵去听他的动静。

几秒后玄关处传来“砰”的一声轻响。

在猫窝待着的林惜乔刚一听到房门合上的声音，就“刷”地一下从猫窝里爬起来，跑到客厅窗户边，灵活地跳上窗台。

窗户是锁上的，林惜乔把猫爪伸到插销下面，用力往上顶把插销弄开了。

毛色纯白的小猫用身体顶开窗户，接着往下纵身一跃，紧跟着前面那道修长的人影溜出门了。

＊

清晨的薄雾已经散尽，柔和的阳光透过柏树浓密的枝叶间隙洒落地面，光点斑驳，一切都显得那么的静谧。

这里是榕城规模较大的一处墓园。但原先规模并不大，十年前地震后才扩建成如今的模样，占地面积近千亩，榕城当年地震的大部分遇难者长眠于此。

由于埋葬的逝者数量特别多，所以这片墓园往常就不算冷清，时常会有人来这里祭奠亲友，在今天这个格外特殊的日子里，更是熙熙攘攘。

四月二十八日。

令所有榕城人永生难忘的日期。

十年前的这一天，毁灭性的灾难不幸地降临在这片土地上，血与泪，痛苦和死亡都突如其来地笼罩了这座城市。

哪怕过去这么多年，那些血腥惨烈的景象和撕心裂肺的哀嚎，依然如同挥之不去的阴云积在每个榕城人的记忆里。

而今天是十年后的四月二十八日，人们不约而同地前来祭奠逝去的亲友。

季时衍抱着花走进墓园。

入口处有一面巨大的纪念碑，一眼望去长到看不到尽头。上面刻满密密麻麻的罹难者姓名，简单的文字背后是一条条逝去的鲜活生命。

季时衍顺着长长的纪念石碑一直往前走，走到某个位置时，忽然停顿了一会儿。

他抬手轻轻划过石碑上某个地方，指尖短暂地触碰到那个他一笔一划都无比熟悉的名字上。然后放下手，垂落在身侧的指尖微微蜷了下，又继续往前走。

周围人来人往，过往的人基本上都捧着花束，一眼望去多是菊花、百合、马蹄莲等寄托哀思的品种。

明黄和纯白的色调交织，和一列列整齐肃穆的墓碑交织成独属于死亡的沉寂氛围。

他独自穿梭在人群中，怀里红的似火的玫瑰在一众颜色淡雅的花中格外醒目。

红玫瑰。

象征着热恋的花。

任谁都看得出他所要见的人的身份。

容貌俊秀的年轻男人捧着漂亮的玫瑰花去见自己的恋人，倘若出现在别的地点，大抵是一段浪漫的佳话，或许一路上还会引来路人艳羡祝福的目光。

但在这种场合，偶有投来的目光也都是同情与惋惜。毕竟大家都清楚，会来墓园的人，要见的人肯定都已不在人世。

年轻男人没理会四周若有若无的目光，径直往自己的目的地走。

他走了很久，途经过许多人的墓碑，终于在一块墓碑前停下了脚步。

墓碑照片上少女的容貌一如往昔，她安静微笑着，似乎正无声地欢迎着他的到来。

见到照片的那一刻，季时衍脸上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

弯起的眼眸在阳光的映衬下眸色潋滟一片，周身萦绕的似冰雪冷冽的气场也在这个笑容下瞬间消融。

他上前几步靠近她的墓碑，半蹲下身让视线和墓碑上女孩的照片齐平，而后将怀中抱了一路的玫瑰轻轻放到墓前。

“送你的花。”

他手指一点点将花束包装纸上摆放时微微翘起的褶皱仔细抚平。

“每次来都送的是玫瑰，你会不会已经看厌了？”

明明是疑问句，但只一瞬他又接着自顾自道：“你会喜欢它的吧，毕竟你总是会喜欢漂亮的事物的。玫瑰最好看了，我觉得它比墓园里别的花都漂亮。”

因为它和你都是最明艳热烈的存在。

季时衍摩挲着玫瑰柔软的花瓣，注视着照片上女孩微微弯起带笑的眼睛，脑海里又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天。

也是这样一束开得绚烂的玫瑰花，突然出现在他面前，挡住了大片从外面投射进教室的阳光。

他从满桌课本习题册中抬头对上少女从繁复花束后探出的脸。

对方冲他轻挑了下眉，一双狐狸眼弯起狡黠的弧度，眼眸亮晶晶的，声音清脆响亮地说：“surprise！”

开的灿烂的玫瑰和少女明媚的笑颜一起“从天而降”，同样热烈到可以灼伤人的漂亮，背景板是耀眼炫目的日光。

季时衍听到自己胸腔里传来剧烈跳动的节奏，和窗外的盛夏蝉鸣鼓噪成一片令人心颤的悸动。

他当时下意识的第一反应是:

她的花和她好像。

同样的明艳热烈、张扬耀眼，让人的目光忍不住被她吸引。

或许是因为那个瞬间的心颤太难忘记，所以总觉得只有玫瑰才与她相配。

哪怕后来看过各色各样漂亮的花，在每次挑选给她的花束时，他最后总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买红玫瑰。

“而且它的花语也是我想对你说的话。”季时衍从回忆里晃过神继续说道。

她说过它的花语是，我爱你和炽热的爱。

曾经她借玫瑰向自己表明心意，于是他便也以同样的方式一遍遍不厌其烦地重述。

季时衍忽然笑笑，缓缓道：“如果不喜欢的话，你记得等晚上给我托个梦告诉我，不然下次我还得送这个。”

“你总不来我梦里。”他轻轻叹一口气。

“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梦见过你了，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明明总是有在想你，所以是你不想来见我吗？”

周围其他的墓碑暂时还没有亲友前来祭奠，这一片只有季时衍一个人，呼呼的风声和他的讲述声混在一起。

天地安静，他独自在墓碑前絮絮叨叨地说着话。

从学校门口她最喜欢的那家餐馆上个月关门了聊到她那些朋友的现状，很多都是一些小事，他却说得很认真。

向来寡言少语的人此刻却仿佛是要将憋在心里无尽的话语通通倾倒出来，尽管并没有人会回答他。

直到许久后他才停下了话音。

他从外套衬衫的口袋中拿出那封粉色的信，又拿出打火机来将其点燃。

“我给你写的情书。”他说。

等到看着那封粉色的情书渐渐被跳动的火焰吞噬殆尽后，他才终于打算离开。

临别前，季时衍俯身吻了下她的墓碑。

纤薄的唇轻轻印在墓碑上，他有些缱绻地同她告别。

这是一个仿佛再寻常不过的，情侣间依依不舍的离别吻。

但不同的是，他唇瓣触及到的不是爱人同样温热的唇，而是冰冷的、不会有任何回应的墓碑。

一吻之后。

他起身，对着始终静静立在那里的墓碑笑了笑，继而低声道：“好了，我要走了。”

“下次再来见你。”

告别的尾音如同信封燃烧后在空气中飘飞的火星，转眼消散在风中。

他终于转身，缓缓朝外面走去。

不远处一棵大树的阴影里，毛色纯白的小猫怔然站在那里，看着那块有着自己照片的墓碑和渐渐远去的那个身影，不知不觉间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