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梦揉着隐隐作痛的头，望着面前美丽的女人，有些茫然地问道：“你是哪个？你怎么知道我是……”

未说完的话，因为无意识地看到自己身上的紫衣时戛然而止。

蚩梦猛的低头，望着自己完好的双手和披散在肩头的紫色长发，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

鲜参看着蚩梦神情惊慌地查看着自己，她斟酌着语气介绍着自己。

“我是鲜参，是……你老妈。”

蚩梦闻言猛地看向她。

她记得先前在落花洞的那段时间尤川和她说过在死溪林遇到她老妈的事情，

虽然是完全陌生的面容，可是细看她的容貌确实与她有许多相似之处。

想到从小到大老爸一直说老妈早就不在了，此刻望着眼前正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的母亲，蚩梦心中泛起了一股难言的酸涩。

但这不是目前最重要的事情。

已经意识到什么的蚩梦抓住了鲜参的手，着急地问道：“你知道我和尤川锅之前互换了身体的事情吗？我记得我和他明明没有换回来的，可是为什么现在我回到了我的身体？”

鲜参看着蚩梦上来就是一连串问题，她无法直视蚩梦过于明亮的双眼，微蹙眉，垂眸避开了蚩梦的眼神。

蚩梦的心瞬间凉了。

她的眼底已有隐隐水光，声音微颤。

“……你知道换魂之术，是吗？”

鲜参点头。

“这种巫术，有单方面的互换办法，是吗？”

鲜参神情微怔，沉默着再次点头。

蚩梦的眼眶已然红透。

“而他知道了。”

鲜参阖眸，缓缓点头。

蚩梦很想说些什么，可是她的胸口滞涩呼吸艰难，喉咙就像是被棉花堵住了一般，完全失去了发声的能力。

鲜参看着蚩梦无声地落泪，想安慰她，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

她即心疼蚩梦，也心疼那个那日独自来找她微笑着平静地去赴死的霁月般的少年。

蚩梦的尾音已全然颤抖。

“怪不得，我说他怎么那么容易就被我说动了……我明明是想要保护他，我是想要他好好的……我不想他再一个人承担责任，不想他再那样痛苦的一个人，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鲜参犹豫了一下，伸手轻轻抚摸着蚩梦的脸，为她拭去眼泪，安抚着她的情绪。

她本以为蚩梦会崩溃到嚎啕大哭，可是蚩梦却远远比她想得要冷静。

鲜参眼看着面前的人痛彻心扉哭得泪流满面，身体已然颤抖，却还是逼着自己深呼吸控制着即将崩溃的情绪，用力地擦拭掉脸上越来越多的泪水，抓住她的手，红着眼竭力稳住呼吸，询问道：“距离……老爸他们突袭……已经过了……几天？”

鲜参看着蚩梦，心中又酸又涩。

“八天。”

蚩梦眸光破碎，声音嘶哑，喃喃自语。

“……兵神……已经出世了？”

鲜参点了点头。

蚩梦再次抬眸看向鲜参。

“我老爸……他们现在……都怎么……样了？”

鲜参暗暗叹了一口气。

“你老爸身上的伤已经好了许多，你不用担心，至于你中原的那些伙伴们也都很好，这些日子都在拼了命地帮助我们抵御蚩笠的进攻。”

鲜参说到此处，欲言又止。

蚩梦看出来了。

她盯着鲜参，追问着：“然后呢？”

鲜参抬头看向蚩梦。

蚩梦定定地看着她。

“虽然这是我们的第一次见面，可是我已经不是小娃娃了，我有资格知道都发生了什么。”

鲜参看着少女眼中的执着和坚定，她终是开口：“那些被蚩笠以参加大典邀请来的寨民如今全都成了兵神，目前已经制作到了第三批，他将那些兵神派出四下肆虐所有不愿臣服于他的寨子，如今整个娆疆都已被兵神肆虐，无一处净土。”

