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此，在我忙碌的时候，也并未错过她们的对谈。

从吧台出来，横亘在她们中间的顾客还没有离开，我无处安身。碧芬看了眼手机，赶紧提议去附近用餐，生怕我再次回到吧台，丢下她独自面对俨如冰块的杨珊。

我换回衣服，才看到手机显示有几条未读简讯，均来自碧芬。在更衣室把简讯一一看完，我乐不可支。

简讯如下：

我的屁股好像长刺了，坐不住，我好想逃。此刻全凭着深厚的友谊才按捺住脚步，你若再不过来，我们的友情也合该到头了。

怪我出门没看黄历，但凡看一眼，也决计不会在大凶之日出来与你相会。在你店里喝杯免费的咖啡，便要遭这种罪，忒不值当。

我怀疑自己可能哑了，话到嘴边死活吐不出来，你懂不懂什么叫如鲠在喉？我现在对你肃然起敬，想当初，你是怎么虐待自己，才能和杨珊在一起的？

请你务必给我身旁的客人免单，她解救我于水火之中。她一坐下的刹那，我仿佛看见了天使的模样，天使身旁还有个恶魔，你晓得吧。总之，给她免单！

以上。

我也抬看了碧芬，但想她就职与于高档酒店，社交能力不得八面玲珑。后来，我以此取笑她，她解释道：拜托，我是人事部主管，主要沟通对象是领导、员工、求职者，有两面玲珑就足够应付了。

当然，我并没有给拯救碧芬的天使免单。倒不是计较钱，只是无端给人免单，多少有点奇怪，也犯不着为此编排个合适的理由出来，索性对碧芬的话置若罔闻。

我们并行在海滨路上，我挽着杨珊，碧芬挽着我。我们像只拦路虎，横行在熙攘的人群中，很快招来路人的不满。于是，杨珊拨开我的手，走到我身后。碧芬见状，用手肘磕了磕我身侧，又悄悄向我投来一个赞许的眼神。

赞许自然是给杨珊的，小小的举动，便让碧芬忘记店里的冷遇，真是好收买。我算是看透了，善人作一次恶势必遭人唾弃，但恶人作一次善，连佛都会感到欣慰。

席间，我和碧芬说了许多话，即便平时常联系，见了面还是会有许多新事旧闻可絮叨。

许是觉得有我撑腰，碧芬在杨珊面前突然胆大起来，颇有狗仗人势之嫌。她开始数落杨珊当年不告而别，害苦了我，一桩桩一件件讲述完我失魂落魄的境况，还不忘警告杨珊，胆敢再伤害我，定不轻饶。

桌底下，杨珊握着我的手，紧紧不放。碧芬的话让她心疼，让她内疚，可面上却看不出端倪。如此，碧芬深感那一番语重心长外加言辞厉厉的话语毫无威慑力，便也懒得白费唇舌。

打那天起，杨珊和碧芬才算相识，这为碧芬奠定了调侃杨珊的基础。因为有了初步了解，电话里再提及杨珊时，她总少不了不痛不痒地念叨两句。

这次回来逗留比较久，长假结束还没有返回邻市。杨珊去出入境管理处办理护照时，我回了一趟父母家，一起吃了午饭。杨珊在对待感情上，总也没有我勇敢，她还没做好面对我父母的心理准备，只推说时机未到，不要操之过急。

我不急，可我知道，这不是急不急的问题，而是敢不敢的问题。

也许私底下，母亲做了父亲的思想工作，以至于她不避讳问起杨珊时，父亲并没有过激反应。他下意识抬起的眼皮告诉我，他仍记得杨珊是谁，但他没有表示抗拒。

我简短向母亲汇报了一下杨珊的情况：在小公司实习，工作不忙，但课业繁重，有出国留学的规划，正备考雅思中。关于杨珊在学校遭受的非议和奖学金的事情，我没提，毕竟母亲也曾像那些人一样，自觉清高地以杨珊无奈的生计来攻击杨珊。就好像任何事情都有选择似的，理所当然地认为杨珊自甘堕落罢。那些人，只看见表象便仿佛拥有了足够的资格来置评，并不深究表象底下的本质，何其肤浅！我不提，不想母亲因此难堪。

在杨珊的专业方向上，母亲很想和杨珊聊聊自己的见解，我不得不相信，她确实很惜才。若只是对待我的伴侣，必不至于放下教授与长辈的身段，主动上赶着给别人的学生加以提点。当年我和程立谈婚论嫁时，她也没对程立将来的发展这么上心。

