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顾须归明白了。

顾是她的姓，被忽然点名是她的命。

自小到大上的女书院是这样，上回同谢湛见圣上是这样，这次见常侯也是这样。

有完没完了还？

常侯是长辈，她不敢造次，只得给谢湛递去一个眼刀——闲的没事提她干嘛？让她在边上当一个小小的透明人不好吗？

可谢湛偏生就不看她，转头同谢游聊起了天。顾须归看见他皮笑肉不笑的样子就来气。这叫什么？这叫公报私仇。

她面上在装温婉，朝常侯行了个礼，笑不露齿：“问老侯爷安。”

应如月在旁笑道：“外祖，这就是六王爷新过门的妻子，顾氏。她对嵇南特别感兴趣，方才来的路上还同我说起嵇南新制改革的事呢。”

“哦。”常侯若有所思，遂笑了笑，招手让她坐下。

顾须归礼貌落座。

“小顾啊。”常侯慈眉善目地问道，“你对我们嵇南有什么高见哪？”

顾须归忙道：“老侯爷真是抬举我了！只是方才来时同如月姐姐聊起嵇南种林果的事，一些拙见罢了，不足听的。”

常侯倾身，笑道：“愿闻其详。小顾，你放心大胆说，本侯就当听个乐。”

顾须归望了望应如月，得到了一个肯定的眼神，便一五一十地将饭桌上说的那些又给常侯复述了一遍。

常侯听罢，只是微一点头，手抚白须笑了笑，后道：“你方才说，嵇南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只是事在人为，是在说我嵇南百姓好吃懒做，不喜劳作？”

顾须归连连摆手，惊惶道：“小辈没有那个意思！只是想着，嵇南百姓或许可以转变一下观念……说不定这是一条利民致富之路呢。”

她声音越说越小，越说越没底气。

应如月知道外祖在逗小辈玩——这老头就这样，聊得开了，老爱在别人话里挑刺儿扎，这是愿意和顾须归说话的表现。

她望了望顾须归一脸惊恐的模样，随即盈盈笑道：“老爷子，别刁难六弟妹了。家中不谈国事，咱还是开饭吧。”

常侯爽朗一笑：“那便移步膳厅罢。”

嵇南的膳食习惯和京城相差无几，口味鲜香，可以说是融合了九州特色。桌上菜色丰盛，既有谢湛素日用惯的蟹肉羹、清蒸江瑶柱、三鲜木樨汤等，也有顾须归爱吃的烟熏肘肉和麻辣爆肚。

顾须归环视一圈，见桌上没有米饭，便悄悄地问应如月道：“老侯爷不吃主食的吗？”

应如月闻言，笑道：“并非如此。嵇南地接齐州，膳食习惯也是随了那边的。齐州的面点做得特别好，因此也代替稻米成了桌上的主食。你看那个，是齐州的饽饽，名叫花开富贵。”

那面点做得精致可口，倒还确有几分拟态求真。白生生的饽饽翻成牡丹模样，下有绿叶，上有花瓣。顾须归看得新奇：“这赤色碧色都是如何点缀上去的？”

应如月笑道：“将不同色的果蔬汁拌入面粉来和，那面粉浸了果蔬汁，蒸出来自然就是有颜色的。尝尝，这饽饽松软绵密，可香了。”

她说着，便从桌上拿了一个，递到顾须归的碗里：“来，嫂嫂给你挑了一个好看的。”

顾须归受宠若惊地接过：“谢谢嫂嫂。”

一顿饭吃得和气亲睦。

饭后，几人便在厢房内歇了下来。顾须归住南边，应如月叫了几名侍女来替她打点。顾须归站在门外看她们里里外外地将屋子清扫了一遍，又抱来了两床新的被褥，略略朝她行了个礼，道：“王妃今儿晚上若有吩咐，在外头喊我们一声便是。”

顾须归和和气气地点头：“好。”

侯府内的丫鬟前脚刚走，后脚成衡就来了，见她站在门外，便低头毕恭毕敬地行了个礼。他应是进不了内院的人，除非有要事相禀。顾须归觉得奇怪，便问道：“你做什么去？”

成衡利落地一跪，回：“回禀王妃，卑职来送王爷晚上要喝的汤药。”

顾须归低头望了望，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药包。

成衡又道：现下就得熬着。只是——”

顾须归顺着他的话，问：“什么？”

“只是卑职手笨脚粗，干不好这些活计，怕误了王爷喝药。”成衡苦涩地道，“往日在府里，这些活儿都是淡烟姐姐她们做，黎叔也是将王爷的起居照顾得井井有条。卑职和兄长，能护王爷周全，却不能让王爷过得舒坦。”

顾须归听他此言，顿了顿，若有所思地询问：“这药几时喝？”

成衡忙答：“亥时。”

“那你给我吧。”顾须归道，“此行我们没带身边的人，叫侯府的丫鬟也有些张不开嘴。这药需熬到几时，你同我说一声，我去厨房里看着便是。不会误了他吃药的时辰。”