蚩梦的嘴唇微颤。

在万毒窟的这些日子曾经亲眼看到过兵神被制造的过程甚至曾经被浸泡进那些毒汤药之中，蚩梦不会不明白那么多的兵神意味着什么。

鲜参看着蚩梦脸色苍白，她的手温柔的理了理她有些凌乱的额发，柔声安慰道：“你别怕，老爸老妈都还在，我们都会保护你们的。”

蚩梦抬眸看向鲜参，冷静下来后，细看她才发现鲜参脸色也不好，裸露在外的一截手臂上有交错的淤青和血痕。

鲜参注意到了她的视线，下意识的就要收回手，可蚩梦却已经小心抓住了她的手，在鲜参试着想要抽回手的时候，她含着泪的目光看向了她，鲜参便再也动不了了，只能任由蚩梦轻轻地掀开她的衣袖，看着她手上的伤势。

“这些时日，你一直在外面和他们作战？”

即使素未蒙面，可是看着她的母亲为了守护娆疆满身伤痕，蚩梦心疼不已。

鲜参因为蚩梦心疼她而心中温暖，她微笑着摸了摸蚩梦的头。

“小伤罢了。”

鲜参还很想说有她在她什么都不用担心。

可是年少时她犯下的错误如今终于酿成恶果。

就算是她也没有把握可以击退那些怪物。

鲜参的手微垂，轻触蚩梦面庞。

她仿佛只是在与她闲话家常，语气温柔。

“以后如果不愿意管万毒窟，就不管，想做什么，就做点什么，一辈人，有一辈人要做的事，所以我们留下，你们离开，做你们该做的事，明白吗？”

蚩梦听明白了鲜参的言下之意。

她眼中的泪花倏然滚落。

“可是这个‘你们’中并不包括‘我’，如果娆疆真的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我即当了娆疆十几年的圣女，受族人供奉这么些年，就绝不可能一走了之，我要承担我的责任。我即生于娆疆，也将死于娆疆。”

鲜参蹙眉，正欲反驳她不应该因为在这片土地上出生就固执的要与这里一同陪葬，她作为母亲，怎么舍得看到她葬身此处。

可是蚩梦却先鲜参开口。

只一句话，就让鲜参痛得再也难发一言。

“离开了家，你让我还能去哪里呢？”

蚩梦的眼眶红透。

“我已经在外面漂泊流浪了将近一年，我认识了很多的朋友，去了很多地方，娆疆之外的很多地方都很美我也很喜欢，可那都不是我的家。”

鲜参眼中泪光闪烁，再也忍不住伸手抱住了蚩梦。

“对不起。”

她生了她却从未有过一天养育过她。

这世间不会有比她更不称职的母亲了。

“我的武功虽非绝顶，可在互换身体的这段时间里，有尤川锅一直在帮我强化，至少现在的我不会是你的累赘，让我和你们一起好不好？”

鲜参心中已有决定。

可她红着眼拍着女儿颤抖的脊背，哑声道：“好。”

待鲜参拍着她的肩膀以为将她哄睡才离开房间之后，独自一人躺在竹床之上的蚩梦睁开了双眼，已经压抑了许久的少女在黑暗的世界里终于再也压制不住决堤的痛苦，双手拢着被子，躲在被窝里崩溃地无声地大哭。

……

蚩梦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噩梦。

尤川浸于黑暗永不回头的背影和蚩离浑身是血死在囚牢之中的尸体是她午夜最深的梦魇，在逃命的路上她无数次满身冷汗地在黑夜中惊醒，一次又一次地在明白自己如今的处境之后痛恨着面对父亲被囚禁只能一个人在雨夜里哭着奔逃去找救兵的懦弱无能的自己。

后来她和尤川锅相遇，和解，他教导她巫蛊毒术武功策论许许多多的东西，凡是他会的他毫不藏私的全都教给了她。短时间要学习那么多东西真的很痛苦，无论是要日日要背诵的他默写的各种外面难觅的绝迹古卷还是习武时他高要求的标准都令她饱受煎熬。

