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祯和柳英一起下了船,但没有和她一起顺路回客栈。他询问了柳英路线,转道去了北岸的观鹤洲饭店吃饭。
对于自己无意间坐上垃圾打捞船这事,令祯怪不得柳英。
他自个儿非要上这船,还眼巴巴地求着人家捎上他,他还能说什么?
老梁因为他,这一程水路垃圾都没捞,说起来,还是他影响别人工作了。
道理一通通,但令祯还是难免感到一阵啼笑皆非的无语。
柳英没多搭理令祯那弯弯绕绕难琢磨的心理活动,自顾自哼着《情深深雨蒙蒙》里依萍唱的《船》,抬手遮在眉前,挡着越发刺目火辣的阳光,快步往酒酿铺走去。
张姨说今天中午给她做芋片炖五花肉,她馋好久了。
*
黄昏,烈阳褪尽,但热风依旧。
柳英站在店铺门口,慢悠悠地卷起遮阳用的细丝竹帘。
一辆深灰色和果绿色相间的摩托歪歪扭扭地开了过来,停在店门前。
坐在后座的男人率先下车,头盔一摘,塞到前座的男人怀里,走到柳英面前,笑了笑。
是陶诵清。
没等柳英打招呼,陶诵清身后的男人欢快的声音从头盔里闷闷地传来,“班长!”
“……李乐遥?”柳英不确定地问道。
叫李乐遥的男人拿下头盔,甩了甩汗湿的寸头,蜜色的脸上单眼皮笑得瞧不见缝,笑嘻嘻地说:“好久不见啊大班长~”
“我和他正好一块儿下班,就想来找你聚聚,你回来两个月了,我们几个老同学还没怎么聚过呢,今天我请客。”陶诵清解释。
“可以啊,怪不得你早上问我空不空呢。话说你们在一个单位上班?”柳英问道,她知道陶诵清是在住建部,难道李乐遥也考公了?
“他在税务局呢,他单位离我单位很近,下班时间也一样,所以就坐他车过来了。我今天想喝酒,就没有自己开车。”
“叫代驾不就可以了?”柳英疑惑。
“哎呦我也这么说他,但他可矫情了,对他的车宝贝得不得了,在他车里不能吃、不能喝、也不能躺着睡觉,陌生人代驾那是想都别想——”李乐遥抢嘴道。
陶诵清往李乐遥胸口捶了一拳。就你话多。
顾不得李乐遥那龇牙咧嘴的表情,陶诵清对柳英说:
“你别听他扯淡,是他上次把薯片撒我车里,被我揍了,我的坐车禁令只针对他而已。”
兄弟就是用来出卖的。李乐遥虽然从小皮到大,但这一次说了实话,陶诵清确实把车看作极其私人的空间,弄脏他的车,他脸能拉得比马还长。
柳英倒没多想,转而关注更重要的事——“我们待会儿去哪儿吃饭呢?”
