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长祈和林燕回的相遇，在592年前的一个夏夜。

那时的医学还并不发达，尤其是偏僻的小村庄，百姓们面对天灾大都信奉鬼神，而不是寻医问药。夏天的夜晚闷热潮湿，瘟疫肆无忌惮的吞噬着人类的生命，而林燕回，是当时村里唯一的大夫。

“那林医生为什么要吃毒草药呢？”

“因为她在寻找办法，试毒只是其中的一种。”

因为未知，所以没有人敢去尝试，可如果没有人尝试，就永远都是未知。叶长祈能知晓药物的毒性的程度，但当时林燕回不知道，好不容易摘到的稀有草药被一个突然出现的家伙给一把抢走，是个人都要动手了。

许愿一瞬不瞬地盯着叶长祈。

她怎么觉得，原因不仅仅是因为这个呢？

“好吧好吧。”叶长祈被小姑娘审视的目光洞穿，有些尴尬地挪开了目光，“阿燕当时虽然生气，但一株草药而已，她也不是这般小气的人。她当时用榔头砸我，其实是因为我第一次化成人形没经验，呃，忘记穿衣服了……”

别说五六百年前了，哪怕是现在，屋子里突然出现一个赤身裸体的陌生男人上来就冲过来抢你的东西，试问哪个小姑娘能忍住不杀人啊！

而当时的林燕回也不过将将及笄，还未婚嫁的姑娘房里进了个没穿衣服的汉子，说出去哪还有清白和脸面？

许愿并不知道封建社会对女子的重重压迫，她只是好奇林燕回接下来的行动：“然后呢？林医生也像云警官那样，给你盖被子，然后带你去许愿办事处吗？”

“傻姑娘，几百年前许愿办事处还没成立呢，哪有这么好的事！当时阿燕恨不得直接把我敲死，不过她是大夫，向来心善，也就是把我绑起来吊在了村头大树上而已。”叶长祈说着说着，突然感觉到了哪里不对，“等等，什么叫，像云警官那样？”

漂亮的鱼满脸无辜。

她要怎么说呢？

她也忘记过变衣服出来，然后在异性面前赤身裸体过？

此刻无声胜有声，叶长祈和她对视了一会，“嘶”地倒抽一口凉气：“好了你不用说了，我知道了！”

“哎？我还什么都没说啊？”

“许愿，你还小，你不懂。”叶医生微微一笑，“我现在以前辈的经验告诉你哈，如果有一个人是你的朋友，那么不管他人有多好，被别人知道他的黑历史，那都是会不高兴的。我们可以知道，但是不能说，更不能以后用他的黑历史去嘲笑他，知道了吗？”

“嗯，我知道啦！”

叶长祈欣慰点头，直叹孺子可教也。

“叶医生，我还想听你和林医生的故事！”

“好，这样吧许愿，我去给你拿点零食，咱们歇会再讲哈。”

他看着许愿新奇研读零食包装的样子，偷偷掏出了手机。

然后，飞速在某人的对话框里敲下一行字：“哈哈哈哈糕糕我跟你说，我刚刚吃到了一口瓜，云警官的，想不想听！！”

田糕糕很快就回复了：“想，你快讲！”

“你不是在上班吗？？”

“上班影响听八卦吗？再不讲拉黑了啊！”

叶长祈刚想回复，突然之间，办公室的门被推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人风风火火走了进来，举着手机似乎正在打电话，看到办公室里的两个人，都不由得呆住了。

“我去，叶哥你不是说今天休假带朋友家小孩去玩吗！？怎么在这！？”

下一刻，叶长祈的电话响了起来。他扫了一眼，按下挂断：“外面太热了，就带着来医院了。”

“医院超有意思的！”某个“朋友家的小孩”很给面子的举手。

“好了小何，你好像很急的样子，打我电话，是出什么事了吗？”

被称为“小何”的医生被他俩这对话搞得一脸懵，但职业素养很快就让他想起自己的目的，赶忙道：“叶哥，你还记得之前的那个同时服用多种药物相克自杀的案例吗？刚刚急救室送来一个病人，也是同时吞了很多种相斥的药物，但是这次是中药西药都有，我记得你办公室有药理笔记，所以想和你借来看看——”

“我人就在这，要什么笔记！”叶长祈脸上的笑意早已消失不见，他飞快地站起身来，“走，带我过去！”

“哎，叶哥，那这个小姑娘……”

“没关系，我呆在这里就好，你们去忙吧。”许愿微笑着看向叶长祈，“叶医生，你放心，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叶长祈看了她一眼，匆匆点头，人命关天，二人飞一般地走了。