可是这个痛苦学习的过程却让她心中的空洞不安被一点点填满，那是渐渐强大的实力带给她的安全感。

她废寝忘食勤勉不缀，努力到就连尤川锅都夸赞她。

于是她便真的天真地以为自己已经厉害到能够保护尤川锅了。

可最后的结果呢。

他死了。

因为她自以为是地选择为他赴死，她和他换回灵魂的时候她已然自戕。

他想要救她。

可她害死了他。

尤川锅用他的命给她的人生上了血淋淋的一课。

然后是她的父母。

她苏醒后第一次见到因为失血而苍白憔悴的父亲时，他朝着她笑，她明明已经为尤川锅哭过一场了，可在看到老爸时还是没有用地扑倒他的怀里哭了起来。

她知道老爸肯定已经清楚来龙去脉了，她本以为他至少会训斥她鲁莽冲动做事不计后果。

可是他却只是笑着抱着她，温柔的抚摸着她的头，告诉她她做的很好，他就知道她可以做得到，她救了他。

她的宝贝女儿是他的小英雄。

他越说她越哭，她哭得那样厉害。

哭她这些日子以来被欺负被背叛被流放流落于娆疆和中原的边境有家难归哭她没有守住娆疆没有杀毒王八还害死了尤川锅。

她的老爸那样爱她永远爱她。

明明她那么坏，可他却始终心疼地抱着她，一遍又一遍的告诉她。

——这不是你的罪。

后来在她情绪稳定之后，老爸教导了她许多为王者应对各种危机的方式，她的老妈则是教导她如何最快的杀死兵神及攻击各类习武者的最有用的招数。

他们两熬呀熬。

白天护着笨拙的她在战场上杀敌。

晚上燃灯到天亮，写了一本又一本的书籍。

待最后一本书写完，

他们一起离开了她。

蚩梦后来一直在想。

那天那么多的兵神嘶吼声是什么样的呢？

应该是像初春的狼群撕扯着血肉那样凶狠吧。

她一辈子都无法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因为等到她醒来的时候，一切已经尘埃落定了。

小锅锅他们在分析着毒王八那些兵神的原理，见到她苏醒全都关心的问她的身体情况，每个人眼中都是竭力忍耐却仍然克制不住流露出的悲伤。

她想要回战场去找他们，小锅锅他们都拦着她不让她去。

其实有什么好拦着的呢？

虺王都不在了，哪里还有什么圣女？

她已没有丝毫利用价值了，毒王八又怎么还会抓她？

最多不过是将她也变成兵神中的一员罢了。

最后还是小锅锅让大家给她让了路。

他们无声地跟在她的身后，护了她一路。

黑夜的战场上全是浓重的血腥味，堆叠的尸体凌乱的散落，毒虫所过之地，不少的尸体上还有被啃噬的痕迹，尸山血海，血流成河，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蚩梦踏着一层又一层粘稠的血液，在蚊蝇萦绕的断肢残骸之中寻找着她的阿爸阿妈叔叔伯伯们。

她很偏心。

虽然叔叔们对她也很好，可是她还是先找的她的老爸老妈。

他们被压在尸堆中的最底下，被找到的时候她老爸的手已经断了，听说年轻时长得很称头的脸也被兵神咬烂了一半。

这样真的不好看了。

听说老妈当初就是看上的老爸的脸才要和他成亲的。

万一下辈子他脸上留疤了，老妈不喜欢他了怎么办？

老妈被老爸压在身下。

他是想要护着老妈的吧。

只可惜他们身上的尸体那么多，老妈被压得撕裂的身体都有些变形了，血从她身上无数个血口中涌溢而出，她身下的黄沙全然红透。

一直到最后一刻，他们两都睁着眼睛。

蚩梦是第一次这样近距离地看自己老爸老妈的眼睛。

老妈的瞳孔颜色清透。

老爸的眼形很好看。

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否则她就能知道她的眼睛长得更像谁了。

她用力地将他们身上的尸骸一具一具全都推开，一点一点的露出他们惨不忍睹的身躯。

战场的风沙有点大，蚩梦觉得自己眼底涩涩的。

小锅锅帮她找她爸妈，他喊她的声音颤抖得好厉害。

“小妖女……”

