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很大，样样俱全，通俗而言，是一幢豪宅，一个人住却难免透出些许空旷寂寥的意味。
忆木安拉开窗帘：阳光灿烂，是个适合再世为人、重获新生的好天气。
[什么都没问，真的没关系吗？]
“什么都没问？”忆木安诧异于对方的装聋作哑，但对方不深究他也懒得自找麻烦，翻着桌子上的书随口敷衍，“你回来得太晚，没赶上我们聊天，才有了这种错觉。”
书架上的书很多，摆在桌子上的都是些教辅资料，其中数学物理生物等学科以绝对优势占据了大半江山，翻开后还可以看见其中有着大片翻越书写过的痕迹。
忆木安头疼地把那些资料推到一边，他完全没想到过第一个世界他就要荣享一回重新高考的待遇，再想的长远一些，这显然不会是唯一一次。
“谢燕归甚至没有回过一次宁家，宁摇风为什么为什么会对他下手？”忆木安扫了眼满满的学习资料：这简直是对面已经在计划着爱恨生杀，而这边还全然不知地在玛卡巴卡。
忆木安随手敲着桌子，想起了谢燕归指定资料中的某个部分，以问答问道：“说起来，宁摇风能力怎么样？”
286出乎意料地做出了回答：[宁摇风其人，和其母风格一致：行事恶毒，手段毒辣，目光短浅，心胸狭隘，难当大用。]
忆木安的动作停住了，实在很难想象一段程序居然会用这样带有偏向性的描述来形容一个人。
在他的迟疑中，286补上了后半句：[以上评价来源于谢修远。]
哦，原主的外公。
没有半点客观，全是个人恩怨。
难怪他问的明明是宁摇风，这回答里面还要莫名踩一脚宁摇风他妈。
忆木安：“你的回答方式很幽默。”
286：[系统不具有输出指向性描述的能力。]
忆木安：……
对，你没有骂人，你只是语言艺术的搬运工。
286显然并没有体会到它的宿主此时复杂的心情，仍在继续着自己兢兢业业的移山工程：[宁北雁对宁摇风的评价为……孙华实对宁摇风的评价为……《东都晨报》曾描述……《前沿》曾提到……]
楼下开门声响起的时候，忆木安已经被塞了满脑子的宁摇风，恍惚间差点以为自己是暗恋宁摇风——还是对方不受亲友团待见被积极劝分的那种。
“好了，闭嘴吧。”忆木安缓缓闭目，“谢谢你，让我知道了机器人的语音没有起伏原来并不代表着语言模块的不完善。”
286顿时恢复了高冷寡言的伪装，平静按照模板回答道：[不客气。]
忆木安此刻只想逃离几秒前还和葵花鹦鹉一样吵闹的系统，他推开房门走到过道上，对进来的人打了个招呼：
“方姨早。”
少年的声音绵软，努力隐藏下那点半梦半醒间的困倦，故作正经的样子让方缘忍不住笑了：“今天怎么起得这么早，没睡好？
“嗯，做了个噩梦来着，刚好被方姨开门的声音叫醒。”少年说着似乎才反应过来自己还穿着睡衣，迅速转身回了房间，“我先去换衣服！”
方缘看着少年“落荒而逃”的背影笑着摇了摇头走进厨房。
谢秋水当年去世后，谢修远像是终于意识到了一时的意气之争再没有了挽回的机会，加上担心尚且年幼的谢燕归留下阴影，曾经多次联系让谢燕归搬到谢家，但谢燕归的态度每次都很统一：礼貌道谢，从未接受。
长久僵持后得到的结果是，谢燕归孤身一人的家里多了方缘这个从小看着谢秋水长大的煮饭阿姨。
几年下来，谢燕归的表现终于让几人慢慢放下了担忧，相信谢秋水早已安抚好了这个即将独行人生漫漫长路的少年。
[宿主的行为很是熟练。]
286本意也许是想赞叹，但没有被检查分析过语义的话在刚刚被说出时，表意就已然发生了偏移。
谢燕归换衣服的手顿了一下，又很快继续了下去，回答时已满含了恶意，“怎么，很喜欢当阴阳人？”
怀疑的，隔阂的，以暴制暴的，比先前的“表演”更为熟练的反唇相讥。
某些先前的交流中他身上隐约透露出的特质在这一刻格外尖锐明显了起来，仿佛同样的情况早已发生过了许多次，让他已经没有心思再去细究对方的某句话是无心之失或是纯粹的恶意，或者说，因为恶意的情况太多，用词不当的一句话也被迅速划归了同一范围。
糟透了，286暗自评价。
此时它本应该针对自己对新任宿主三番两次的异常态度进行扫描分析，确认身上是否产生了什么问题，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最好能够进行一次彻底杀毒。
但它发现，它的宿主近乎应激反应的表现更值得它投注更多的关注：它与新任宿主见面后来源异常的数据流已经趋于稳定；但在捕捉到对方下意识对恶意的回应后，它的数据库中近乎指数性增殖出了异于先前类型的又一异常类型的数据流，催促着286做出回答。
