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露露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张舒服的摇椅上。
四周是一片玫瑰花海。馥郁芬香,美不胜收。
天空是暖橙色,近似黄昏。
她站起身来,发现身上的衣服全被换过,伪装也已经消失,恢复了自己原本的模样。
是一套合身的素丽白裙,她看着有点眼熟。想了一阵才发现,这是帕菲莉穿过的款式。
眨眼间,眼前出现了一个人影。
“贵安。”
纳希·斯克尔亚,恒因的幕僚长向她致以问候。
“……”
洛露露没有回应,而是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
纳希在她的注视下,没过多久就垂下头颅,从怀中取出项链。
“……要我还给您吗?”
洛露露像子弹一样飞速冲向他,双手抱住他的腰。
洛露露泄愤似地在他胸前咬了一口,然后是一连串带着哽咽的咒骂。
“你这个XXXX混蛋XXXX傻XXX狗XXXX!!!”
“…………”
“…………”
“…………”
“……11……”
“我在。”
“……过得还好吗?”
“能见到你就很好。”
她心中的那个结,在此刻终于松动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但洛露露始终紧紧抱着纳希,不愿放开。
这点温存,哪怕多一秒她也很开心。
但她无法永远抱着他。
最后,还是洛露露从他怀里抬起头,闷声问道:“你为什么变成这个样子了?还是说,这也是变装?”
11擅长变装,经常顶着不同的外貌来见她。
她曾经以为其中一张脸是11的真容,但到现在又不太确定了。
纳希歪了歪头,用一种不确定的口吻回道:“算是变装吧。”
“……你为什么都不联系我,还成了联邦的幕僚长。”
洛露露虽然是星塔的首席净化师,寻常人难以接触,或是接触了也不知晓其身份。
但永耀宫的幕僚长又是何等权势之主。
她以星塔净化师的身份回到中心星给米菲恩格净化精神力时,纳希肯定有方法能和她搭上线。
想到这里,她更不是滋味,咬了咬嘴唇。
“你至少该告诉我,你没有死呀……”
“呵……”
纳希轻声一笑,不知为何,这让洛露露突然想起了米菲恩格。
扭曲的恶意和危险的预兆。
“因为我,算是死了吧。”
他摘下一朵玫瑰,细心地折去尖刺,放到她手中。
那双氤氲着柔情的浅绯眼眸,凝视了她许久,似下了无形的决心,才开口——
“我去见过你的。露露。”
他不再使用敬语,拉进了两人的距离。同时,也把鲜血淋漓的真相在她面前剥开。
洛露露沉默一阵,轻声道:“柯利·墨菲?”
“希望你喜欢我送你的花。”
橙黄的暖光之下,镀金的玫瑰摇曳生姿。
这次的沉寂更加长久。
“你控制了他?你和米菲恩格一样拥有「绝对命令」?”
“不。”他即刻否认,“我的控制才是「绝对」的。露露,他就是我……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洛露露有些混乱。
“伪装?……可是他死了啊?你把尸体偷梁换柱了?”
他晒然一笑。
“啊……那时候我确实也死了一次。其实不久前我也才死过一次。伊萨尔可不好对付,哎。”
“……”
洛露露一时哽住,不知该如何问下去。
她的迷茫是因为内心矛盾的情感正在激烈的交锋。
但纳希十分体贴,善解人意地解释了下去。
“是吞噬,露露。那次黑潮给予了我这个天赋,我可以吞噬其他生物的知识、情感、精神力……他们是我的躯壳,我是他们的主宰。”
洛露露捏紧了他的衣衫。
眼眶竟然又红了。
不能哭不能哭……他还活着已经是天赐的恩惠。
哪怕一切都变了,哪怕他不再是他……
……她可以再想想其他办法。
把她的老师、她的朋友、她的兄长——带回来。
她后退了两步,撇开目光凝视旁边未被采摘的妖冶玫瑰,没有注视手中的那支。
“我过来了。”她说。
“嗯。你过来了。”
“可以重新介绍一下自己吗?”
他愣住,然后扬起嘴角,笑容肆意潇洒。
“纳希·斯克尔亚,「奇点计划」的NO.11,现任荣辉之心的……圣主。”
洛露露颔首。
“我知道了,纳希……”
“露露聪明又乖巧,真的太完美了。”纳希由衷赞叹。
洛露露面无表情地问:“那请问完美的我要做什么来满足你们的需求?”