陆姑娘给她递来了一张白色的丝帕。

“蚩梦姑娘……你要是想哭，就哭吧……你别这样……”

她好奇怪啊，我为什么要哭。

我是来带我爸妈回家的啊。

我们终于可以一起回家了。

蚩梦笑着，一点一点的将他们搬上小推车，手臂掉了就回去捡起来，腿掉了就再按回去。

多大点事，她早就不害怕了。

那是她的爸妈啊。

小锅锅小姐姐张子凡陆姑娘人真的很好，他们都想要帮忙。

可是不需要。

“我带他们回家就好，我带他们回家……小推车不够用了，你们帮我找找我的阿叔们好不好，我们一起回家。”

姬如雪和陆林轩不忍再看，两个人背对着蚩梦时都已落了泪，张子凡和李星云也红了眼，他们帮忙一起在尸山血海中翻找着那些为了娆疆以命换命的英雄们。

月色如银。

星光熠熠。

一路银辉照亮了前行的道路。

推行的板车一路滚过的痕迹，全是鲜血。

……

蚩梦想。

上天原来也不会带走所有的好人，更不会用他人的命来惩罚笨蛋的愚蠢。

在再一次看到那个红衣少年的时候，她有一瞬间以为自己还在梦中。

可是真的是他。

他还活着。

或者该说……他可能，还活着。

因为她那日自戕可能没有成功，他成为了兵神怪坛。

何其讽刺。

那个为了维护娆疆甚至可以付出生命的少年，最后却成了别人手中摧毁娆疆屠戮族人的尖刀。

而这一切，都是她害的。

第一次见面，他丧了理智，被毒王八的毒虫催动着朝着他们发动攻击，好在当时小白脸带着十一峒主前来，毒王八有所忌惮，没有赶尽杀绝。

可是毒王八和中原那个男人的计划已经在进行中。

娆疆就是他们所谓的大业的牺牲品。

兵神怪坛越来越多，尤川锅甚至成为了其中最强的那一个。

他们真的已经走投无路了。

她想要她的伙伴们离开这里，不要将命丢在这里。

可是他们没有一个人愿意离开，他们都在帮她守护着她的家园。

小锅锅在得知当初她被投入毒液之中曾经自戕时得出结论或许封住心脉可以保留一丝清醒。

他豁出命做了一件恐怖的事情。

——他用华阳针封住了自己的心脉，变成一只有理智的兵神怪坛。

以毒攻毒。

这个词是这样用的吧。

小姐姐在看到小锅锅变成兵神怪坛的那个夜里，她哭了。

小锅锅残留着最后一丝理智。

他说。

‘不能回头，没有路。’

小姐姐从身后抱住了他。

告诉他。

‘我明白，去做你要做的事吧，但你听好了李星云，这辈子，我只放开你这一次。’

蚩梦看着看着视线模糊了。

她想，等到她见到尤川锅的时候也要这样抱一抱他。

告诉他，我好想你，我知道，你一定还记得我是谁。

而再次见到尤川锅并未过太久。

娆疆再也等不起了。

小锅锅也等不起了。

小锅锅孤身一人攻打万毒窟。

他们从阻拦的兵神中杀出一条血路赶到万毒窟的时候，已是黄昏。

昏黄的夕阳落入人间照耀着那满院的尸体残骸，血流成河，乌鸦啼鸣，整个世界分不清是血还是那夕阳更加刺目。

蚩梦提刀冲进大殿内时，最先看到的就是被花蝠子鬼头幺联手制住的李星云。

尤川披头散发，从来都是干净的衣物之上满是喷溅的血渍，他的脸色青白，红色的经络自白皙的皮肤下浮现，纵横交错令人心惊，他的脸上遍布尘土和血迹，一双在阳光下会泛着清透光亮的银灰色的眼瞳被凌乱的发丝遮挡，隐约可见一只已经蒙上了一层白翳。

