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要在什么时候，才能意识到“自己”？

对普通人类而言，出生之后，他或她首先成为的不会是“自己”，而是某某的儿子或女儿。之后，他或她会经历各种各样的身份，某某地的居民，某某学校的学生，某某公司的职员，某某人的丈夫或妻子——

很多人类一生都不会思考“自己”是什么，因为在社会里，他有足够多的身份去定义。

可对于怨灵而言，它的诞生，就是被社会抛弃。

人性的阴暗面孕育出他们，但人性并不接纳他们，似是为了证明人性仍有高尚的那一面，所以将阴暗弃之如敝履。

怨灵没有身份，它们是被社会避而不谈的影子。

“一无所有，其实也是一种自由哦。”

“慕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

“你们想，如果作为一个人类孩子，是不是会有很多很多身份？作为儿女，作为公民，权利与义务都是并存的。但如果，你们没有其他身份，只有自己呢？”

那就少了很多桎梏，更容易成为自己。

几个小朋友愣了愣，好像听懂了，又好像没有。半晌，许愿举起了手：“可是慕老师，你让我们想‘自己’成为什么样的人，不管是什么职业，不都是身份么？”

“是啊，不管是企业家，还是律师，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职业，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在人类社会中就需要一个身份。不过，你想成为的‘自己’是你主动选择了身份，而不是身份选择了你，这就是你能掌控的自由。”

“慕老师，想做‘自己’，一定要是在人类社会的身份吗？”

“当然不是啦。你可以离开人群，离得很远，做一只可爱的小猫咪，或者，永远选择‘学生’这样的身份。”慕知说的很慢，她看向恒弈和纤月，微微一笑，“我知道小朋友们都不是普通的小朋友，但这里也不是普通的学校哦，所以，你可以成为任何你想成为的自己。”

“慕老师也不是普通的老师对不对！”

许愿没有得到回复，只是被笑着揉了揉脑袋。下课铃不知不觉间响起，慕知站起身，打开了黑板后的投影屏。

“小朋友们，待会慕老师要去给初中和高中的同学们上课，所以上午第二第三节课，我们看视频。愿愿，今天你是心育委员，是班干部哦，班干部要组织好班级纪律，帮慕老师管一管课堂，能不能做到？”

“能！”

云孟鲤强忍着，才没让自己笑得太明显。

没上过学的小朋友……真的太好骗了！

屏幕上放的是经典童话故事的动画片，似乎是慕知提前录好的，有讲解的字幕和温柔的旁白。云孟鲤早就过了会被动画片吸引的年龄，但其余四个小朋友看得那叫一个认真，跟着动画片的剧情情绪跌宕起伏，属实是真情实感。

作为被社会拷打过的社畜，云孟鲤也很想放空自己和小朋友们一起体会童心，但他不能，他不是真的来小学重修，他是来调查灵异事件的警察叔叔，满脑子都是神秘校园未解之谜。

“阿鲤，你出来一下。”

正当他走神时，熟悉的声音却在门口响起。云孟鲤抬起头，看到门口的是去而复返的慕知。他走过去，在她的示意下关上了门：“怎么了，慕老师？”

“老师感觉得到，阿鲤有比动画片更感兴趣的东西。”慕知说，“跟我来吧。”

云孟鲤点了点头，途径旁边的教室时，看到几位初中的同学也在看视频，似乎是慕知录好的网课，也都看得聚精会神。慕知带他上了三楼，打开综合教室1的门时，上课铃声响了起来。

教室里空无一人，慕知关上门，示意他找位子坐下。

“慕老师，您是要单独给我上课吗？”

“对。”

“那其他同学呢？”

“我给他们排好了课表，他们有自己的学习任务。”慕知似是知道他想问什么，有些歉然道，“条件有限，学校目前只有我一位老师，之前尝试过让三个级部的孩子在阶梯教室里一起上课，或是分开讲授，但是年龄跨度太大所学的内容差异性也太大，都坐在一起会互相影响。所以，分开授课的时候只能暂时先给其他同学放录好的网课了。”

“我没有责怪老师的意思。事在人为，想学习的人哪怕不上课也会认真学的。”

“话虽如此，但想学却没有好的学习资源，也是一件遗憾的事情。我很惭愧，有时常感学识浅薄，没办法给学生最好的教导。只希望这点教导，不要误人子弟就好了。”

