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孟鲤都不知道自己到底经历了什么。
他被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手拽进了自家浴室，还没等他看清，就被四面八方的水淹没了。然而想象中的溺水感却并未出现，他惊愕地睁开眼，看见浴室从天花板到地板都成为了水的天地，整个房间变成了一个大水箱。水流仿佛有意识一般在他周围流动，避开了他的五官，让他整个人仿佛被一层不漏水的气泡裹住了。
“要杀鱼了！”
那个怒气冲冲的声音再次出现，如果不是云孟鲤不止一次听见过这个声音，他差点就以为是水在说话了。他张了张嘴，发现水不会灌进嘴里后，放心地开口了。
“所以，你需要我做什么？”
对于这样的超自然现象，云警官已经练就了一颗强大的心脏。他不想知道前因后果，他只想先把眼前的事件解决再去追根溯源，毕竟——外面下暴雨了，他阳台上的那一缸锦鲤还没来得及去照看呢。
“当然是救鱼呀！”那个声音理直气壮，是少女独有的清脆悦耳，“快点快点，鱼要淹死了！”
淹死的鱼怎么救？
不需要云孟鲤想明白，下一秒，水流就放弃了对他的保护，向他的五官疯狂灌注而去。云孟鲤猝不及防呛了好几口水，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口鼻。轰隆隆一阵响动，水流似乎找到了倾泻口，如潮水般从他身上褪下，直至消失。
刑警先生松开手，被呛水的感觉过于辛辣，他咳了好一会才缓过神来，压抑不住地大口喘息。等他终于能够再次睁开眼，却发现自己站在了一个熟悉的门口。
四周哪里有什么浴室，他看着门上那块写着“停尸间”的牌子，一时间有种时光倒流的诡异错觉。下一秒水滴顺着他的发梢低落脖颈，冰凉的感觉让他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停尸间的灯亮着，说明在这个时候，有人在里面。
云孟鲤定了定神，没有犹豫，把手按在了门把手上。
然后，他就听到了一声尖叫——
“妈呀，鬼！”
一阵乒乒乓乓的响声，不等他打开门，门就被大力打开了，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一脸惊魂未定地往外冲，结果万万没想到门外还站着一个人，那个男人在看到云孟鲤的一瞬间瞪大了双眼，想要喊些什么，却又喊不出来，然后——
就这么直挺挺的，一头倒了下去。
“向逢！”
云孟鲤赶忙拉住了他，才没让他的头磕在地上。一米八的大男人说晕就晕，饶是训练有素的刑警也拦不住，他抬起头，一眼就看到了停尸间里的景象。
原本应该是冰棺的地方都消失不见，一张宽大的“手术台”横亘在最中央，而此刻手术台上，正坐着一位白裙乌发的少女。手术台下医疗器械散落一地，少女抱着腿神色惊慌，在发现云孟鲤望向她的那一刻，她毫不犹豫地从手术台上跳了下来：“杀鱼了，要杀鱼了！”
“……”
她如同一阵风一般掠过，下一刻，紧紧拥住了这里唯一清醒的人，硬生生让云孟鲤的所有话语都咽了回去，变为了抬手想把她扒下来。这个拥抱的触感如此真实，他甚至能闻到这个女孩身上淡淡的奇异香气，可当他伸手去碰她时，却发现自己的手什么都没有碰到。
“啊，不够用了。”女孩似乎察觉到了，她愣了一下，旋即松开了他。然后，她低头看了一眼被她踩在脚底下的晕倒的人，轻巧地往边上一跳，“就是这个人，他要杀鱼！”说着便捡起地上的一把手术刀，拿到云孟鲤的面前，满眼悲愤，“你看你看，他刚刚想用刀把鱼的肚子划开！他要杀鱼！”
“……”