他面无表情，走向小锅锅，手镯等银饰随着他的走动发出清脆的声音。

眼见李星云就要被袭击，蚩梦手持匕首飞跃着冲向他的方向，想要击退正在掐着他脖子的花蝠子鬼头幺。

可是毒王八喉中的蛊虫微动。

她还未察觉便感觉到自己被一阵强大的气流给猛地冲开狠狠地摔到了墙壁上，一股寒凉的气息瞬移到了她的面前，在她抬头看去的那一瞬间，一只冰冷的大手用力地掐住了她的脖颈。

蚩梦看着面前的人那近在咫尺的面容，面露痛色。

她想喊他，可是被他这样掐着，她根本无法发声。

她只能盯着他。

希望能够让他看清楚自己，唤醒他的一丝理智。

他似乎确实看清了她。

在掐住她的那一刻，蚩梦见到尤川的眼神微动，而后他面露痛色，被重新按上的皮肤已经变黑的左手捂着头，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毒王八那儿又发出了声音，似是在催他动手。

可是尤川锅明明那么痛，手中的力道却在变松。

她一句话都没说。

他竟就松了手。

掉落在地的蚩梦捂着剧痛的脖颈不断地咳嗽着，因为窒息她的脸涨得通红，眼角也充斥着水光，她的眼角余光隐约看到尤川似乎恢复了理智。

他表情痛苦地大喝了一声，强大的内力朝着四周散开。

他朝着蚩笠攻去，想要杀了他。

可是在要杀死他的那一刻，蚩笠口中的蛇动了。

少年清明的眼神瞬间再次黯然下去。

蚩梦眼睁睁地看着那一步步地朝着小锅锅走去。

小锅锅拼命和花蝠子鬼头幺对抗着，口中发出艰难的“走”字。

可她没有走。

她也不会走。

蚩梦看了李星云一眼，她的眼中闪动着泪花，朝着他笑着无声地道了一声谢，然后她决然转身。

少女宛若燃烧的星光，一身紫红色光雾氤氲朝着那红衣少年飞跃而去。

意识到她要做什么的李星云缓缓地张大了眼。

他摇着头，已经发声困难的喉咙中所言的全是‘不’。

蚩梦听到了。

可是她不会回头。

小哥哥，能遇见你，我很开心，我知道，你是为了什么拼上你的一切，但你知道我拼上一切的原因吗？

蚩梦看着已然失去理智的尤川。

那是她幼时就约定了以后她当虺王他当毒公的竹马。

那是她很喜欢很喜欢可是却再也没有机会告诉他的阿郎。

我的父母叔伯都已为护卫娆疆死在了这场战乱之中。

我作为娆疆圣女，无论是生是死，都会与我的阿郎一起，与我们共同的家园共存亡。

李星云眼睁睁地看着蚩梦落入已经失去了理智的尤川怀中。

尤川感受到有人靠近，本能地运起了强大的内力，右手朝着蚩梦的心脉打去。

李星云不住地摇头。

尤川的动作在他眼中一点点地缓慢了下来。

他拼了命地想要挣脱花幅子和鬼头幺的束缚，上前去拯救蚩梦。

他怎么可以看着蚩梦死在尤川手里。

不可以。

绝对不可以。

就在李星云拼命挣扎，竟然真的挣脱了花蝠子鬼头幺的束缚，将他们击退之际，李星云看到蚩梦周身的紫光渐熄，她在尤川要杀了她的那一刻竟是双手紧紧地环着他的脖颈，抱住了他。

那少年已经攻向少女心脉的手掌，因为她突然抱住他的动作，本能地垂了下来。

他甚至还未恢复理智。

蚩梦靠在尤川冰冷的颈项之中，滚烫的泪水不断地从她眼中滚落。

“尤川锅。”

少年灰暗的眼中有亮光闪过。

她从他怀中探出头，眼含泪光看着他。

尤川望着面前人眼中的晶莹，头疼欲裂。

王座之上的男人再次发号施令，可怖的虫声响起。

少年眼中顿时闪过一阵凶光，右手运起内力就要拍向她的后心，可她却全然不怕，双手捧着他的脸，小手一点点地为他擦拭掉面上的灰尘和血迹，笑道：“这样就称头多了。”