若他现在是28岁模样的云警官，那么慕知说这种话是和成年人的正常交流，可现在他只是一个8岁的孩子，云孟鲤感觉到有些怪异，试探道：“那，老师没有考虑过再招聘一些其他老师来么？”

云警官已经做好了拐弯抹角各种套话的准备，然而慕知看着他，却是浮现了一抹无奈的笑意。

“不用这么小心，阿鲤。”她说，“我们今天这节课的内容，是‘有问必答’。这是我给你制定的第一堂刑侦课，现在，阿鲤来扮演警察，老师来扮演嫌疑人，你接受吗？”

“你……”

“课堂教学内容，不违反班规哦。”

云孟鲤惊讶了一会，但很快就反应过来，于是点了点头：“好，那么，慕知女士，接下来我问的每一个问题，都希望你能如实回答。”

他拿起课桌上的空白纸张和笔，和慕知面对面坐下，在纸上写下记录的那一刻，他重新成为了那个28岁的云警官。

“第一个问题。慕知女士，您在这所学校工作多少年了？”

“大概……20年吧。”她说着，眼中有片刻迷茫，“也许是上个月？也有可能只有三天。抱歉，我在这里对时间的感知很薄弱。”

“那您能记起自己的年龄吗？”

“20，或者40？我有时也不能确定。”

“那您还记得自己的家庭住址，或者来自哪里吗？”

“我家在崇远村。”慕知顿了一下，“就在山下。”

“您最近有回去过吗？”

“没有，但昨天去公安局的时候，我经过村里，有路过我家。”她说，“我和村里的人关系不是很好，和他们基本上没有接触，他们不会和我打招呼也不会回应我，所以，我绝大部分时间都住在学校。”

云孟鲤回想起那荒废了近20年的无人村落，一时有些沉默。不知怎么的，他突然想起一句诗来。

到乡翻似烂柯人。

“慕老师，您在学校的这段时间里，一共教了多少学生呢？”

“已经毕业了60人，加上你们的话，一共是72人。”她答得很快，但很快又有些迟疑，“可我……好像总是想不起那些已经毕业了的学生的名字。有的时候我也会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有过那么多学生。”

“您是经常会忘记事情吗？”

“是的。”她坦然道，“所以，我每晚都会写日记。但很可惜，我又经常忘记自己写的日记都放在了哪里，所以直到现在，也还是个不称职的老师啊。”

云孟鲤若有所思：“因为怕忘记，所以写日记记录。慕老师，您知道您的学生也写日记吗？他们有给你看过么？”

“那倒是不知道呢，他们没有和我说过。孩子长大了总有自己的心事，不给老师看也很正常。”

话虽如此，但云孟鲤想到那六个学生对慕知的态度，总觉得这样的师生情谊里日记不算什么特别需要藏着掖着的事情，甚至需要大半夜爬起来躲厕所里偷偷摸摸分享。

难不成，学生们写的日记是特意避开不让老师看的？

想到那强制执行的班规，云警官斟酌片刻，继续提问：“慕老师，您晚上是住在宿舍一楼吗？”

“是的。”

“我听志鸿说，晚上不能出去，外面有危险。慕老师，您一个人在一楼，没关系吗？”

慕知愣了愣，显然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问题。她想了想，说：“没关系的，我好像习惯了。在一楼的话，楼梯口有铃铛，如果有危险我会先反应过来，能及时告诉孩子们。”

“是什么样的危险？”

“是……”她似是很努力的在回想，最后却只有歉然，“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好像又忘记了。”

“没关系，那我们换个问题吧。慕老师，学生们在什么情况下可以出去？”云孟鲤说着，不忘解释，“恒弈说，他入学三天了，都没有看到有同学出校门，所以比较好奇要怎么样才能从慕老师这里拿到离校证明。”

这已经是触碰到学校规则的内容了，云孟鲤不确定面前之人是否还会如实回答，于是毫不犹豫搬出了其他小朋友来背锅。慕老师如他所料那般没有避开这个话题，但出乎他意料的，是她听到这个问题的反应。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慕知这般惊讶的模样。

“三天？”慕知瞪大了眼睛，“可是，恒弈明明已经入学半个月了啊？”

“您说什么？”

“半个月前，恒弈跑进了校园，说要入学。我给他办理了手续，然后当天，逐影也来了。”慕知回忆道，“虽然我经常忘记一些事情，但是在读学生的事情我都记得很清楚。我还记得逐影刚来的时候只有六七岁的模样，半个月内就能成长为高中生，也算是破纪录了呢。”

