室内一片漆黑，唯有之前被李星云所破的窗投射进来一段淡淡的月光，但因乌云遮月，月色微弱，竹屋之中，仍是光线黯淡。
“你咋个意思？”
蚩梦看着尤川刚刚收回的手，知道刚才是他动手灭了烛火，怒从心头起。
他就这么怕她占他便宜吗？
尤川低头，背对着她。
他的银发如今还没有梦境中的那样长，在褪下了衣物之后，发梢不过稍过肩膀，什么都遮不住，尤川只能尽量用衣物遮挡着自己的身体。
“夜色已深，上完药后，你尽快回去吧。”
“你！”
尤川听到身后蚩梦气急的声音，他阖眸，沉默地应对着她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可是她明明很生气的想要骂他的，他等了许久，却都没听到她后面的话。
反而是她的手拉住了他的衣服，将他的里衣一点点往下扯，尤川本能的攥住了前襟，不让她再往下拉。
“蚩梦……你别……”
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想提醒蚩梦这样不好。
可是未曾来得及开口的话，却在她轻触他后心时怔然无声。
“什么时候的事？”
她的五指张开，食指和中指轻轻拂过他后背很多年前的伤，尤川微愣，他微微侧过头，下意识的想要去看一眼她的神情，然而想到现在的情形，他又转过头，只抓紧了自己的衣物保持沉默。
室内很安静。
只有他们的呼吸声。
尤川听到了身后的蚩梦呼吸变得急促。
以为是之前掉落悬崖时她所受的伤复发，尤川就要回头去查看她的情况，可是蚩梦却突然用力地撕扯着他的衣服。
“蚩梦！”
尤川攥紧前襟，喊她的声音中已经带了些慌乱。
蚩梦却是不管不顾，咬紧了牙关，依旧用力地往下拉扯着。
尤川不明白蚩梦到底怎么了，但是真的不能这样。
他转头，右手仍然攥着衣襟，左手的义肢试图抓住蚩梦的手。
只是他的义肢因为之前掉落悬崖之际他用作支撑，内里磨损严重，操控远不似之前那般灵活，尤川怕弄伤了蚩梦，即使抓住了蚩梦的手腕，也一点不敢用力，且他的义肢只能抓住蚩梦一只手，在他抓住蚩梦的右手时，蚩梦的左手一用力，他的衣物便在前后的巨大拉力撕扯下从中间直接撕裂了一大道口子。
尤川的心猛地一惊，他卷起落在床上的外衣想要裹住自己的身体，可是蚩梦的动作更快，她将他的下半段衣物往下一扯，伴随着那清晰的衣物撕裂之声，他后背所有的狰狞不堪顷刻间已尽数暴露在了她的眼前。
暴露在空气的后背寒凉无比，仿佛是从心底透过血液漫溢而出。
尤川如坠冰窖。
慌乱间尤川已经顾不上继续抓着蚩梦的手了，他此刻看都不敢看蚩梦的脸色，蓦地回过了头，背对着蚩梦，转瞬间已经披上了外衣。
蚩梦看着背对着自己正在穿衣的少年，她咬紧牙关，死死地克制着从心底冒出的强烈酸痛。
她的手再次拉住了他的衣物。
尤川心慌意乱间更是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衣物。
“咋个来的。”
他听到她在他身后又问了一遍。
尤川心如死灰，颤抖着唇，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们真的是青梅竹马吗？”
蚩梦的声音很轻很软，没有任何平日里她见到他时总会或多或少掺杂的气恼，可是她这样的语气却让尤川更加心慌。
“我……”
“我知道我很没用，空挂着一个圣女的名头，却什么都做不到，一直以来永远是老爸和你在护着我宠着我，所有人都只是因为我的身份而尊敬我称赞我，除去了圣女的身份，没有了你们在我身边，我一无是处一无所有。”
尤川不知道蚩梦为什么会突然这么说，可是他听出了蚩梦言语之中浓浓的自我厌弃和自嘲之意。
“不是这样的。”
多年来习惯早已化作本能，尤川下意识地就想要回头安慰她告诉她她永远是世界上最好的蚩梦。
可是他不过刚转头，便听她在他身后大声喝道。
“不许回头！”
尤川的动作僵住了。
“我一直知道的，你对我很好很好。”
蚩梦松开了他的衣服，只是指尖仍然停留在他的后心口处，尤川呼吸微凝，身后的少女不再拉扯着他的衣物了，尤川攥着衣襟的手却不觉攥紧。
“可是……”
尤川的心猛地一跳。
“你从来没有相信过我。”
无声的黑夜之中，蚩梦望着面前银发少年的背影，眼眶悄无声息的红了。