“我在观鹤洲订了位子,二楼南边靠窗的小包间。”陶诵清说道。他记得有次傍晚,柳英和他在古街上散步,她遥遥指着观鹤洲二楼一间灯火摇曳的屋子,说想在那吃饭。
观鹤洲是月塘古街人气最高的店铺,一到周末,就很难订上位子,尤其是包间。
陶诵清看了下手表,说道:“时间差不多,现在过去正好。”
柳英收好卷帘,和张姨说了声,就一溜烟跟着陶诵清他们出门了。
她走得太快,没听见小刘问的那句“你们去哪儿。”
李乐遥推着大摩托,柳英和陶诵清在他后头并肩走着。
“你就骑这大摩托去税务局上班?好酷啊~”柳英说着,艳羡地摸了摸摩托车后车架。
“你单位同事怎么说?”陶诵清问。
李乐遥嘟哝着:“他们能说什么?我一小兵小卒,不碍事。而且我车也不停单位车库,就停在单位附近的阿三面店那,给了店员钱,让他帮我看着车。”
李乐遥把摩托车停在了衔月酒馆旁的停车区,再穿过一座石拱桥,走几步路就能到观鹤洲饭店。
到了饭点,饭店大厅的座椅上已坐满了等位的顾客。
得亏陶诵清订了位,他们直接拿了一个小竹筒就去点餐区自助点餐了。
点餐区内,一盘盘样品菜摆在桌上,鲍鱼红烧肉、白斩鸡、田螺嵌肉、酸汤肥牛、蛤蜊炖蛋、葱烧老豆腐……
每盘菜前有一个小竹筒,竹筒里放着一大捧竹签,竹签上写着菜名。想点哪道菜,把写有相应菜名的竹签投入有自己座位号的竹筒里便是。
陶诵清最先点了响油鳝丝和古越醉鸡。
他和柳英从小一起长大,柳英的口味他摸得一清二楚。
有时他也分不清,是自己想吃,还是因为柳英想吃。
李乐遥撇下他俩,嗖一下奔向了海鲜区,对着大黄鱼桂鱼鲶鱼汪刺鱼嘎鱼,纠结今晚临幸哪条鱼。
“对了,等会儿李乐遥老婆也来。”陶诵清一边说,一边从油爆竹笋、雪菜四季豆两道菜前抽了两根竹签,投入竹筒。
“范悠?”柳英捏着手里的“秘制臭豆腐”竹签,睁大双眼,很是惊喜,“太好了,她大学毕业离开上海后我都没什么机会和她聚,只在他们婚礼上见过她。”
“要不要再来一笼烧卖?还是虾饼?至于酒酿丸子……还不如去你店里吃呢。”陶诵清指着一堆点心问柳英。
看着面前的腌笃鲜青团、红枣蒸糕、桂花糕、杨梅酪、酒酿糯米丸子……柳英选择艰难,最后拖拖拉拉定了烧卖和椰丝糕团。
另一边的李乐遥则是心痛地舍下了蟹炒年糕,选了大黄鱼烧年糕。他与陶诵清、柳英汇合后,三人把装满竹签的竹筒给服务员,向二楼包间走去。
包间内,一张古朴的八仙桌挨着窗,桌上一个小陶罐内插着几根绿枝。
窗户大开,可以看到窗外降临的暮色。窗口处几盏红灯笼已亮了灯,衬着深蓝天色发出橘黄的光。
陶诵清把临窗的位子留给了柳英,然后自己挨着她坐,李乐遥则是坐他们两人对面。
三人坐下没一会儿,蹬蹬蹬的脚步声和清脆的女声从楼梯口传来,“乐遥——”。
是范悠到了。
“不好意思啊大家,校门口和我姑姑聊了下范思的英语成绩,耽误了时间。”范悠憨憨笑着。
范家三个表姐妹,从大到小,分别取名范悠,范意,范思,连起来就是“有意思”。
范悠在嘉易国际学院当英语老师,范意在上海美妆外企市场部上班,最小的范思则还在嘉易高中部念高二。
“悠悠!”柳英笑得特别甜,伸出胳膊握住范悠的手,两人都激动地使劲摇了摇手。
距离她们上次婚礼一别,足有两年。
范悠圆月盘似的脸蛋越发圆润,搁在深色皮肤、瘦尖脑袋的李乐遥身边,显出一种极具诙谐的对比。
李乐遥把点菜单给范悠看,说道:“老婆,今天老陶请客,我们刚点了这些菜,你有别的想吃的可以下楼再点,别跟他客气!”
“对,悠悠尽管点。”陶诵清笑得很大方。
最后,从小学时便有大胃王之称的范悠,又多点了两道菜,青梅醋小排和生腌醉虾。
陶诵清给柳英、范悠和自己各倒了一杯杨梅酒,李乐遥因为要骑摩托车,只好乖乖开了瓶椰子汁独饮。
周五晚上饭店人多,菜上得很慢,几个人吃完上一道菜,下一道菜还没端上来。
“我们这是体验了一把「中餐西吃」啊。”李乐遥发出一声嗤笑。
桌上四人,除了陶诵清以外,李乐遥和范悠都许久未见柳英。
“好多朋友都不知道你回来了呢,太好了,我们又在一个城市,又可以一起玩了!”范悠眼神晶亮,兴奋地说道。说完又如牛饮水般灌了一大口酒,喝完猛呛,才意识到自己喝的是酒,悻悻地抢过李乐遥的杯子,抿了几口椰子汁才缓过来。
柳英听后笑笑,挽了下耳边的头发。
事实上,她从裸辞后,再没有看过朋友圈,也再没有发过朋友圈了。
离开上海,回老家月塘的事,哪怕陶诵清,也是从父母那知晓的。
柳英转着酒杯,轻声说:“还在缓冲期。”
这时,陶诵清又给柳英夹了一筷子凉拌海蜇皮,眼睛却是看向李乐遥,说:“你们端午去哪儿玩?”