少年周身的内力顿时散去。

他恍惚地看着面前的人。

蚩梦的手贴在了他的后颈。

毒公在催动着他攻击。

他眼露痛色，侧过了头，捂着额头，垂在身侧的双手紧了松松了紧，怎么也没办法对她动手。

蚩梦踮起脚尖，垂眸，温柔地在尤川的唇上印上一吻。

少年本来涣散的眼瞳瞬间恢复了亮光。

四目相对，在看到他的眼神恢复正常时。

她笑了。

赶到蚩梦身边本是想要救她的李星云恰好看到这一幕，他站在蚩梦的后侧方，一时间竟然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上前把他俩拉开。

毕竟尤川的状态很不稳定。

可是小妖女在尤川好像就稳定了？

毒公失去五感什么都看不到，但是通过蛊虫已经和尤川心思相连的他感觉到了尤川的心又起了涟漪，一猜就知道必定又是因为那圣女，毒公恼恨尤川心中还牵挂着这些儿女私情，高频地催促着尤川对蚩梦发动攻击。

尤川的眼神再次晦暗，又要对蚩梦发动攻击，然后李星云就看到蚩梦又踮起脚尖啄了尤川的唇一下，尤川的眼眸就又恢复正常了。

接下来毒公催促，尤川失去神志，蚩梦亲亲。

这样循环了起码三遍。

虽然很不可思议，但李星云确定尤川居然真的可以被蚩梦用亲亲克制住！

想到自己刚才跟他打了大半场，李星云心情万分复杂，但在确定蚩梦可以稳住尤川后，他不再关注他们，拖着艰难的步伐朝着毒公而去。

蚩笠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数次呼唤尤川都感觉到尤川的心不再平静，他完全无法催动他。

他又恼又恨，感受到殿内可供驱使的兵神怪坛已然不多。

他一边继续尝试着呼唤尤川，一边试图找借口说服李星云。

但李星云能够撑到现在已然到了极限，在距离毒公还有几步之遥时，终究是力竭倒下了。

在倒下前，他最后口中呢喃着‘虫’。

蚩梦见尤川情况已经稳定，又见李星云倒在了他们面前，知道这是击败蚩笠的唯一机会。

她松开了尤川，最后看了他一眼，朝着蚩笠而去。

蚩笠老奸巨猾，趁着蚩梦不注意时在她身上下了双生瘴，性命相连，同生共死，蚩笠本以为以蚩梦的阅历定然会被吓到，正巧言令色地诉说着将来会保全她的种种诱惑之言，却没想到她用力按住了他的脖颈，一刀下去干净利落的直接斩断了他口中的白蛇。

蚩笠至死都不敢相信。

他打败了蚩离，诛灭了那么多的高手，可最后竟然死在了他的这个侄女手中！

眼看着蚩笠死不瞑目重重倒下，李星云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一般，长舒了一口气后无力地躺倒在地。

蚩笠的蛊虫被斩杀，意识始终混混沌沌的少年蓦地睁大了眼，眼底的白翳散去的那一刻，因为和毒公意念相连，他当场口吐鲜血，身体脱力般半跪在地。

蚩梦正在给李星云抽出胸口的华阳针，听到尤川那的声音，她抽出针后当即小跑到他的身边，担忧地查看着他。

“尤川锅，你咋个样了？”

尤川只感觉他好像做了一场混沌的看不到尽头的黑暗的梦，梦中全是鲜血和杀戮，那些温热而黏稠的液体一层又一层的溅落在他身上，他想挣脱却无法挣脱，后来他的世界中落入一道光。

尤川蓦地抬眸，模糊的视线中少女的容貌渐渐清晰起来。

他怔怔的喊她。

“蚩……梦……”

眼见尤川终于完全恢复了意识，蚩梦笑中带泪，朝着他点了点头。

尤川有些愣怔，而后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他转头看去，只见身后的地上正躺着那个男人的尸体。