“我没有。”
尤川不明白蚩梦为什么会这么想，他想解释，可是开口，除了这三个字，他不知该说些什么。
“从小到大，不管发生了什么，你永远只会告诉我‘我没事’，被毒王八打了说没事，被毒王八在身上试毒说没事，被毒虫反噬说没事，上了战场只剩下半条命回来还说你自己没事，你永远只会让我看到你愿意让我看到的，而其他的，我想知道的一切，你永远只会说‘没关系‘或者‘交给我，别担心’，而我当时多蠢啊，居然也真的信了，在你露出一些不怎么重要的伤势给你包扎之后，还自鸣得意地觉得全娆疆我对你最好，以为这样你就真的没事了，可是，直到今天，我才真正看到你的伤。”
蚩梦的手隔着衣物一一拂过她刚才短暂一瞥间仍是完全看清了的他后背上最严重的几道刀伤和毒药侵蚀下令人心惊的疤痕。
“刀伤那么长，缝合后伤疤还占据了大半个后背；毒王八的毒药那么毒，后背脊骨以下全都是新旧叠加的腐蚀痕迹；后心口……”
蚩梦再也说不下去了，晶莹的泪自她眼中汹涌而出。
她左手死死地捂着嘴，压抑着自己，可是她的呼吸急促，那呜咽声从紧捂的掌心中仍是不住溢出。
尤川又心慌又心疼。
“我，对不起，蚩梦，你别哭……”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是该道歉还是安慰他。
他没想到光线这样黯淡蚩梦居然也看到了，他害怕她感到恶心，更怕她难过，他想转身再像小时候那样抱抱她，可是她说。
“不准回头。”
背对着她的尤川紧抿着唇，她的每一声低泣就像是割在了他的心口上。
她越哭，他越痛。
“只差一寸……就正中你的心脉了……这伤快要有十年了吧，是被暗杀？是角逐少祀官之位的竞技？还是在战场之上？不管是因为什么，我知道你还是不会告诉我，我也不想再问你了。我曾经很恨过不管我问你什么你永远只是沉默应对我的模样。可是现在，我理解你的心情了。毕竟，就算告诉我也没用，我除了会坏你的事，我还能做些做些什么呢……我根本，就没有任何值得你信任的地方，曾经的我不懂，但现在，我有自知之明了，你放心，从今以后我再也不会对你说那些幼稚的话对你做那些幼稚的事情，不会再干扰你，也不会再对你喜怒无常。我不会再对你有任何不切实际的期待和要求，你大可以去做你自己想要做的事情。”
蚩梦想自己真的没用。
明明已经拼命地在克制着自己的情绪了，可是在说出这些话时，她的眼泪仍然好像失控般不断地滚落。
“松手吧，我帮你上完药就走，绝不浪费你的时间。”
蚩梦不住地深呼吸着平复着自己的情绪，她的右手再次抓上了尤川后背的衣服，缓缓收紧力道往下扯，那红衣这次落得十分轻易。
黑暗的室内，月色虽黯，但她仍是看得分明。
小部分完好的的肌理匀称，剩下的全是刀剑毒巫所留下的伤势，最深最长交错而过的刀伤像是丑陋的蜈蚣盘踞在少年本该美好干净的身体之上，在那些大的刀伤和毒药腐蚀之下，还有无数叠加在一起泛白的交错的疤痕痊愈后留下的痕迹，因为坠崖时他的后背撞击在了岩壁之上，他本就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更是四处遍布着淤青青紫，有些破皮的地方已经红肿到发脓，他刚才应该也在上药，可是他的手根本碰不到后背一些细微的伤处，残留的药粉一看就是直接从上往下倒的，有些地方药粉遍布，有些伤重之处却连一些细碎砂石还没清理干净，伤处还在渗出血丝。
蚩梦再也看不下去，她抹去了脸上无用的泪水，起身去拿烈酒净手过后便从另外一盆干净的水中拧干一块帕子。
她重新坐到床上，小心地给他擦拭着他后背上的一些残留的脏污以防他伤口感染。已经有些微凉的帕子因为她运了些内力而泛着些微的热意，帕子游走过他后背的伤处时，带来一阵热辣辣的疼痛和冰凉凉的空虚感。
低着头的少年，沉默的望着已经落到了腰间的衣物。
“我从来没有不相信过你，不让你看到这些，不是因为觉得你不值得信任。”
蚩梦继续着手中的动作，这次沉默的人变成了她。
“只是因为……我不想让你看到一点不堪。”
蚩梦攥紧了帕子。
“尤其是，这样的不堪是来自于我。”
蚩梦盯着尤川的背影，因为压抑着情绪，她的声音极度低沉。
“在你眼中，什么是不堪？”
尤川沉默，