云孟鲤很想说，这个人叫向逢，是一名法医，而你是一具尸体，人家只是正儿八经的剖验，被诈尸吓个半死直接晕倒也就算了，哪有法医会大晚上在停尸间杀鱼啊！？
……鱼？
云警官时刻告诉自己，超自然现象不可以用常理来想象。
“你说的鱼……是你自己？”
“对呀对呀！”女孩欣喜地睁大了双眼，一瞬间眼底似有璀璨星光，晃动面前之人的心神，“不愧是我最忠诚的信徒！来吧，许个愿吧！”
“什么信徒？”云孟鲤心中一惊，“等等，难道我……”
“我听到你虔诚的许愿了，所以，我实现了它。”女孩笑意灿烂，却让他的眼前更加恍惚不清，“不过我刚恢复没多久，力量不够，只能先实现你今天许的那个愿望的一半！哎呀，让我想想，该怎么实现才好呢——”
她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澈动听，在云孟鲤的耳中却莫名开始混沌不清，眼前的画面开始扭曲，混合着杂音飞速旋转，在失去意识的最后一秒，刑警先生感觉到了面对沈贵时的那种无奈悲愤。
是社畜的悲愤。
是要被迫加班填报告单的那种悲愤。
这些愿灵，怎么一个两个的都不走流程啊！！
…………
万物皆可生“灵”。
没有人知道“灵”是从何而来，也许在生命诞生的那一刻，“灵”就伴随而生。生命千姿百态，“灵”也多种多样，它们有强有弱，有多有少，随着生命的演化而不断更迭，经过岁月的淘洗后，每个时代都留下了能够适应那个时代发展的“灵”。
当人类进入生命的大家族之中时，与人相伴的“灵”开始和这个种族一同壮大，很快就和人类一起站在了食物链的顶端，数量远超其他物种之灵。历史的车轮滚滚前进，人类的“灵”也经历了几番波折，到了21世纪，留下的“灵”的种类已经所剩不多，最大的那一支，被称为“怨灵”。
战争，欺压，暴力，罪恶，数千年来人类不止，“怨灵”便不止。
不乏有能够“通灵”之人可以感应到这些带来不幸的东西，但人类肉体凡胎，鲜有通灵者可以抵抗怨灵的侵蚀。在漫长的演化里，通灵者燃烧了自己的灵魂，化作另一种“灵”，希冀以人类的方式，抑制人类的怨灵滋生，从根源解决问题。
这种“灵”，被称为“愿灵”。
它们的诞生，是人类信仰的凝结。人们向它们献出自己的忠心与虔诚，愿灵因此诞生，并以之为食，帮助人们实现愿望，再一次收获更多的忠心与虔诚，达成一个循环。人类实现了愿望，大部分时候就不会滋生怨气，怨灵也就从根源上减少了。
但，这只是一种最理想的假设罢了。
到了21世纪，“怨灵”与“愿灵”的争斗，依然从未停止过。
而通灵者，在这个科技飞速发展的时代里，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被包装成另一种形象——
“山洞的尽头，火把的图案，严队，就是这里！”
眩晕。
“严队，探测仪显示这片区域有金属物质！”
还是眩晕。
“好，立马确定位置！摄影记录，拉好界线！姜晨，记好流程！”
“是，严队！”
耳边嘈杂不清，似乎有什么人在周围走动，互相交谈，可传入耳朵里的时候，混合着的都是刺耳的嗡鸣。抬起手想敲一敲自己的脑袋让自己清醒过来，却又是一阵头晕目眩，让人看不清这眼前的一切。好像有谁急匆匆走了过来，站在了面前，语音里是熟悉的关切和担忧……
“小鱼，小鱼！你没事吧！？”
“严队，他是不是低血糖了？”
“我这正好有颗糖！快，给他喂嘴里！”
“姜晨，你出任务居然还随身带糖啊……”
“……”
一瞬的沉寂，像是掉进了水里，但很快，水流就轰隆隆褪去了，把快要淹死的人推上了岸。云孟鲤猛地睁开眼，第一个看到的，是同事们关切的脸。
“我……”他甩了甩脑袋，有些迷茫地环顾了一番四周。
这里……是哪里？
“小鱼，你先休息会吧，这里我们来。”