“【弥赛亚】。”
“如果我知道【弥赛亚】要做什么就不会问你了……”
洛露露双手环胸。
这是她第一次在11面前做出这种抗拒性的肢体语言。
不过对方若无所觉,甚至还朝她微笑。
“看来你是真的忘记研究院里的事了。我们约定过要一起拯救世界的。”
“通过绑架净化师?”
“通过使用净化师的力量。”他订正。
“再具体点?”
“【弥赛亚】的计划书有一万三千页。”
“……”
“没关系,要露露做的事十分简单,只是你的生命特征会被消解。”
“懂了。所以这是绑架。绑架加诈骗加黑工。”
纳希立刻道歉。
“对不起,现在的技术确实无法保证你的性命。但你放心,你的生命会用在最有价值的地方。”
“【弥赛亚】真的这么重要啊。”
重要到,他要让自己成为牺牲品。
洛露露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看着纳希。
里面没有谴责和失望。是被压抑的难过,是不可置信的痛苦,也是坦然接受的绝望。
纳希其实思考了很久,要怎样面对她。但在这个目光下,他的一切准备都黯然失色。
“对不起。”他眸中的温柔并非伪装的一部分,“但拯救世界,非你莫属。”
风掠过花海,扬起鲜红似血的花瓣。
洛露露垂下头,任凭乌发被吹乱,而没有抬手梳理。
“……所以我和布莱娜是选择题,对吗?”
【弥赛亚】需要一名净化师——
这个人选不一定是布莱娜,也不一定是她,而是两者皆有可能。
所以荣辉之心试探她和米菲恩格诱拐布莱娜才会同时发生。
他们做出了不同的选择——
纳希选择的她,而米菲恩格选择了布莱娜。
正因如此,米菲恩格的行动才会和荣辉之心既重合,又割裂。
他们互相合作,又在这个结点做出了背道而驰的选择。
纳希爽快承认:“对。事实证明我才是正确的,完美的你来到了我的身边。”
“这个赞扬……真的当不起。”
纳希嘲讽地说:“你当不起,难道还能让那个哑女当吗?米菲恩格养了她很久,可还是失败了。真的是物以类聚的失败角色啊。”
“11!”她忍不住呵斥了一声。
“对不起。”
他一如既往地利索道歉,但仍继续说道:“但请你不要以为米菲恩格又是什么善良角色。如果不是有禁制在身,他会毫不犹豫用暴力胁迫你放弃布莱娜……他的手段,连最资深的刑讯官都望尘莫及。”
洛露露翻了个白眼,并不想继续提及此事。
“还有……这里是哪里?”
“中心星。”
“哦。我猜也是。”
“所有的一切,都从这里开始……”
他给了她一个拥抱。
柔软,却寒意渗骨。
纳希跟她记忆中的那个人,微妙相似,又截然不同。
吞噬其他生物的情感、记忆、乃至精神力……光是想象都令人毛骨悚然,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的怪物。
【我】还是【我】?
那条项链……
她闭上眼睛,犹豫着不知道是否该向他讨回。
纳希安静地等待着她。
“11……不,纳希……我可以把这条命还给你。”
她的声音平淡轻柔。
“只要你确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
她蜷缩回摇椅,默默凝视这无边无际的花海。
在花海之中,还有一幢别墅。洛露露之后的两天,都是住在这里。
她享受着一如既往的“最优囚徒待遇”,豪华的居所,精美的食物,甚至还有专门过来弹琴跳舞,给她解闷。
可她依旧没有什么兴致,食不下咽,连自己最喜欢的甜点和茶饮都没有碰,注射了两天的营养剂。
她感叹自己的胆子也是真的大,孤身一人闯进这里,还在BOSS的老巢住了下了,吃的用的毫不客气,也不怕中毒。
该给她颁一个《优秀进狱系学员》奖。
她也试着开导自己,现在的日子是能活一天是一天,该吃吃该喝喝,为什么不趁机纵情享乐呢。
因此,纳希每次来探望她时,她没有和他吵架,而是拉扯一些有的没的。
即便如此,从前轻易就能哄得她笑得花枝乱颤的11,现在也变成了再怎样也无法让她露出笑容的纳希。
第三天的时候,她见到了米菲恩格。
金发的执政官夜间来访,正巧遇到她提着水壶给花圃里的玫瑰浇水。
——在凌晨三点。
星辉和暗灯之下,大眼瞪小眼。
米菲恩格默不作声地看了一会儿,然后抢过水壶,帮她浇剩下的部分。
洛露露坐到花园的长椅上,打了个哈欠。
“这个时间浇花?”执政官质疑。
“这个时间来访?”净化师反问。
“我是打算等你起床的。”
“啊?你们没监视我吗?不知道我几点睡?”