蚩梦看着尤川再次沉默，她动作无比轻柔，嘴角却扬起了讽刺的弧度。
“对不起。”
她听到了身前的少年再次传来的道歉声。
蚩梦手中继续动作着，给尤川上着药。
“……我记得，蚩梦说过，她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
所以，哪怕我从小就知道，这世界从没什么是永远美好的，可我仍然想把这世间你觉得所有美好的东西全都捧到你的面前，保护着这哪怕只是虚幻的一切。
“最初，我只是不希望，她眼中的我，也变得不再美好了。”
蚩梦的眼中晶莹积蓄，却始终在眼眶中盘旋。
“后来，是我明白了你我身上各自背负的责任，当我明白责任有多沉重之后，我希望这一切由我来背负，而你永远快快乐乐的。”
因为压抑着情绪，蚩梦的声音嘶哑到了极致。
“那你觉得我现在开心吗？你永远想的都是你希望我怎么样，却从来没有想过，我希望你怎么样。”
尤川微怔。
蚩梦已经压抑了太久，在这样无人的黑夜，她的情绪终究是控制不住地爆发了。
“你伤成这样你认为是不堪！我说我喜欢世界上一切美好的东西，是因为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即使那时候我以为我没有老妈，可是我想只要和你在一起我的世界就是最美好的样子，而你说什么希望一切由你自己来背负让我开开心心的……我开心？哈哈哈哈哈……我开心……我怎么开心的起来？你永远说着为我好，可是，从你自己开始，再到后来娆疆事变你选择了毒王八，永远是你在选择，而我却连知道一切的资格都没有。”
尤川喉咙哽痛。
“对不……”
“我不想再听你道歉了！每一次，不是沉默就是道歉，我已经听够了……我知道你一直对我很好，我也知道即使当初你选了毒王八也是为了娆疆，我知道你一直在护着我的性命，也许你还试图维护过我老爸，可是最终也是你带着我们差点走向死亡，而你到现在还欠我一个解释！我不想再听那些废话了，我只想知道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告诉我真相，你知道每当我入梦回忆起那些年我们在一起的童年时光，而睁眼时面对的却是全娆疆的追杀，在最无助的时候只有我自己一人时我是什么样的心情吗？”
尤川蓦地回过头。
“说了不许回头，你敢回头我就杀了你！”
尤川仍然望着她。
蚩梦终究是控制不住情绪，头靠在了尤川的后背，她的泪滚落在他想要拭去她泪水的手上，烫得直接烧灼到了他的心里。
“我也不是一开始期待的就是小锅锅啊。”
“可是我老爸被抓入狱，我苦求你你仍无动于衷；可是破庙重逢你说我老爸软弱，不愿帮我救我老爸；可是我们都回了娆疆我被追杀了整整一个月，你始终没有出现；可是你说我老爸安好我老爸却在遭受着枯落术的折磨；可是……你说了带我去见老爸，最后却害的我和我的朋友们差点身死，如果只是我自己一个人去死也就算了，可是小锅锅小姐姐他们有多无辜，他们只是来帮我而已啊。所有人都说我不够相信你，都说你有苦衷，可是你有苦衷你说啊你说啊你说啊！我说你不信我，你说你从来没有不信我，可是你也从来没有告诉我任何事情，你甚至连一句解释的话都不曾和我说过……我还不够相信你吗？！！一直以来，因为是你，所以你说什么我信什么，为此我甚至差点搭上了所有人的性命，还不够吗……”
尤川将蚩梦紧紧地搂进了怀中。
他默不作声，下颌抵在蚩梦的发顶，右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抚着她的情绪。
被追杀被欺辱仍坚韧挺立刀入血肉都不曾落一滴泪的娆疆圣女，在被安慰时却情绪失控放声大哭。
“为什么你没来？为什么你总是骗我？为什么你宁愿相信毒王八那些谎言也不愿好好看看娆疆看看我，为什么你永远不愿意相信我，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你告诉我好不好，你不要再骗我了好不好……只要你对我好，我就忍不住还是会相信你，我控制不住我自己，可是我真的承受不了下一次的欺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