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开始摇摆，像是刚踩上停在水面的船。
所有人都在上船，于是摇晃的世界充满了——拥挤、暖和、吵闹还有离别的气味。
佩里斯睁开眼，她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忘了什么，但此刻小臂上的擦伤更让她上心——不是担心伤口，而是担心该怎么和常妈妈解释。
她才八岁，刚刚却和一个十岁的男孩打了一架，那男孩比她高了一个脑袋，但她打得他哭爹喊娘最后还不敢回去告家长。这是非常有纪念意义的一场架！不过常妈妈一定不会这么觉得。
她的满分试卷还在书包里，亟待常妈妈的签字，还有书包间隙塞满的老师送她的小零食，回去能和大家分着一块儿吃。
不论怎么磨蹭，她还是回到了春花孤儿院。
春花孤儿院的设施老旧，铁门轴有些生锈，一打开就会嘎吱嘎吱响，掉了漆褪了色的各种操场玩具孤零零地在夕阳下，唯一翻新的是去年国家出钱装的保暖设备，顺便把原来灰白的水泥地也一同修整了一番，如今的孤儿院看上去像是穿了不合脚的鞋子。
现在是晚餐时间，餐厅那边吵吵嚷嚷，她蹑手蹑脚从铁门的缝里钻进去，结果书包被卡在缝隙里，她转头用力扯，身后传来一声字正腔圆的汉语：“吴佩里斯！”
这名字有些怪异，佩里斯却是听惯了。
是常妈妈。
佩里斯缩回手，乖乖扶起门栓，推开大门，铁门嘎吱嘎吱的声音像是野鸭在叫。
常妈妈老远看到这小孩儿又在作怪，走近就发现她短袖下方遮不住的小臂擦伤，再看这灰突突的一身，常妈妈沉下脸：“你又打架了？”
佩里斯讪讪地点头，然后蓝眼睛骨碌一转，怪古灵精怪的，声音里颇有些自豪：“那家伙比我大两岁呢，个子那么高，还是被我打赢了！”
常妈妈看她得意的样子，气笑了：“谁之前保证了不会再打架的？”
“可他骂我没爹没娘的怪物！”
常妈妈沉下脸：“他叫什么名字，我去找他家长谈谈。”
“没关系！”佩里斯拍了拍胸脯，“我骂回去了啦！我说，他虽然有爹有娘，要是我踹对了地方，能让他断子绝孙！虽然我没有血缘前辈，但他会失去血缘后辈！比起来，当不了头子的他更惨点。”
常妈妈：……
有一些奇怪的担心出现了。
佩里斯的蓝眼睛忽闪忽闪，天真无邪，常妈妈头痛，这小家伙老蹦出来一些很不符合年龄的句子，让她十分忧心：“谁教你的这些话？那个男孩子没事吧？”
“教什么？断子绝孙？他没事，他被我打了一顿后听到这句话都吓傻啦！”
“奇怪的话不要记到脑袋里，不然会把你学的知识挤走！”常妈妈牵起她的手，“先给你涂药，今晚洗澡让我找找保鲜膜给你包着胳膊洗吧。”
“好！”
“痛了不准哭哦！”
“才不会！”
十分钟后，佩里斯坐小板凳上鬼哭狼嚎，拄着拐杖的院长奶奶吴老太太在一边笑呵呵地看她掉眼泪地闹，常妈妈边给她吹吹边没好气：“现在知道疼啦？打架的时候没想过疼？”
佩里斯撇嘴，然后绘声绘色给一旁的吴奶奶讲自己的英雄事迹。
“我们家佩佩打赢了呀，真厉害！”老太太记不住那洋名字，亲昵地叠字喊着小孩，她竖起大拇指夸她，“真勇敢，面对大孩子也能保护好自己啦！痛痛飞，奶奶把给你施魔法！”
佩里斯搬着小板凳挪过去，靠吴奶奶身边，软软糯糯地说：“奶奶，其实也没有很痛啦！”
吴奶奶亲了一口她的小手，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
佩里斯被送来时还在襁褓里，除了一个留下的名字，什么其他信息都没有。这个金发碧眼的小姑娘机灵又懂事，一开始被小朋友们孤立，到了后来却成了所有人的好朋友。要领养她的人也不少，偏偏每回佩里斯都能把自己身边的人和自己对换，还换得所有人都很满意。
同龄的孩子现在只有她还留在孤儿院，吴奶奶心里怜惜她得很。
“佩佩啊，奶奶觉得佩佩好勇敢，但是有一点让奶奶很不高兴。”
“奶奶？”
“佩佩当时是不是可以跑回来给我和常妈妈告状呀？那个孩子又高又壮，万一打不过怎么办呢？”
佩里斯抿嘴：“可是可以打得过呀，打不过我肯定会跑！”
吴奶奶叹气道：“奶奶希望佩佩不管什么时候都能平平安安，快快乐乐，能有好多朋友，没有朋友也没关系，只要有好多的爱，爱理想爱自由爱热闹，爱什么都好。欺负你的打回去，打不过的就逃跑，什么纷争啦伤心啊，全离我们佩佩远远的，所以——
“不管在哪里，都要好好生活啊。”
“奶奶？”佩里斯的声音变了调，她伸出手，是成年的一双洁白手臂，右手手腕是一环镣铐般的金色手镯。