洛露露一脸吃惊地问道。
“……”
这个冷笑话连米菲恩格都不知道该不该笑。
他浇完花,坐到洛露露的旁边,伸手把她的头按到自己的肩膀上。
洛露露难得没有做出什么挣扎和反对。
整个人就像两天前被摘下的那朵玫瑰,在她的卧室里已经枯萎颓靡。
安静地欣赏了一会花园美景之后,她问:“你和纳希到底是什么关系?”
“兄弟。”他言简意赅地回答。
她印象中11没有兄弟姐妹,于是下意识把这个说词理解成“亲如兄弟”进行调笑。
“不会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弟吧?我没有听说他还有……”
她想到了什么,忽然止住了话语。
脸上浮现了愕然的惊恐。
“疯子……真他XXXXX都是疯子!!!”
她咬紧下唇,紧紧握住了米菲恩格的手。
“你反应很快。”
米菲恩格轻巧一笑,不甚在意她的激动。
“他从来没有说过……”
“或许说过哦。你不是丢失了研究院的记忆吗?”
“哦……”
又是一阵沉默,却不乏味,酝酿起一种新的情绪。
“联邦到底是你们谁主事啊?”
“算是我吧……不过大多数时候我懒得主事。不过因为我能力好用,所以首席执政官就推给我了。哎,你不知道,为了这事我后悔了多少年。”
“是吗?没想到你们这么淡泊名利,一个举贤让位,一个想早日退休。”
“在纳希眼中,虚名没有意义,实权才重要。不过,他也确实不在乎什么名利。”
“那他为什么一定要完成【弥赛亚】?”
米菲恩格轻轻拍了拍她枕在自己肩上的脑袋。
“你其实知道的。”
“……那段记忆我想不起来。”
“也没什么想起来的必要。”
“我什么时候会死啊。”
她晃着腿,平淡问道。
“暂时不会。”
“嗯?我以为很快了,毕竟你都对布莱娜下手了。”
“研究卡住了。我做的。”
“……”
“你还想去抓布莱娜啊?我还是不会同意的。”
“我知道。放心吧,荣辉之心找不了她了。她的身体过于羸弱,不一定能活到那个时候。”
“问个问题。布莱娜那么听你的话,是不是因为你给了她很多好处?”
“嗯。”
他慵懒地带着她向后仰,享受星光浴。
“帮她治病?”
不止一个问题了,但米菲恩格还是配合地“嗯”了一声,点了点头。
恒因联邦注重研究进步,医学技术远超帝国。
如果不是他的帮助,布莱娜早在几年前就会病逝了。
“捧红影帝?”
“嗯。”
让她得到得越多,才会越难以反抗他的要求。
“欺骗感情?”
“嗯……嗯???不……这有什么意义。我像是爱自找麻烦的人吗?”
“不像,你就是。”
“这个真没有。”
他难得一幅无从解释的纠结模样。
洛露露笑出了声。今天的米菲恩格,是她第一次见到的最接近真实的模样。
“她和我联系,也是计划的一部分吗?”
“这是个意外。”
洛露露点点头。确实,按照米菲恩格的计划,她和布莱娜最好是完全不相识才好。
“那天飞船撞上虫洞,是你的手笔吗?”
他摇了摇头。
“那就是纳希了。”洛露露恍然大悟,“也对,他会「吞噬」,控制一个领航员也是小事一桩吧。”
纳希的目标是自己,但因为米菲恩格在,以及自己冲进虫洞的举动,而没能在那时把她带走。
但米菲恩格利用这个机会,命令布莱娜独自离队去找荣辉之心。
“不好奇【弥赛亚】吗?”
洛露露问了一大堆,现在轮到米菲恩格问了。
“好奇啊。但好奇你也不会告诉我吧,不然早就说了。不过即便不说,依我对进化派的了解,估计也是那种一言难尽的疯狂计划。”
“你觉得可以接受?”