严为民望着满头大汗的他，眼里不由自主闪过一丝懊悔，不由分说地把他搀扶到一处平坦的山石上坐好，“都怪我……唉！坚持一下，我马上联系医疗队！”
“严队，准备工作已经就绪了，现在拆这面墙吗？”
“好，开始吧。”
……墙？
他望向那个方向。山洞被数只探照灯照亮，最尽头的石壁上画着一只巨大的火把，红色的颜料在白色灯光的照映下显出一种奇异的光泽。云孟鲤又感觉到一阵晕眩，他想叫停同事们砸墙的动作，但是却想不起来自己这么做的理由。
为什么呢？
石壁在面前寸寸断裂，所有人看着眼前的一幕，都不由得瞪大了双眼。
那后面……
是一整面金光灿灿的，金砖铺就的金墙。
“严队，发现赃物了，我现在就联系队里核实！”
“好。”
严为民虽然面上并无表示，但心里着实是松了一口气。最大的赃款被找到了，给那群王八蛋定罪就要容易很多，这一批诈骗团伙的头儿仓皇之间逃跑，肯定没有来得及处理这里，那么只要循着这些金砖的线索……思绪快速梳理整合，脑中脉络逐渐清晰，严为民转头看向云孟鲤，有些欣慰，又有些自责。
“小鱼，我这里暂时走不开，医疗队马上就来，待会我让姜晨送你回去。”
“……好。”
云孟鲤的脑子依然是混沌一团。他记不清自己是怎么被姜晨送回的家，也记不清姜晨是何时离开，他只记得当家门在自己背后关上的那一刻，他看见的是玄关处的大海缸里，那一条漂亮的大鱼。
那是一条怎样的鱼呢。
圆眼，圆头，雪白的吻，淡粉的身一路往后加深，直至末端如蝴蝶扇翼般的火焰鱼尾。当云孟鲤进门的时候，它正在水里横行霸道，追着热带鱼群如同赶鸭子一般四处游窜，感觉到有人的视线投向它，像踩了刹车一般硬生生停了下来，差点一下子撞到玻璃上。
人眼对鱼眼，大眼瞪小眼。
人们常说鱼目混珠，死鱼眼在人类的眼里，是没有灵气的代名词。然而此时此刻，和那双鱼眼对上的一瞬，云孟鲤只觉得一阵寒意从背脊直窜到天灵盖，一直混沌的脑海里仿佛也冲进了一条横行霸道的鱼搅动这一池汪洋，让他忍不住一个激灵，清醒了过来。
这一清醒，一些记忆就打开了闸门，哗啦啦涌了上来。
这条鱼……
这条鱼，他根本就没养过这么一条鱼！
然而还没等他开口说话，那条大鱼就如同受惊了一般飞速在海缸里猛地转了两个圈圈，然后在云孟鲤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它一个鲤鱼打挺——掀飞了盖子，蹦了出来！
“我——”
一句国粹下意识就要脱口而出，下一刻，那条鱼就在地板上蹦跶了起来，一副拼死挣扎的模样。大概是一名养鱼爱好者的DNA编码，云孟鲤立刻就准备把鱼抓起来放回缸中，不管这是什么鱼，都不能死外边啊！然而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意图，那条粉红渐变的大鱼开始了激烈的蹦跶，就这么一蹦一蹦的——往他的房间蹦过去了！
“你给我站住！”
刑警的反应力怎么说都应该比一条鱼快，然而云孟鲤却发现不管他怎么追，总是差一点点就要捞到那条鱼。滑腻的鱼鳞从他手心蹭过，转瞬就又溜了出去，云警官就这么眼睁睁看着那条鱼蹦进了自己的卧室，然后……
蹦到了自己的床上。
什么叫心肺骤停，这就是了。
再怎么喜欢鱼，看到一条活鱼蹦到了自己的床上，是个正常人都受不了啊！
“别动手！”
也许是听到了云孟鲤内心崩溃的声音，也许是他转身拿板凳的动作过于明显，那条大鱼在他床上飞速滚了一圈把被子绕在了自己身上，仿佛一个大型的生鱼寿司，然后——表演了一个大变活人。