被斩断的白蛇蛇头正流着血，暗紫色握柄的匕首染血就落在不远处。

他蓦地转头看向蚩梦，她的脸上还残留着飞溅的血迹。

尤川眼眸微张，瞬间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情的他强撑着疲惫的身体起身，拉起了她的手。因为变成兵神，他的声带受损严重，每说一个字都很艰难。

“和我去……十二峒……一定有……办法的……”

蚩梦看着他握着自己的手，笑着手上稍稍用了些力。

他回头看她，青白色的脸上还有青筋血丝浮现。

但他的眼睛终于又变回原来亮亮的模样了。

“还有一炷香不到的时间了，我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尤川不住摇头。

“蚩梦，我们去……十二峒……”

蚩梦不想打破尤川的幻想。

可是真的来不及了。

蚩梦红着眼，朝着他笑得灿烂，声音却有些哽咽。

“尤川锅，我要留在家里，我再也不想离家了。”

尤川听懂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不愿放弃一线生机，可是蚩梦却已经拉起了他的手朝着外面跑去。

万毒窟的山崖距离大殿不远。

他们一路踩着绝望世界中遍布的血，牵着手，吹着风，迎着夕阳，就像小的时候那样坐在山崖边。

“蚩梦……我们回去……虺王会有……办法……的……”

在被蚩梦拉着坐下的那一刻，尤川还想着要想办法救她。

蚩梦看着他，夕阳的余辉落了她满身，她眼中闪烁着微微光亮。

她笑着。

说出了这个世界上对一个女儿而言最残忍的话。

“三天前，我亲手埋了我的老爸老妈。就在饶中最接近南方的位置，冬暖夏凉，春天的时候会开很漂亮的小花那里。”

尤川不可置信。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急促。

想到那只见了几面却对他真的很好的鲜参，又想到直到最后一刻也不曾怪他的虺王，尤川的眼眶瞬间红透。

痛苦和愧疚几乎要淹没他。

“是我……”

“是我害的。”

尤川未说完，蚩梦已经先开口将所有的罪责全都揽在了自己身上。

“蚩梦？”

尤川即心痛虺王鲜参前辈竟然已经殒命，又心疼说着这些神情平静的蚩梦。

他不知道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曾经有多痛苦。

蚩梦抬头看着夕阳。

“是我什么都做不好，却总还想着要保护我身边的人。”

尤川意识到蚩梦在将所有的罪责都怪在自己身上，当即按着她的肩膀，急忙为她辩解着。“不是的！你已经……做的……很好了！这不是……你的错！！”

蚩梦看着他着急的神情突然轻笑出声。

“尤川锅，你还记得上次我们在树上谈心吗？那个时候你说都是你的错，我也说不是你的错。那么这一切都是谁的错呢？是毒王八吧……对不起，尤川锅，我杀了毒王八……他到底是你的义父，我知道你一定会伤心的，可是他害死了我的父母还害了你害了娆疆那么多人，我不可能放过他。”

尤川听着她道歉，不断地摇头。

“我也……想要杀……他。”

蚩梦看着他满身狼狈全是血迹。

他的脸上还有那些丑丑的经络血丝。

可是怎么办呢？

她还是觉得他是全天下最好看的阿郎。

感觉到身体已经渐渐变得僵硬，蚩梦耳朵贴在尤川的心口，听着他因为蛊虫被毁而恢复了些许的缓慢的心跳声。

她说。

“我有好多好多的蛊虫，每一种我都试过它的效力，唯独niania虫我没试过。因为在我最想试验niania虫的时候我没有可以试验的对象，后来我终于有可以试验的对象了，我曾迫不及待地想要让他服下蛊虫，因为我真的着的很想很想知道我的阿郎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但是现在……我不这么想了。小白脸说的没错，要用niania虫证明的爱意真的太蠢了，明明想知道他在想什么，听他的心跳就知道了啊，尤川锅，你的心跳得好快啊。”