她惊呼：“奶奶！”
春花孤儿院忽然缩小，它越来越远。
一抬头，大铁门前是吴奶奶和常妈妈带着一群小豆丁向她挥手。
“不要！不——”
佩里斯猛然惊醒，眼角滑落几滴泪。
她猛地起身，被一只手按了下去。
躺倒后才意识到，她正枕在一双大腿上。
艾米莉亚女官的声音从头顶传来：“醒了？”
对面的德维特面色难看，但看到佩里斯的眼泪，要说的话被自己生吞了下去。
佩里斯还有些茫然，艾米莉亚说道：“小公爵，劳烦你去赶车，我同佩里斯小姐单独说些话。”
德维特不放心地看向佩里斯，示意她把他留下，然而媚眼抛给瞎子看，佩里斯眨巴着眼像是在问他怎么还不走。
他气结，敲了敲车窗，马车还没停稳就一跃而下。
佩里斯又要起身，这回艾米莉亚没把她按回去，她缓过神，想起刚才在王宫里干的事，又看着现在的待遇，有些疑惑。
“公主已经告诉我们了，你只是魔力暴走了。”
佩里斯闻言冷笑：“她说这么说的？你们信了？”
“总之事情就这么定章了。”艾米莉亚有些无奈，她按住鼻梁，“你是魔法师的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看样子小公爵也不知道这件事。你要封口吗，我会让目击者们守口如瓶，不过根据公主的解释，圣女也知道这件事。”
“不需要。”佩里斯翘着二郎腿，上半身微微后仰，指尖绿光阵阵，“我不会再掩饰我的魔法师身份，怎么说来着，克劳迪娅承诺的，翻手云，覆手雨？”
木元素在她指尖变幻，各类植物构建又分解，往复循环，令人惊叹。
佩里斯勾着嘴角，笑得玩味。
“我不知道你到底遭遇了什么，佩里斯小姐！”艾米莉亚女官却没欣赏这一堪称艺术的炫技，她与佩里斯四目而对，“你曾经是我的学生！我希望你能拥有一个自在的一生，正如我第一天授课时告诉你的，我的学生不需要一定做成什么，但必须拥有一个自由独立且善良的灵魂！而不是现在这样，看上去心碎了还强撑的样子！”
佩里斯觉得没意思，啧了一口。绿光熄灭，她放下手看向窗外。
黑夜中前往公爵府的路上没有其余光亮，只有悬在马车前和车内的两只油灯，火焰在风中摇曳，如将要游走的两尾鱼。两人像是沉在海面下方，气氛冰冷又凝滞。
“真相之瞳具有绝对的判断力。”佩里斯自言自语，“那是由十位高级魔法师共同确认的事，现在它还升级了，也就是说它所见即为真，约束顺延——描述所见不可施以谎言，于是你教给克劳迪娅与佩里斯，如何通过少说话来撒谎。”
艾米莉亚盯着她，沉默不语。
“我逼她，是为了听到一个真相。我听到了，她却没有告诉你们。”佩里斯转过头，目光灼灼，“你想从我这里得到那个真相。女王要你这么做，为了保护她珍爱的孩子，所以我必须被你解剖。
“就像太妃殿下那么做，一些关心，一些痛心疾首，一些替我考虑，于是让我诉说烦恼，哪怕是事件的一小部分碎片。
“你们拿着碎片去推导，网罗信息，推导出合理路线，你专门做这种事。
“但你失算了，艾米莉亚女官，你能用这个法子对一个刚在王宫袭击过王室的人，说明我不说你也拿我没办法，而这个真相我绝对会带进坟墓里。
“回去替我给公主捎一句话，我们的联盟到此为止。”
艾米莉亚蹙眉。
“嘘，别担心。”佩里斯手指竖在唇前，一头绿发自发根到发尾渐次化作金色，流光倾泻后如星辰熄灭，发带乖巧地飘落在她膝盖上，金发披散，佩里斯有了几分在故乡的模样。她对着艾米莉亚似笑非笑，却又如同安抚，“我也不会去帮道格拉斯。”
【佩……】
【闭嘴，等之后我再找你算账。】
佩里斯下了车，德维特在她身后提着灯，照理说他该走到前面去，但却让没有灯的佩里斯走到前面去了。
艾米莉亚担忧地目送佩里斯离开，她心中有道不清说不明的情绪。方才的关心半真半假，又被佩里斯猜中了那一半假，她感慨佩里斯将心墙竖得牢固，又忧愁她心墙如此牢固。
黑发的女官转身回到车里，德维特扭头看马车离开，上前一步就要质问佩里斯，却又回想起那些糟糕的记忆，于是语气温柔了不少：“你去王宫做了什么？”
“你都被请过去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一句话堵得德维特无话可说。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知道啊，就是佩里斯探望公主，公主醒后魔力失控把佩里斯击晕了要他来接。
但德维特总觉得哪里不太对，比如说，如果他是女王，怎么可能把公主的错直接说出来？难道这就是注定一生要光明磊落的沃顿家族？