成衡还要再说什么，眼睛一瞟，瞥见她身后缓缓走来的谢湛，遂将自己手里的药塞给顾须归，脚底抹油迅速开溜。

顾须归奇怪地道：“你怎么……”

话未毕，便听见身后谢湛的声音：“怎么了？”

顾须归闻言，忽地转头，险些撞进谢湛怀里。他本能地向后仰了仰，然手臂还抻在半空，护在她的身后，似是怕她摔倒。

再一望去，谢湛不知何时换了身衣服，月白长衫，褒衣博带，玉色额带束于眉上，衬得眉目温润明朗。

顾须归有些错愕地摇头，遂回道：“没什么，成衡来送你晚间吃的那顿药，说现下就得熬着。”

“叫下人去熬着不就好了。”谢湛道。

“这是在别人府上，我哪好意思使唤。”顾须归收起药纸，“晚上再说吧。”

她语气淡淡，不冷不热。谢湛盯了她片刻，遂点点头，道了声好。

“没事的话我先进去了。”顾须归说。

谢湛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人拽了回来。

他垂眸看她，好半晌才道：“要不要去街市上逛逛？临近端午，听说热闹得很。”

顾须归：“不去。”

她瞥了谢湛一眼，大约是意识到自己态度有些强硬，遂又补充：“……我很累了，想回去休息。”

谢湛立在身前，没动，就低头静静地看着她。

他不说话，顾须归也不知作何反应，但谢湛的表情看上去仿佛有些怅然失落。其实她也不累，只是还没想好应当如何跟他相处，找个理由拒绝罢了。可谢湛面上的反应，又让她心生了些许愧疚。

被盯了半晌，顾须归动摇了。

她张了张嘴，开口询问：“那，四哥四嫂他们去吗？”

谢湛道：“你若想同他们一道，我便去请。”

“等等，谢湛。”她反应过来，“所以你是只准备邀我同你一道是吗？”

谢湛闻言，微微抬了抬眼皮，神色坦然。

他缓缓地道：“那不然呢？”

顾须归：“……”

“没什么。”她拎着药的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些，“那，待在府里也没什么事，出去看看也行。”

谢湛微微一哂：“等会着人来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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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渐浓，月色溶溶，柔和净洁。

谢济与应如月应邀，与谢湛、顾须归二人同去。谢游是个爱凑热闹的，自是少不了他。几人在侯府门前共乘一舆，前往街市。路上，应如月又讲了好些嵇南的风土人情。

“今儿怕是看不上龙舟表演了，但是街市应该热闹得很。嵇南百姓手都特别巧，夜市里卖自己绣的香囊、香包的，应是特别多。虽都是一些小玩意儿，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也是一份祈求平安健康的心意。六弟妹若是感兴趣，可以去看看。”应如月讲得温声细气。

待到了地方，顾须归才知道应如月所言不虚。嵇南的夜市，甚至比京城的还要热闹几分，那一条街灯火通明，熙熙攘攘。顾须归方一下舆就有大哥热情招呼：“妹子，来个黄米粽糕不？”

顾须归没吃过黄米粽糕，新奇得很，便叫那大哥摊开来给她看。暗绿的粽叶层层展开，里边的米竟然是金灿灿的。顾须归询问道：“这粽子怎么能是金的呢？”

那卖粽糕的大哥爽朗地笑了起来：“黄米嘛！来一个尝尝，大妹子。”

顾须归一顿，有些纠结，总觉得就自己顾着吃不太好——虽说这里的人大多是边走边吃，随意得很，但毕竟应如月等人在身边，若自己这样，是有些不像话。

她正踌躇着，便见谢湛伸手，递了半吊钱过来。

“装四个粽糕给我们。”谢湛微微一笑。

顾须归见那大哥将半吊钱小心地收进褡裢，问谢湛道：“你不吃吗？”

谢湛答：“我不爱吃甜。”

“大人，您给多了。”那大哥包好了四个黄米粽糕，笑道，“我这钱都比较散，稍等下啊，多的我找给您。”

“不用找了。”谢湛道，“其余的劳烦您送至常侯府上，不必说谁送的。”

那大哥拢了拢竹篓，笑答：“好嘞！保证送到！”

顾须归见那大哥兴高采烈地走了，才问：“你又不吃，买那么多做什么？”

“端午将至，这不是讨个吉利吗。”谢湛慢条斯理地答，“我们在常侯府上暂住，多有打扰，送些粽糕聊表心意。再者……”

他停顿片刻，继而道：“这时节酷热难耐。我方才见他背着那好些粽糕，身形佝偻，衣襟都汗湿了，想必是十分辛苦。早些让他回去同家人过节，也算是与人为善吧。”

顾须归认真听着，没应。

目送那大哥远去，谢湛便放了心。再回眸时，恰好同顾须归忽闪的眼睛相对。皎洁月色下，她站在灯火里，眼中是流光溢彩。

谢湛喉头一哽，遂低下头，开口询问：“怎么了？”

就见顾须归伸手，将一块黄米粽糕递到他嘴边。

她温和地笑了起来：“你也吃些，讨个吉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