女孩手忙脚乱的从被子里钻出头来，堪堪在他端着板凳砸下来之前大声叫停了这场鸡飞狗跳的混乱。望着面前这个面色实在是称不上友善的男人，她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露出了一个讪讪的笑：“我只是找个东西遮一下……那个，我没有衣服，男女寿司不亲，你懂吧？”
面前的板凳在空中停滞了半晌，两人无声对峙了一会。
“那叫男女授受不亲。”云孟鲤深吸两口气，劝解了自己一会，最终还是放下了板凳。他转身从自己的衣柜里拿出一件平日里不怎么穿的衬衫，往床上那个人的头上扔去。
“姓名。”
“啊？”
也不见穿衣服的动作，一眨眼衣服就套在了她的身上。听到这么一句，女孩瞪着一双无辜的大眼，没了下文。
“不知道姓名？”云孟鲤已经从床头柜里摸出了一个文件夹，翻开一张空白表格，打开了钢笔的盖子，“你是什么品种的愿灵？”
“什么叫愿灵？”女孩一脸茫然。
“好的，初生愿灵。”他提笔唰唰记下，“你的信仰收集途径是什么？”
“？”
看她实在是一问三不知的模样，云孟鲤知道自己又要迎来一份全新的档案整理工作了。
即使身为稀少的通灵者，也依然是个社畜。因为是稀少的通灵者，所以工作更加的一言难尽，因为和人类社畜比起来，通灵者社畜面对的工作对象更不像个人。
“人类可以看到你吗？”
“咦，你不是可以看见我吗？”
“严格来说，我快不算人类了。”
“那，那我不知道哎。”
云孟鲤停下了脚步，望着跟在他身后的女孩，有些无奈，“那我不能带你出门。你能变回鱼吗？”
“为什么要这么麻烦？”女孩似乎对于身上的衣服还不太习惯，正西扯扯东拉拉，闻言又是满眼无辜，“我们要去哪里，我直接给你传送过去不就好了吗？”
愿灵是可以随意做到传送这种事情的吗？
云孟鲤突然回想起那仿如梦境般的回忆，他突然有了一丝不好的预感：“你告诉我，我们是第一次见吗？”
“当然不是啊！”
轻飘飘的话语，却是重磅炸弹，“为了实现你的愿望，我把时间回溯啦！”
愿灵是可以让时间回溯的吗！？
云孟鲤庆幸自己的记忆力确实没问题，他飞速在脑海中回忆了一下曾经整理过的所有愿灵档案，得出了结论——
他好像，遇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家伙。
这人事科的工作，真是越来越干不下去了！
十分钟后，本应该已经下班的人事科重新亮起了灯。值夜班的同事们看着那个清秀俊逸的男人拎着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走向了走廊深处，都不约而同的挠了挠头。
人事科？人事科有这么一位男同事吗？
那个塑料袋，好像还在滴水哎？
“到了。”
“这里是哪里呀？”
“给你找的工作单位。”
黑色塑料袋里倏然钻出一个鱼脑袋：“啊？什么叫工作单位？”
男人没有回答她，在开门进去后，他利落将门反锁，把塑料袋挂在了门后的挂钩上：“你可以出来了。”
“这里是什么地方？”
“我工作的地方，这里是人事科办公室。”
“你在干什么？”
她好奇地看着他。
云孟鲤望着门上那块写着“人事科（5）”的牌子，笑了笑，拿了下来，翻了一个面。
另一面上写着五个字，“许愿办事处”。
他把牌子重新挂回去，门把手上似乎有光芒一闪。然后，他用力一按，打开了门——
原本进来时走过的走廊已经消失不见。
门后面，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办公室。
“这是你未来工作的地方。”他说，“事业单位五险一金，交通住房补贴征信，试用在岗同工同酬，进门就上岸，登记就上岗，拢光市公安局许愿办事处，欢迎你的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