李乐遥来了劲头,拉着范悠,滔滔不绝地讲起小夫妻俩的端午出行计划。从最初的长白山,一路推翻,到最终定下厦门。
“厦门浪漫,就想带老婆去看看。”李乐遥语气温柔。
“厦门美食多,我要吃闽南咸饭!”范悠神情坚定。
从端午话题开始,四个人便打开了话匣,天南地北,毫无章法,想到哪儿说到哪儿。谈至尽兴处,范悠舞动手臂,还差点把服务员端上的菜给打翻。
成年后的相聚,总会挖掘出好多学生时代被埋藏的小事。
曾经不起眼的小事,在时间的打磨下,变成记忆中熠熠生辉的无数瞬间。
谁趁老师不注意,把放在讲台上的讲义用胶水粘了起来,幻想逃过一课;谁为了低分考卷上的家长签名,认同龄人作“爸爸”,结果“假爸爸”的签名被老师发现后,直接告状给了“真爸爸”;谁作为老师眼中的天之骄子,周一升国旗上台讲话时,打了全程的饱嗝,台下笑成一团,场面一度失控。
手感温凉的白瓷酒杯中,粉紫色的杨梅酒液倒映出四人的笑颜。
那些一起参加六一儿童节游园游戏的童年时光,课间偷传武侠小说、言情杂志的青春岁月,再怎么反复咀嚼,也依然甘之如饴,与之后面对成人世界的苦涩泾渭分明。
李乐遥抹着并不存在的眼泪,哭诉他这么没定性的人如何硬着头皮做会计;范悠掰着手指,细数自己遇到的奇葩家长;陶诵清和柳英一起同仇敌忾,痛斥建筑行业的离谱。
诉尽了讨生活的辛苦,再聊点儿风月。
“班长~你这些年交男朋友了吗?”李乐遥问。
柳英一愣,没有正面回答,笑着说,“老李啊,和陶诵清一样喊我名字就行。”
柳英和李乐遥、陶诵清二人小学同班,她当了六年的班长,陶诵清当了六年的中队长,李乐遥昙花一现地当过几个月的小队长。
“叫惯了,改不了口哈哈。而且我怎么能和陶诵清一样对你呢——”
李乐遥止了口,只因陶诵清在桌下伸腿,不动声色地狠命踩了他一脚。
活该你单着,而我老婆都有了!李乐遥恶狠狠地在心里回击。
“干嘛聊这个,柳英有没有交男朋友关你什么事?别是你自己怀旧情绪一上来,想你的前女友了吧!”范悠口齿伶俐,把李乐遥问得进退两难。
他是想帮自己哥们儿一把,怎么自己先被扣了个屎盆子。
范悠见他居然没有反驳,心里犯酸,正要发作。
“什么前女友!叫什么来着?我早八百年前就忘了!”李乐遥一拍桌子,一脸正义凛然。
“骗谁呢你,初恋名字还能忘?你还是人吗?没心没肺!”
李乐遥语塞。他一时口快,用了夸张手法。
李乐遥调整呼吸,转变策略,语重心长地感慨说:
“谁还没个过去呢?我以前感情观不成熟,不知道自己最适合什么,在大世界兜兜转转,到头来才发现,还是自己出身的小世界里的老同学好。”
“青梅竹马的缘分,何其珍贵。其他再多人闯进你的生活,给你希望和幻想,但最终他们怎么闯进来的,就会怎么离开。”
他说完,意味深长地看向对面的柳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