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的天气总反复无常，来的路上还一路晴天，等纪言在医院挂完两瓶水出来时，雨又淅淅沥沥下了起来，连带着天空也一片乌蒙蒙。

医院特有的消毒水味全程萦绕鼻尖，刺激着他的大脑神经，直到坐上车才稍稍缓解。

叶司礼启动车子，没有着急开走，而是降下车窗，打开空调，将车内湿热的气流排出去。

他全程留心着纪言的情况，对方似乎没有哪里不对劲，但又分明与平常不同。无论是踏入医院那一刻起的沉默寡言，还是输液时紧绷的神情。

叶司礼从车后排拿来一瓶矿泉水，递给纪言：“言哥，你现在感觉好些了吗？”

纪言的烧已经退了，人也不像先前那样蔫。他朝叶司礼摆了两下手，示意他不想喝：“还行，算是活过来了。”

现在是下午四点多，托叶司礼的福，他一整个挂水的过程中食物和水没断过，此时既不渴也不饿，甚至微微有些饱腹感。

叶司礼盯着他看了会儿，将水放回车后座，再关上车窗，徐徐开动车子。

副驾驶的靠背逐渐向后躺倒，纪言将手机放入车门的凹槽中，微微偏过头，闭上眼睛。

一直积攒的倦意终于在此刻得到松懈的机会，很快他便意识模糊，进入梦乡……

担架，白布，刺眼的白炽灯，大块大块猩红血迹。吵闹的人群，来往奔波的脚步，急救室的灯亮起，走廊里传来不知名低吼。

纪言盯着脚下起了毛边的脏球鞋看了会儿，抬起头。旁边的男人邋遢得不成样，宿醉后的脸浮肿不堪，一双眼死死瞪着急救室的灯，嘴巴半张，像在哭嚎，又像在怒吼。

消毒水的味道混杂着浓重血腥味，闻得他连胃酸都想吐出来。忽然从旁边砸来一拳，把他直接掀到墙上。

身上感觉不到痛，只看到男人的嘴张张合合，分明很吵，却又听不清在说什么。

光影诡谲，恍惚间过去很久，又似一瞬，急救室的灯灭了。门往两边打开，走出个一身白的影子，模糊不清，只听到断断续续几个字——

“没救了”“节哀”“家属签字吧”……

接下来又是一阵暴走，撕心裂肺的吼叫响起，不断赶来的白影拉住男人。

纪言把自己藏在角落，冷眼看着这一切，试图遮住耳朵，又试图闭上眼睛，可声音和画面却无休止。

“……言哥，言哥？”

又一道声音凭空闯入。他像溺水的人被救上岸的那一刻，狠狠喘了口气，睁开眼。

眼前凑近的那张脸上满是担忧，眉眼深邃，五官俊朗，像不谙世事的大学生，真诚地展露自己一切情绪：“到基地了言哥，你还好吗？”

纪言松开紧紧攥着安全带的手指，扶着额头，发间已经有些濡湿。

又是那个梦……

手从发根将头发顺到脑后，他平复心情，打开安全带，面朝着车窗外说：“没事，走吧，下车吧。”

脚踩上实地的一刻，心才落了地。

两个28寸行李箱被抬下车，一黑一白，上面积了不少灰，也有些破旧，但不影响使用。

叶司礼一手一个，推着走到基地门前，按了几下门铃。

门打开，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窜了出来。

贺帆：“终于到了啊！来来来，行李箱我来提！”

黎尧：“言哥你怎么样了？？！”

两个人的声音，却制造出了一帮人的吵闹感。纪言耳膜受到物理攻击，不自觉皱眉，后撤一步。

叶司礼稍稍侧身，挡在黎尧跟前，再回头看向纪言，笑着说：“言哥，你的房间在三楼，现在上去看看吗？”

贺帆正把一个箱子拎起往里走，听到这话，停了下来，浮夸地扬起头，活像一只预备开屏的孔雀：“走吧，一起去看看吧。言哥，咱们基地的住宿条件可不比任何一家豪门战队差，包你满意。”

“对对对！”黎尧也见缝探出脑袋道：“言哥，这次我也住上单人间啦！”

三人前后错落着站在基地外，嘻嘻哈哈，有说有笑看着他。

雨在刚刚回来时就渐渐停了。此时太阳露了个边，透出一抹亮光，从纪言的角度看过去，这栋别墅后面的那片天空中，隐隐约约搭了座彩虹桥。

他一手插在兜里，另一手拿出手机，漫不经心、却又手指飞快地按下快门。

随后他将手机握在手里，走向那几人：“走吧，上去看看。”

基地内部有电梯，一路上到三楼，又是同一楼、二楼完全不同的布局。整个三楼共有七个房间，其中五间是队员的单人间，还有两个是战队领队和教练的双人间。

纪言的房间在偏中间的位置，朝南，有独立卫浴和面积不小的阳台，整个房间足够敞亮，现代简约风装修。

他的右手边是叶司礼的房间，阳台相邻，仅用半扇墙面隔着。

对门是主副教练的双人间，再往左是整个三楼的公区，另外几间都在另一半区域。

行李都推进屋后，纪言开始赶人：“都散了吧，让哥休息会儿。”