“与其说可以接受,不如说我没有想得那么糟。”
“你对进化派比对我还宽容啊。”
“释缓剂你知道吧?每一款释缓剂都是恒因研发的,那群天天骂进化派渣滓的精英,私下里却花高价去购买这些珍贵的释缓剂,甚至倒买倒卖。除了释缓剂,恒因还有许多这样的研究成果是靠进化派舍生忘死得来的。”
“我知道你的观点。手段虽然激进,但也不是毫无可取之处。”
联邦虽然弱肉强食卷得死去活来,但也实打实地给所有人带去过福音,无论强弱。
“帕菲莉在时,进化派还没有失控到这个地步。”
上次像这样在中心星观赏星辰,是她离开恒因的那天。
那时候帕菲莉刚刚逝世不久,整个恒因混乱不堪,她的生活也混乱不堪。
“帕菲莉不在了。现在荣辉之心实质的圣主是纳希·斯克尔亚。”
“什么纳希,不过也是捏造的名字罢了。”她嗤笑一声,但没有嘲笑的意思,“我知道你们的。你们没有名字。”
米菲恩格侧目,被星光覆盖的蓝眸深深看了她一眼。
宛若沉默的深海。
“我以前挺讨厌你的。但现在又没那么讨厌了。”
洛露露原本不想把这点告诉他。显得像是自己想要讨好利用他做些什么似的。
但她快死了,人死之前总是多话的。
“无所谓。”
他却没有表现出什么喜悦,明明他应该是很喜欢她的。
“你讨厌我也挺好啊。我喜欢。”
洛露露又被他整无语了。
“M属性大爆发?”
“哈哈哈哈……你就那么喜欢看我受虐吗?哈哈哈……”
他笑得厉害,洛露露不得不把头从他肩膀上离开,瞪了他一眼。
他止了笑声,但话语间还有笑意。
“我啊——”
他点了点自己的脑袋,声音沉了下去,带上了几分正色。
“比纳希还糟糕。你看过了,对吗?”
他压制的那些污染,是她难以想象的恐怖。
这让她联想到了伊萨尔。
“伊萨尔其实也——”
米菲恩格打断了她的话。
“我和他不一样。伊萨尔是「圣使」之躯,世间没有人可以匹敌。”
“……但他那天没有赶过来。”洛露露呢喃着,“11他……”
“没错,他已经快成为下一个「圣使」了。”
那天,米菲恩格故意引诱纳希前往基地,撞上伊萨尔。
让两虎相斗,而他则去处理洛露露和布莱娜这两只浑水摸鱼的小羔羊。
没想到被傻乎乎小羔羊咬了一口。
这个计划虽然他这边失败了,但另一边却有意外收获。
纳希过于心急,为了压制伊萨尔,使用了过多主体的力量。
这虽然成功拖延了伊萨尔的时间,也让他元气大伤,无法顾及他之后做的手脚,令【弥赛亚】停滞不前。
洛露露听到11即将成为下一个「圣使」,内心更加空洞。
她和何楚樾也分别已久,但丢失的时间成为他们酝酿情谊的温床,两人相见之后,都找回了当初的那个少年和那个少女,并且接纳了现在的对方。
而11,她见到了,却又像没有见到。
时间成为最可憎的索命咒,杀死了她回忆中的完美少年。
可事实上,她连一个该憎恨的对象都找不到。
曾经最为讨厌的米菲恩格,却是整个联邦唯一会想方设法把她推离阴谋的人。
她不关心11取得的成就。
“11……过得还好吗?”她问。
“能见到你,就很好。”
竟然是一样的回答。
“嗯。那挺好的。”
她低下了头,在夜风送来的花香中发呆。
“你呢。洛露露?”
“……还好吧。”
“还好吗?你亲眼看着亚利恩被灭族时很好吗?你被克莱斯特胁迫时很好吗?你抛下一切来见到现在的11,觉得很好吗?”
米菲恩格的冰冷的话语尖刻无比,清雅的声音变成了锐利无比的剑刃。
“滚!”
洛露露墨色浓郁的眼瞳幽暗阴冷,声如寒霜。
米菲恩格没有动。
洛露露站起身,想要离开,却被他抓住手。
“他不在意这些。他不仅背叛了你,还要继续伤害。”
“但我知道,洛露露现在很不好。”
人是不能被关心的,这是最容易击溃坚硬外壳的利器。
泪水终于从她那牢不可破的眼眶中陨落。
和那天的布莱娜一样,毫无形象,极其惨烈。
“——我还是要带你走。”
米菲恩格的外貌和天使相称,内心却与恶魔相交。
这是一个唯有不可胜数的群星,和不可胜数的玫瑰见证的诺言。
洛露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已无从辨别真假。
只能紧紧反握住他的手。
作者有话要说:第二卷一口气完结啦!(没想到真做到了)
解开了之前的大部分伏笔。但也有一些重要部分尚未解开。布莱娜的番外也要很后面了……
在这卷末尾,不仅是11找到了露露,也是米菲终于找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