[否定的。]286区别于辅助系统的电子音压低了许多，忽略完全没有起伏的语调，恍惚间竟然像是寻常人心虚时下意识的低音，[根据对异常增长数据的对比分析，286出现当前行为表现的原因为：286吃醋了。]
对方似乎也意识到了自己刚刚的话攻击性过强了，沉默了一会儿后略过了不知该如何开口的道歉，“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认识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
286回调出主系统抓到正在偷渡总数据库的它时的数据记录：主系统显然收到了它提交的异常报告，却在它并没有提到宿主外貌相关描述的情况下，在第一次见到它给出的宿主呈像后，没有任何搜索调用地直接给出了宿主的名字。
286抛弃了一贯的严谨，猜测道：[也许286和宿主以前是认识的。]
“好极了，”忆木安放弃和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的较劲，虚心求教道：“所以之前我们认识的时候，我是就没有名字的么？”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这个话题明显在一个失忆的人类和一个数据库中不存在相关数据的系统之间完全无法推进下去，一人一机器默契地选择了搁置。
楼下方缘还在做饭，忆木安控制着自己尽量不去深究对方每天过来的背后实际可以等同于监视这一糟心事，试图继原主后又一次和系统达成一笔不正当交易，“对于任务，你有什么看法吗？”
286重复：[系统不具有输出指向性描述的能力。]
自然也就不会有“看法”。
忆木安于是不再暗示，直白描述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是在向你寻求和任务相关的提示？”
然后忆木安就听见心中新晋的人工智障这样回答：
[好的，我了解了。]
[任务相关提示需要花费积分进行购买，宿主现在拥有积分数量为：0。]
忆木安试探，“也许你会愿意借给我一些？任务完成之后立刻还的那种。”
286刻板套娃：[系统提供的服务中并不包括积分预支部分。]
它甚至不否认自己有积分。
忆木安试图唤醒人工智障心中并不存在的良知：“你还记得你刚刚才和我告白过吗？”
数据记录清晰的系统很快找到了“告白”相关内容：[否定，286对于“吃醋”的描述为对异常输出语言的分析，并不存在感情表述倾向。]
忆木安：……
好一个客观公允的系统。
怎么说呢，还好刚刚没有道歉吧，要不然岂不是血亏。
人工的机械造物显然不会察觉到“尴尬”这一情绪，但是它发现了宿主的沉默，于是它试图解释：
[任务系统的所有规则部分均由主系统制定，任务系统没有权限进行相关内容的增减、更改及替换。]
忆木安眼睛扫过墙上的时钟，感慨居然还能见到这种在现代化进程中已经作用不大的存在，默默计划了一下等会儿得把钟给搬走，否则以他的情况晚上是别想睡着了。
一边想着，他漫不经心地搭话：“你们主系统权限收得这么紧，平时一定很忙吧。”
[规则被设立后会刻印在辅助系统的底层逻辑中，辅助系统日常作为工具存在，任务系统拥有其中的部分功能调用权限；高位系统依据权能不同拥有更多权限；完整权限仅供给于主系统。]
听着286对毫无接触的“高位系统”和“主系统”也做了描述，忆木安意识到它显然在里面偷偷夹带了不少私货，藏了许多不适合被基数最大的“普通宿主”知道的东西。
“286的普通宿主”终于舍得把注意力从钟上分给了他一直在说些狗屁不通废话的系统一点：“怎么，你这是在诉苦？”
286诞生至今的系统生涯中从没有被设想过：它、主系统、权限、诉苦，这几个词居然有能被组合到一起的一天，更加离谱的是，如果真的执着于找出理由，这居然是能得到的最合理答案。
显然意识到了不对的聒噪葵花鹦鹉终于闭麦安静杀毒。
耳边清净了下来的忆木安按照谢燕归的提示，激活了左手上的数据手环搜索当前的地图，试着在此基础上描绘出谢燕归的一生轨迹。
江菱确实是一座大城，大到可以囊括住包括谢燕归在内的许多人的一生。
人为划分而成的菱形核心区“城中城”泾渭分明地隔开了普通人和财阀的活动范围，又欺世盗名地将江菱科研所这唯一提供高等教育的研学机构设立在城中城外，以校企合一的模式实现着对外城人才的笼络。
谢燕归的家就在城中城近乎边缘的地方。
他一生困守江菱城中，唯一一次出城，是他人精心谋划的索命阴谋。
无妄之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