信息量冲击太大，云孟鲤一时半会有点消化不过来。慕知看着他，不由笑了笑：“没关系，还有很多节课，阿鲤如果想知道，慢慢都会知道的。”

“为什么？”

“因为我感觉到了，我的学生阿鲤，其实早就找到‘自己’了。”她说，“探寻真相，追寻公平与正义，维持秩序与平衡，我们阿鲤不管是8岁还是28岁，都会成为他想成为的人哦。”

“慕老师……”

“这样的阿鲤是不需要我去教导什么的，老师也没有学习过更加厉害的刑侦技术能教你，论起社会阅历可能还不如大部分人，抱歉呀。但是既然你来到这里，成为了我的学生，我便愿意把能告诉你的都告诉你。”慕知笑着说，“查清一所奇怪学校和一个奇怪老师的真相，一定能成为学生时代里一段闪闪发光的回忆吧？探索与求知是宝贵的信念，我希望每个孩子无论年龄，都能够一直拥有。”

对于成年人来说可能过于浪费时间，但对于一个小学生来说，确实超酷的。

云孟鲤忍不住道：“您是对每个学生都如此坦诚吗？”

“人与人的相处就如同照镜子，老师和学生都是独立的个体，我一直都相信，用真心才能换来真心。何况，我的这些学生们，有哪几个是没见过虚情假意的呢？”

何止是见过，对怨灵来说，简直见够了。

云警官自然也是见得太多，所以他在这一瞬间，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自己之前会感到违和。

他变成了孩子的模样，就理所当然的把所有这般模样的都当成不谙世事的孩子，可对于怨灵而言，那些遭受过的痛苦让他们过早被大人的世界侵蚀，却无人用纯粹的眼光视他们为孩童，在孩子的天真和大人的残忍间，他们痛苦挣扎，不知该如何自赎。

而现在，慕知做到了。

用教导孩子的方式教育，用对话大人的方式交流。

“慕老师，你是一个很了不起的老师。”

“那么，小警官愿意为老师查清真相吗？”

小男孩点点头，认真地说：“慕老师，逐影和愿愿也是调查小组的成员，下次您要和我分享线索的时候，我可以叫上她们吗？”

“可以。不过，她们和你不太一样。”慕知犹豫了一下，“逐影和愿愿，心智都还没有完全成熟，她们还没有完全找到‘自己’。”

“我明白，那就暂时不告诉愿愿，可以吗？”

慕知哑然一笑：“我说的其实主要是逐影。愿愿跟着你也会成为很坚定的人，她看上去幼稚像个没长大的孩子，但她其实已经什么都懂了，只是喜欢孩子般的心性罢了。可逐影……”她沉默片刻，“我不知道他之前经历过什么。他很聪明，也很要强，喜欢掌控别人，却总是对他人充满了怀疑和攻击性。表面上，他很尊敬我也很听话，但他其实有很多自己的想法，他并不信任我。阿鲤，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希望你暂时不要告诉他关于我的事情。”

“老师，我不想欺骗你。”云孟鲤实事求是，“我虽然也不是很了解他，但毕竟我们相识不算短，比起您，我可能还是会更偏向于相信他。”

“嗯，我明白。”

慕知揉了揉他的脑袋，似是很高兴他坚持自己的思考。下课铃响了起来，慕知抬头看了一眼钟，从课桌肚里抽出了一张纸来。

“慕老师，这是？”

“离校证明。”

慕知签上自己的名字，递给了他，“一位警官一直被困在同一个地方，线索肯定是不够的吧？这份证明可以让一位学生从后门离开，只要在天黑之前回来就不算违纪。阿鲤什么时候决定要使用它了可以来告诉我，老师送你出去更安全一些。”

“好，谢谢慕老师。”

现在是课间十分钟，教室外逐渐传来了嘈杂的声音。云孟鲤看着慕知，突然道：“老师，我可不可以打个电话？”

“你想打给谁？”

“拢光市公安局，许愿办事处。”

不一会，教学楼三楼的走廊上就站着一个打电话的女人。云孟鲤把话写在了纸上，借由慕知的声音传递给了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慕知脸上浮起一抹惊讶，最后点了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云孟鲤站在她旁边，称得上乖巧听话，余光却扫向了其他教室——

应该，都听到了吧？

不知道他们的日记会怎么记录，又会怎样传播，最后，又会传到哪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