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大拇指的指甲深深嵌进食指，指尖的刺痛方让令祯回过神来。

他闷闷一笑，嘴巴都没怎么动，一句几乎快听不清的低语从唇齿间溢出：

“呵，你脸上沾到颜料了。”

柳英眨眨眼，看到令祯的眼睛在自己鼻梁上略过，半信半疑，慢吞吞地掏出手机的化妆镜功能一看。

哦，还真是。

她用手背在鼻梁上随便蹭了两下，没蹭干净，还剩下一点淡淡的印子，也不再管它，就在令祯身边拉开椅子坐下，拿过他桌上的《桐桥倚棹录》，翻了起来。

令祯瞅着这位“新同学”，想到刚才的惊吓，似有不甘，几番琢磨，接着柳英之前的话头问道：

“你翻过经？下辈子想做男人？”

柳英头都没抬，继续翻书：“没。都赶着做男人，那剩下的女人不就更惨了。”

她忽然抬起头，眼神戏谑，说道：

“人干嘛老想下辈子，这辈子苦还没吃够吗？下辈子就真能享福？我死了就想魂飞魄散，什么都不留下，千万别让我再回人间刷机重来一遭。”

令祯一时噎住。

听着消极厌世，但好像挺有道理。

柳英哗啦啦翻着书页，在某一页停下，食指在书页上快速滑动。不像是在看书，而像是在找什么东西。

令祯由衷佩服，她这么快的速度是怎么看清那些密密麻麻的竖排古字的。

终于，柳英停下，脸庞像被瞬间点亮了一样，她把书推过去，指着书上的一串文字给令祯看。

“半塘桥，我们这儿也有，你有印象吗？”

令祯歪过头，看向书本。

但他最先注意到的，是柳英的指甲盖。

粉白的指甲被剪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一丁点白边，也没有涂什么指甲油，只有一轮小小的太阳在指甲根部露出个头。

视线从她的指甲上缓缓滑下，落到纸上的字：

“半塘桥……半塘桥北好阴凉，残醉扶来荡画航……”

令祯的脸上升起一片困惑。

月塘的河道九曲十八弯，桥一座接一座，长得大同小异，他哪分得清哪座是柳英口里的半塘桥。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来，柳英撇撇嘴，提醒他：“就是你上次坐船，第一次经过的那座桥洞很矮的桥啊！老梁当时不是让你不要站起来吗？”

令祯恍然大悟，发出一声“噢——”

没了。

柳英泄气，兴致杳然消失，觉得这人和自己真是不合拍。

他难道没有感受到自己走过的桥的名字出现在古籍里的巧合感吗？也正因为不是同一座桥，却拥有相同的名字，他没有感受到一种神奇的时空错位感吗？两座桥之间遥相呼应的命运联结性他难道没有感受到吗？

亏她还特地翻书找给他看。

白搭。

柳英支起胳膊，挡住脸，兀自低头看书。

令祯一愣，他又哪儿说的不对了？

他不是爱猜人心思的人，见柳英不再搭理他，也就自个儿继续没看完的《清嘉录》。

“市中卖巨馒，为过年祀神之品，以面粉摶为龙形，复加瓶胜……”

令祯已经对着“盘龙馒头”这一页看了二十多分钟，但脑中盘旋的不是香喷喷的巨型馒头，而是……

他眼皮一撩，艰难地侧过头，窥觑了柳英一眼。

深吸一口气。

令祯合拢书，悄悄地把椅子挪过去了一点。

手在半空中不上不下地僵持了好一会儿，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戳戳柳英的胳膊。

男人本就体温高，手指也热，触到女孩胳膊上软软凉凉的皮肤，仿佛有一股清润的水线沿着指尖流淌到心脏，再顺着动脉汩汩遍布全身，冲散暑热。

忍不住，又戳了一下。

柳英还是缄默不语。

令祯又往她身边靠近了些，以求贤若渴的态度轻声问道：

“所以……这两座半塘桥有什么渊源吗？”