他是真的累了。本来生病就折磨人，刚刚又在车上做了噩梦，更是身心俱疲。

等人都走了，他将东西简单收拾完，便受到叶司礼发来的消息——

Y：晚饭还吃吗言哥？[可爱][可爱]

Leif：先不吃了

Y：嗯嗯，那你先休息，醒了告诉我~

Leif：好

躺在床上，他迷迷糊糊感觉像是忘了什么，却又很快陷入昏睡。

等到悠悠醒来时，他才想起，那件叶司礼借他穿的衣服，忘记还他了。

从行李箱中翻出那件衣服，他拿着走到隔壁门口，敲了两下门。

纪言睡了两个多小时，现在才晚上八点多，他不确定叶司礼在不在房内。

过了半晌无人应答，他回房间拿上手机，前往二楼训练室。

刚到训练室门口，就听到里面传来几声清亮的嗓音——

“感谢Sail再疼爱我一次的大火箭，祝您每天都有好心情。”

“为什么只有我开直播？其他人也在啊，Orian在的。”

“Orian说了呀，他今天不直播的。”

“摄像头转一下？不行不行，你这样本主播会吃醋的！”

……

纪言抬手轻扣两下门，没有直接进去。

他和黎尧签入TSC的消息还没公开，万一惶然入内，不小心入了直播镜头，估计明天又要上热搜。

隔了几秒，门被打开来，叶司礼穿得休闲随性，衬得身形颀长。他见到门外站着的纪言，眉眼都舒展开，眼神亮晶晶的：“言哥，你下来啦，饿吗？我让厨房留了些饭菜。”

“还不太饿。贺帆在直播？我想进去打会儿游戏。”纪言把衣服拿给叶司礼，偏头看向里面。黎尧也在，一声不吭坐在角落的位置，打到激动处手往天上一举，又只能静悄悄放下来。

叶司礼做出一个邀请的动作：“随意走动言哥，入镜也没事，我们战队不讲究那么多。”

说归说，纪言还是想再过几天清闲日子。

他走进训练室，绕过贺帆那一块区域，走到黎尧旁边的空位坐下。

手机搁在桌上发出嗡一声响。

Y：一起吗？

Leif：行

然后紧接着——

小狐狸：言哥带我飞[大哭][大哭]

Leif：今天飞不动，改天

打开电脑，登录游戏，纪言隐隐感觉到旁边有一道幽怨的目光投来。

他没转头看，而是在手机里输入：跟人约好双排了

那道目光这才被收回。

一颗小星星的邀请很快发了过来，进入房间后，纪言选好位置，AD和随机，叶司礼却没选。

【Leifisnoob：？】

【一颗小星星：想打一把AD】

纪言把自己的AD选项给改成随机。

【一颗小星星：言哥辅助那么厉害】

【Leifisnoob：？】

纪言朝叶司礼的方向瞥了一眼，见对方也正看过来，一脸诚恳又笑得乖巧的模样

他收回视线。

【Leifisnoob：你玩AD的话，那我玩打野吧】

于是将选择位置改成打野位和随机。

【一颗小星星：……】

但结果是，AD和打野双排并不容易匹配到人，系统自动将纪言的位置调整为辅助。

远远的，他听到一声很低沉的笑声。

这时，公屏上出现一行字。

【落雪时节再逢君：3L是Orian吧？】

【落雪时节再逢君：你要玩打野吗，我跟你换。】

【一颗小星星：不用了，我打AD】

【落雪时节再逢君：你在跟Leif双排？他不会去你们战队了吧？】

纪言盯着那个ID看了会儿，又看了眼公屏上的字，不多会儿觉得不对劲，把正在等待队列的黎尧喊了过来。

“这人认识吗？”纪言指着这个ID问。

黎尧一向喜欢游走于各职业选手的直播间，所以他一眼就认了出来，凑近纪言跟前小声嘀咕：“这不是LCG战队的AD嘛，也是去年刚上来的新人，现在势头挺猛的，外面总拿他跟言哥你当年比呢。”

纪言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想起在哪儿见过这人。去年夏季赛半决赛那场，KW打的就是LCG。

半决赛是BO5，前四场双方打成2V2平，也就是第五局开局前，他去洗手间的时候碰上LCG的新人AD选手Carry。

当时的Carry染了一头银色头发，像极了纪言两年之前的不羁模样。

他说：“Leif，你的手还能打吗？”

话像是在关心人，但神情却是轻佻的、冒犯的，甚至有些肆无忌惮。

仿佛从他嘴里说出的，不是“你的手还能不能打”，而是“你怎么还在打？”

纪言收回思绪，盯着电脑屏幕，双眸微微眯起。

他在公屏上直接回复：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