许愿起身，将办公室的门关上，然后回到刚刚的位子，慢慢合上了眼睛，仿佛睡着了一般。

在人类看不见的地方，一条粉色的鱼从这具躯体上溢出，在空中自如地游了两圈，追着刚刚两人的方向而去。

“病人洗胃过了吗？”

“洗过了，但是发现的时间稍晚，有些药效已经开始发作了！”

“目前有哪些症状？”

“昏厥，高热，耳道出血，还有阵发性抽搐，血压值也很不稳定。呼吸机和起搏器都准备好了，林医生说，随时要准备进行心肺复苏。”

“好，小何，你现在拿着这副药方去中药房抓药，动作要快！”

“好！”

许愿看到，叶长祈在快速行走的过程中从兜里掏出了纸和笔，一边听同事的描述一边在纸上飞速的写着，不一会就写了一长串的药单。何医生拿到那张药单，宛如拿到了圣旨一般，即使喘着粗气也马不停蹄的跑走了。

虽然那张纸上龙飞凤舞的字迹许愿是一个字也没看懂，但是不知为什么，这样天书般的一张纸却莫名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叶长祈去急救室的中途转身去了趟更衣室，许愿刚要跟上，就收到了他的传音：“我要换医生的制服。小朋友，男女授受不亲，你在外边等我。”

哎呀，原来早就暴露了呀。

粉色的小鱼乖巧停住，叶长祈很快就披着白大褂出来了，许愿想了想，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这还是许愿第一次见到如此着急匆忙的人类。

奔跑，呼喊，急诊室里里外外每个人的面上都是一种争分夺秒的神情，他们没有笑意，只有严肃和认真。有一个人站在最里面，宛如一个发号施令的将军在指导战场，一如那晚跟随救护车而来抢救病人的有条不紊，许愿早就记住了她的牌子，急救科主任——林燕回。

这一次，林医生只是匆匆扫了一眼赶来的叶医生，没有惊讶，没有疑问，甚至没有打招呼。她只是看了他一眼，就立刻把视线放回了抢救的病人身上。

“许愿，这里不是乐园了。这里，是离死亡最近的地方。”

“叶医生，太好了，你来了！”有护士注意到他，惊喜道，“快，你快来看看，这是病人刚刚洗胃出来的东西，有一部分是中药！”

许愿看了一眼那位护士捧着的盘子，里面的渣滓糜烂又混沌，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腥臭气息，然而这些穿着白衣服的人却是没有露出半点厌恶，他们认真收集着分析着，仿佛这些不是垃圾，而是打开某扇门的钥匙。

“许愿，这里的很多东西可能都会引起你的不适，如果实在看不下去不要强求，回我办公室休息会吧。”

急匆匆传完这句话，叶长祈立刻就跑了过去，一边回答着同事的招呼，一边戴上了手套。粉色的鱼趴在他肩膀上看了一会，听了半天似懂非懂的专业术语，终是选择了离开。

倒也不是觉得恶心，许愿只是觉得，自己再跟着叶长祈可能会让他被迫分神，虽然不知道这些操作具体是在做什么，但打扰医生的工作是不对的，她要懂事些才行。

毕竟今天早上才和云警官保证过，自己要学会长大的！

唔，不知道云警官现在在做什么呢？

“林医生，病人出现呼吸困难的状况，心率下降了！”

“立刻准备抢救！”

“病人家属，不好意思，还请您在外等候！”

许愿看到，一个身形矮小的中年妇女在护士们温柔地推搡下，脚步趔趄的走出了急救室。她似乎还想再进去，然而门在她面前关上了，隔绝了外面的一切。

中年妇女怔怔望着这道门，突然跪了下来，捂着脸哭了。

“都是那帮混蛋！混蛋，畜生，不得好死！我的囡囡，我的囡囡啊——”

粉色的鱼也还是第一次见到，人类能发出如此愤怒又绝望的哭喊。

她绕着这位妇女转了两圈，有些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许愿能感觉到这个人类的撕心裂肺的难过，可是她也只是能感觉到，如果人类不朝她许下愿望，她也不能够做什么。

她忍不住想，要是云警官在这里就好了。

“大婶，先别哭了，你在这里哭，影响到里面的医生怎么办呢？”

“您先别哭了，别把身体哭坏了。”

“是啊，不管怎么样，我们要相信医生啊。”

也许是这位中年妇女的哭声实在是太过凄厉，很快就有路过的人停下了脚步，走上来劝慰。可是不管旁人怎么说，她只是哭着摇头，哆嗦着说不出话来，让好心的路人们都有些面面相觑。许愿刚想回去换自己的人类形态过来安慰她，就看到不远处有个身影走了过来，不由得有些愣住了。