尤川听着蚩梦含笑的话语，只觉得心如刀割。

他难得强势的将她从他的怀中扯出，低头吻上她的唇。

即使他的身体如今也不是什么合适的躯体。

可是他的生命至少还没到衰竭的地步。

一炷香已经过去了快要一半了。

蚩梦快要死了。

他怎么可以让她死。

蚩梦阖眸仍由他第一次那样密集而用力地亲吻着她。

温热的咸味在唇齿间散开。

是他亲了无数次都没有办法互换而簌簌落下的泪珠。

蚩梦睁开眼，看着就算是被刀砍都不会落一滴眼泪的少年红着眼看着她。

她笑了，语气轻快地调侃着他：“尤川锅，你好坏啊，你这是在光明正大的占我便宜嘛，我老爸要知道了一定要敲你脑壳。”

尤川情绪已全然崩溃。

“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换不回来了……为什么……”

视线模糊了。

仿佛有一块黑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蚩梦用力的眨巴着眼睛，只来得及最后看一眼少年朦胧的轮廓，便彻底陷入了一片黑暗。

怕他发现她失明了会哭得更厉害，蚩梦不再眨眼，乖乖地躺在他怀里动也不动。

“不只是你问过我老妈……我也问过我老妈……我刚才早就试过了……试了好多次……我们身上的巫术，真的解除了……”

尤川抽出随身的苗刀割了一段自己的银发和一段蚩梦的紫发，想要用他学会没多久的换魂之术再次互换他们灵魂。

蚩梦感到头发被割下了一缕，猜到他想要做什么，她只能凭着感觉摸索着尤川的手，阻止他。

“没用的，换魂之术只能在两个同样的人身上使用一次。”

尤川看到了蚩梦的手在空中摸索，意识到她已经开始失明，尤川的泪水汹涌而出。

蚩梦感觉到自己的感官越来越迟钝了，她很害怕。

她想要摸摸他的脸。

知道他在身边，她就不害怕了。

她的手被他握住了。

“我要……摸摸你的……脸……”

声音也变得艰涩了。

尤川泪如雨下，伸手将蚩梦的双手按在自己的脸上。

蚩梦感觉到了掌心里一片湿润。

她艰难地笑着，声音越来越低。

“尤川锅……都啷个大的……阿郎了……你……咋个还……哭鼻子，羞羞脸……”

尤川抱着蚩梦，不住地呼唤着她的名字，

“蚩梦……蚩梦……蚩梦……没事的，你别害怕……会好起来的……我在呢……你摸摸我，我……在呢……”

少年的哭声和娆疆的风声虫鸣一点点离她而去。

蚩梦眼瞳黯淡，耳畔无声。

只有唇还能艰难的翕动着。

她一字一句散在风中。

他凑在她的耳边一字不敢遗漏。

“我终于……做到了……我答应……你的事情了，我是不是很棒。”

尤川泣不成声，不住地点头。

“我就知道，我是娆疆……最厉害的……圣女，怎么可能……有做不到……的事情……”

声音渐渐嘶哑，蚩梦的声音也渐渐失去了。

她眼瞳渐渐涣散，唇角的笑意渐渐消失。

“好……可惜啊，已经……来不及了……”

我还没来得及好好地为你做一顿姐妹饭，为你编织一条花腰带，为你挂上姻缘绳。

我还没有像每个热情的娆疆阿娅那样在花山节在所有人的祝福中扑到你的怀中，亲吻你，告诉所有人这是我蚩梦心仪的阿郎。

我要和他成亲。

从此以后，一直一直在一起。

一辈子，永不分离。

“尤川锅……你别难过……我去……找我……老爸老妈……了……以后……找一个……你喜欢……也喜欢你的……阿娅……好好地……活……”

浑身颤抖的红衣少年埋首在少女的颈项之中，绝望的呜咽声被黄昏温柔的风吹散。

象征着爱意的杜鹃早已漫山遍野地盛放，天边最后一丝光亮染红了整个天幕，猩红的余辉落满了人间。

残阳如血。

……

【正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虽然一开始大纲的结局不是这样的。

可是写到这里真的觉得这是这个故事最合适的结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