柳英一脸莫名其妙。

这问题不显而易见嘛——

“名字一样啊。”

“……嗯，很特别。”

这一次，他回答得坚定多了。

但其实他更想问，月塘本地难道没有就什么古籍实录，记载当地的宅邸园林、山水名胜？

但他转念一想，月塘实在太小了，从兴盛到湮灭，都不一定能在历史里留下只言片语。此地人们的一生，从生到死，不管激烈还是平淡，多少故事多少传说，都只停留在这一小块地方。别说其他地方的人既不知道也不关心，哪怕是当地的后人，对前人的事情恐怕都知之甚少。

那些有名的城市，一个公园、一座院子、一片人工湖，都会成为历史课本上的重点考核内容。多的是人为他们著书立说，多的是人挖掘那儿人们的故事，传播他们的喜怒哀乐。他们的一场灾难，会成为所有人的伤痛，他们的一个成就，会成为所有人的骄傲。他们受尽关注，受尽敬仰。

月塘呢，什么都没有。

也难怪柳英从别的古籍里看到哪怕只是名字一样的桥，都能兴奋半天。

令祯难得主动的求知行为给他们稀薄的关系注入了一点氧气，但也远不足以燃起哪怕一丁点的小火苗。

他们并排坐着，中间隔着一条狭窄的走廊。有多狭窄呢，令祯稍微往外一伸自己的大长腿，就能挨到柳英的脚踝。

柳英专心致志地读着《桐桥倚棹录》，令祯则是干脆拿出手机，搜索“月塘”。

果然，有用的信息还是少的可怜。连游记都没多少。

木板楼梯上传来脚步声，家长们依次上了楼，去活动室里接自己的小孩。活动室的门一开一合间，孩子们的欢声笑语隐隐传来。被家长牵着回家的小孩手里拿着自己下午画的泳池画，乐呵呵地和柳英挥手告别。

孩子都被接走后，柳英收起了书，也没看令祯一眼，去活动室整理好画具后，就下了楼。

令祯一言不发，紧跟其后。

脚踩在楼梯上，令祯再次皱起了眉头，心悬起，抓紧了一旁的栏杆。

月塘这些老宅的楼梯，基本都还保留了以前的样子，又高又窄，尤其是他这样的大个子，脚每次踩在颤颤巍巍的斑驳木板上，他都感觉自己下一刻就要随着轰塌的楼梯坠入废墟。

柳英显然走惯了这些老旧的木梯，她脚步轻快，“哒哒哒”下了楼。

等到令祯好不容易跨下最后一步台阶，柳英已经推开书堂的大门，正要走出去。

他立刻加快脚步，赶在门彻底关上之前，抓住了门把手。

柳英扭头，眉眼间尽是疑惑。

他往小院门口一瞥，憋出两个字：“顺路。”

柳英脸上的疑惑更重了。

但她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停下脚步等人，抬起手遮在额前，走入了亮堂堂的日光之中。

两人一前一后地走着。

柳英胳膊酸了，不停变换着挡在额前的手，试图撑起少得可怜的阴凉。

快被晒透的令祯反倒双手插兜，在倾洒的阳光下低着头，微眯的双眼躲在刘海荡下的一片破碎阴影中。他的脚步放得很轻，与柳英保持一米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他确实是顺路啊，她应该要回酒酿铺，而他要回兰心客栈，不是顺路是什么？