直到那个人在这位妇女面前蹲下，她才回过神。

“这位大婶，我刚刚听你说，那帮混蛋？”那个人身形高挑，穿着一身眼熟的黑色制服，“您先冷静一下，听我说。我是警察，您看，我身上的制服还没来得及换呢——如果您遇到什么不公平的遭遇，不如和我说说，看看有什么我能帮到您的？”

“警察……”

路人们纷纷附和：“对啊对啊，你看，警察同志在这呢！想开点，肯定会没事的！”

中年妇女擦了擦眼睛，扫了一眼面前之人衣服上的“刑警”而字，却是勉强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啊警察同志，刚刚是我情绪不太好，没控制住。您不用为我耽误时间，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没事的……”不待面前的警察继续说些什么，她踉踉跄跄地站起了身，“我突然想起来，还有费用没来得及缴，刚刚来的匆忙，现在要去补上了。谢谢你们，麻烦你们了，不好意思啊。”

“哎，这有什么的。人都有困难的时候，以后都会变好的啊。”

当事人走了，其他人也纷纷唏嘘着离开。只有那位穿着黑色警服的男人望着中年妇女离开的方向，挑了挑眉，像在沉思。

许愿化成的小鱼绕到他面前，光明正大的打量了他好一会，终于是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那天在山洞里，她见过这个人的。

嗯……叫什么来着？

“姜晨，你个臭小子，怎么一转眼就不见啦？”

“哎，爷爷，你怎么自己出来了！我这不是去给你拿药吗！”

走廊口出现一个坐着轮椅的老人，已是白发苍苍，此刻望着自家人高马大的孙子，却如同孩子闹脾气一般哼了一声：“谁是你爷爷？说好五分钟一定回来，你又说话不算话，我才不当你爷爷！”

“好好好，那我喊你什么？大爷，怎么样？”

“混小子，你找打！”

姜晨赶忙拦住他，连连告饶，心有余悸道：“好了好了，爷爷，是我不好。您已经不是七十岁的小朋友了，您今年八十岁了，可千万悠着点啊！要是再突然晕倒，您孙子这小心脏，可真的受不住了……”

抓毒贩差点中弹的瞬间，也没有今天突然接到120的电话的那一刻来得惊心动魄。他连警服都没来得及换，和严队报告了一声就一路火花带闪电的冲过来了，为家里这位提心吊胆半天就算了，现在还要被这位老小孩揍，谁懂这种悲伤啊！

“你今天怎么就有空来了？”老小孩不依不饶，“平时不是一直说忙吗？”

“哎哟喂，您都这样了，我肯定请假啊！”姜晨苦笑，“真是的，待会回家，我一定要把我爸揍一顿……”

同样都是警察，怎么这种时候父亲就可以有事来不了呢！出任务了不起啊，要是今天不能平安到家，他一定怂恿爷爷一起揍他！

青年人推着老人的轮椅，渐渐走远了。

粉色的小鱼想了想，悄悄跟了上去，钻进了姜晨拎着的塑料袋里，看到了一本病历本。她扫了一眼，果不其然，这本病例上的字也有如天书，没一个字能看懂的！

还好，有几张纸是打印的，这个她还是能看懂的。

“过往病史：高血压，心脏病，小脑萎缩，轻度阿尔茨海默症。”

许愿歪了歪脑袋：这都是些什么病呢，等叶医生忙完了，再问问他吧？

想到叶医生，许愿离开了姜晨和他爷爷，重新游回了急救室。她没有去打扰叶长祈，而是在空中扫视一圈，找到了自己想看的东西。同样是检查报告，此刻正在被急救的这个人的检查单就长的多了。许愿抬起头，她看不懂仪器上显示的含义，但她看到林医生正拿着一把手术刀，手术刀下，是一片血肉破开的样子——

漂亮的鱼想了想，还是移开了视线。

这种画面，云警官应该不希望她看吧？

在无人注意的地方，她开始翻阅这位正在紧急动手术的病人的检查报告。第一页的信息告诉她，这是一位18岁的少女，而她那一长串的病例说明，更让许愿一脸茫然了。

“□□溃烂撕裂，子宫切除。□□坏死，人造□□处脓肿，尿路感染。重度抑郁症，高度自残倾向，重度PTSD综合征，不可逆性记忆遗忘。”

这些，都是什么意思？

许愿不知道，可她却感觉到了一阵寒意，是比手术台上的画面更让她感到惊慌的寒冷。下意识的，她转过身，逃离了这个地方。

她在空中游荡，很快就出了这栋大楼。然后，她就看到了一个人。

一位曾在急救室外哭嚎的母亲，此刻跪在一棵大树下，手中是一块密密麻麻的小木牌。

一阵风吹过，满树的绿色飘带摇曳，是无数祈求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