佩里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德维特跨着大步跟在她后面。
那头金发在夜色中随风飘扬，德维特晃神间记起很小的时候佩里斯就是一头阳光般的金发。
思及这辈子活泼有趣的佩里斯，他又鼓起勇气，端出好兄长的架势说道：“你应该注意安全，和公主离得近还可以解释为是童年好友，但专门跑王宫去就不合适了，且不说我们和女王关系不太好，进了王宫出了什么事救都不知道怎么救你，你看这次你被公主打晕，王室做的也只是让女官送你回来，还有路德维希也在王宫里住，日后又会飘出来什么风言风语，对你名声不好。”
佩里斯深吸一口气，她停下脚步转过身，德维特已刹车，和她面面相觑。
佩里斯又深吸了一口气，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机关枪一样输出：“你能闭嘴吗？我去王宫关你什么事？我要你救？佩里斯这名字都不在你们族谱上了还什么名声？这时候装什么兄长样子？你想想你干过的事你配吗？”
德维特一怔，像只呆头鹅，就听佩里斯继续在那儿说。
“我之前就想问，你这样的人是怎么作为一个人气角色的，事业上倒是干得不错，其他方面简直一塌糊涂。你和公爵真是一脉相承的亲亲父子，说是关心朱利安结果连她对南瓜过敏的都不知道，说是为了朱利安好，也没见除了衣服鞋子珠宝钱给过她什么别的东西，真假千金关系上也拎不清，有点脑子的都知道要直接把假千金送走，结果不送走反而走虐待假千金路线？
“你们觉得通过虐待小孩能爽了谁？朱利安是心怀所有人的圣女诶！再说了，我要是朱利安，天天看到冒牌货在眼前晃来晃去吃喝用度一点不变我能把你和公爵的头盖骨掀了看看里面有几斤水。”
德维特气红了脸：“你！”
“你什么你？”佩里斯语速快得很，打得德维特猝不及防，“道格拉斯家先祖的英雄事迹放着万人敬仰，上任公爵都那么优秀，教育方式我看也没改啊，但怎么后代能基因突变这个样子？最要经得起考验的沃顿家代代英雄辈出，你们道格拉斯是犯了什么风水养出来一个恋爱脑一个大傻叉？还什么要跟着三皇子走，家训刻在图书室门前你们看了不羞愧吗？祖先都说了要拥护皇帝，埃德加和马塞尔都没死呢，成天想着怎么把路德维希那个绣花枕头拱上去，你以为王位是猪圈啊，谁都能上？”
“朱利安可是要嫁给路德维希的！”
“得了吧，嫁个棒槌啊嫁，朱利安喜欢路德维希吗就嫁嫁嫁！朱利安是圣女！玛丽安嫁给贵族都闹个腥风血雨，你们真觉得嫁给皇室是什么好选择？最离谱的是伊莱那家伙居然还同意，也对，他都想着带领教廷踹翻沃顿家族了，怎么会不同意？
“玛丽安要是看到自己老公和儿子憨货一样推着用命换的女儿进火坑，指不定能气得回魂、等等，你们不会就是这么打算的吧？那个婚约明显是艾琳达尔为了巩固地位攀扯出来的，她野心快要溢出来了，也不看看合不合适，但你们父子俩死乞白赖贴上去还觉得自己很伟大？不会吧不会吧？没给朱利安当过一天的亲亲父兄，就把女儿当东西送给别人了啊？真不是东西。”
德维特气得拔剑。
“又来？又来？你急了你急了，理辩不过就武力压制的人渣！来，拔剑拔得好啊，捅，往我心口上捅，一击必杀，杀不死我你就是个孬种！”
德维特气得发抖，用仅存的丁点理智丢开手里的剑，上手要抓佩里斯，他的目标是捂住那张气人的嘴，然而还没近身就被佩里斯一个响指锁在地上。
树藤不知道从哪里出现，直接从空中卡住他的手腕，将人掀翻出去直接钉在地面。
“你是谁！佩里斯根本不会魔法！”德维特惊愕，他挣扎地抬头，又一节树藤毫不客气地卡在他脖子上，他在车道正中央上摆了个五马分尸的大字出来。
雷魔法石被树藤全摘给佩里斯，她在手心将它们扔上扔下，像是玩弄一把群星。
“我是谁？”佩里斯一脚踩在他胸口上，讽刺地嘲笑他，“我是你道格拉斯家显灵的姑奶奶，专门来看看不肖子孙都长什么人模狗样！”
德维特气得吐血，人活活晕过去，佩里斯挪开脚，轻嗤一声往回走，不远处威廉姆正往这边赶，夜色中一切不明，威廉姆还以为她是朱利安，结果一张笑脸对上一双深紫色的眸子，笑容立马垮了：“你做了什么？”
“关你屁事！”佩里斯翻了个白眼，“快去看看你家宝贝少爷吧，再晚点人可能就没了。”
她头也不回，哒哒哒地踏上楼梯，快步前往阁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