浓烈肆意的潮热侵蚀着人的忍耐力。

就在两人觉得自己脚底板都快滋滋冒泡，成为铁板烧之时。

一阵震破天的“轰隆隆”的雷声响彻云霄。

乌云都还没赶到天空布阵，霏霏细雨就抢先飘落了下来。

没等人们庆幸只是场不打紧的小雨时，绵软的雨丝就变成了不留情面的大雨，一颗颗沉重的雨珠从天空坠落，倾倒在石板路上，瓦檐上，河水里。

柳英抹了把额头的雨水，抬脚就往斜前方的华大头酥饼铺跑去。

酥饼铺门口有一个很小的蓝色雨棚，雨棚下的小桌边已经坐满了人，今天是端午小长假的最后一天，还是有不少人赶来这边游玩的。

因而，柳英只能站在雨棚的边缘，尽力避雨。

令祯迟了几步后才赶到，他喘着气，顾不上擦去脸上的雨水，挨着柳英，往她身边一站。

两人胳膊相碰，他又想起了刚在书堂的阅览室，他的手指戳她胳膊时的感觉。

想到了她皮肤的触感，也想到了她面对自己的冷淡。

他又往外边挪了几步。

“你站过来点吧，这里空着呢。”柳英突然开口，她搞不明白，这人好好的怎么都快站到雨棚外了。

令祯闻言，回头看去。

柳英正拿着纸巾细细地擦着脖子，她的脚边有一对湿漉漉的球鞋脚印。

是他的。

他又观察了下柳英的表情，确认自己真的得到许可后，几步跨过去，再次挨上了她的胳膊，踩在了自己原来的脚印上。

雨棚外，雨幕层层叠叠，雨声淋淋漓漓。

雨棚内，一股浓郁的酥香飘散在空气中，温暖的食物香气与阴凉潮湿的雨水味相撞出明确的界限。

好些躲雨的人，躲着躲着就饿了，纷纷排队买烧饼。

“蟹壳黄？”令祯看到店里的招牌，问柳英。

柳英指了指店里刚出锅的一炉酥饼，说道：“对啊，这家也是老字号。他们家葱香口味的蟹壳黄最有名，当然如果你喜欢吃甜的，也可以买豆沙口味的。”

“你喜欢什么口味的？”令祯问。

“豆沙的。”

“你现在想吃吗？”

令祯不问还好，一问，柳英的念头就从“忍一忍不吃也行”，变成了“要不今天吃一点？晚饭再晚点吃？”

意志力不坚定的人，真经不起别人一问。

她左右摇摆的心情都挂在脸上，令祯看明白了，莞尔一笑，说：“我想吃，我去买点。”

他走到队尾排队，排了一会儿往柳英的方向张望。

她还眼巴巴地盯着那炉蟹壳黄，看它们被别人买得还剩几个了。

令祯也着急。

好在，轮到他时，炉子上还剩三个蟹壳黄。

“老板你好，我要两个豆沙口味的。”

令祯说完，正要刷码付款，后面的女孩捏着一把三折伞，弱声问道：“你好，不好意思，我来这旅游赶着回去，我想买两个蟹壳黄，你能多匀一个给我吗？我可以多给你钱。”

令祯很快回道：“没事，不用加钱，我买一个就好，剩下两个都给你。”

女孩连忙道谢，捧了两个热乎乎的蟹壳黄后，就撑着伞，冲进暴雨之中。

不远处的柳英也看到了这一幕，所以当令祯拎着一个豆沙味蟹壳黄回到她身边时，她只眼馋地看着，默默咽了咽口水。

她还没自恋到认为这一个酥饼是专门买给她的。

令祯在柳英面前站定，嘴角含着淡淡的笑意，慢悠悠地举起蟹壳黄，姿态像是变戏法的魔术师。

骨节分明的手指缓缓拨开纸袋，头一低——

他掐着纸袋，把蟹壳黄分成了两份，自己用塑料袋套走了一半，把纸袋里剩下的另一半送到柳英跟前，说道：

“我发现我一个人吃不下，你胃口大，帮我消化点吧。”

狗嘴吐不出象牙，但柳英决定今天不和他计较。

她也不客气，笑嘻嘻地拿过那半个蟹壳黄。蟹壳黄层层的酥皮松脆无比，暗红色的豆沙馅从酥饼断口处呼之欲出，甜香诱人。

她咬了一口。

一如既往的，很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