当然，除了赏识，多少还是有弥补过错的成分吧。

在这个领域，母亲有着丰富的经验，对局势有精准的分析，对前景有敏锐的洞察力。杨珊若能得到母亲的指点自是再好不过，可我不确定杨珊是否要承这份情。此前，她可是回绝了小高的，谁知道她告诉我的理由是不是全部考量。

我含糊敷衍了两声，推说等杨珊忙完一段落再找机会聊未来发展的问题也不迟。

临走前，母亲塞了两张旅游券给我，让我和杨珊抽空出去走走，高端旅游团，吃住行全包，别浪费了学生送的礼。

我问：您和爸爸怎么不去？

她回：我忙得很，没时间。再说了，我经常出差，什么地方没去过。反而你们年轻人才该多出去走走，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领略更美好的风景，哪能像杨珊那样，一天就只知道学习，生活都没个调剂，这哪能行。

说来说去，重点还是杨珊，我哑然失笑，瞅了眼手中的旅游券，道：她也没有时间呐。

时间挤挤就有了。母亲话音一落，不由分说关了门，哪容我多说。

无理可讲，她没有时间便斩钉截铁，杨珊同样没有时间，但挤挤就可以，怎的，时间有偏差？我把旅游券揣进包里，心想，去不去旅游另说，但是，我得让杨珊知道母亲的善意。

从父母家出来，因着父母态度的转变，我内心多了一份踏实。

回想起出柜时父母强烈的反对到如今默默的期许，一晃三年过半了啊，这三年的暗自较量，没有人是轻松的。当初父母亲手撕碎我的幸福，最终又要帮着我重新拼凑，生活挺讽刺。而更讽刺的是，在这种较量中，往往爱得越深沉，注定输得更惨烈。

杨珊说，秋天是个很匆忙的季节，楼下的行道树前几天还挂着绿叶，今天冷不丁发现，已是满树金黄。还有那不知道打哪儿飘来的桂花香，昨夜还芬芳馥郁，今天就气若游丝了。

是啊，秋天很匆忙，当我们意识到它来了，向它打招呼，它却挥手向我们道别，根本来不及仔细描绘它的模样。

我们住的临街公寓，坐落在老城区，从窗口向外望，远处是摩天大楼，近处是低矮瓦房。高低有致，错落分明，好像两个世界。

杨珊看书看得双眼干涩了，便站在窗口，目光松弛远望，将林立的高楼大厦尽收眼底。每当这时，她才会怀念家乡的山海，怀念家乡的风，甚至是深巷中传来的狗吠。每当这时，家乡的一切陡然鲜活起来，一花一叶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可以分解掉她的思绪。

由于备战雅思，她的业余及课余时间又被书桌上的学习资料占据，极其自律地按照计划去完成一个个目标。她很会把控自己的节奏，忙碌却从容，做什么都很有把握的样子。

这个节骨眼上，我只能把母亲赠送的旅游券藏在包里。也许等她考完雅思，拿到了自己满意的分数，那么安排一次旅行未尝不可。

在公司实习了一段时间，杨珊全面了解整个专业运作，便在公司开了户，开始小试牛刀。

当时的她根本接触不到任何内幕信息，只凭着对数据的敏感度，再结合缜密的分析，她果断投入自己的积蓄作为试炼石。她的理财路数可谓剑走偏锋，对高风险但短期回报率高的产品情有独钟，以极其冒险的方式测验自己的专业水准。

失去的奖学金算是以另外一种方式弥补到她的账户里，虽金额不多，但那些数字像雪球一样滚起来了。除了收获财富，她更证明了自己的能力。临毕业时，她已经积累到一笔足够的保障，不需要考虑留学费用的问题后，对择校便有了更多选择，不局限于某个国家、某所名校。

很快，公司经理发现杨珊是个不可多得的人才，开始器重她。短短时间，她从打杂的实习生升为实习助理。经理用很大的诚意邀请她本科毕业后直接来公司报到，并开出了可观的薪资待遇。然而杨珊非燕雀，她是鸿鹄，志不在此，遂婉拒了经理的挽留。

12月中旬，寒冷的天气把我定格在床上，醒着，但不愿起。临近中午，杨珊推开门，我躲在被窝里都感受到了外头的寒气。

见我还没起床，她取笑我，说：我是不是打扰到你冬眠了？

我伸展身体，嘟囔道：你不在，被窝都是冷的，叫人怎么冬眠。

横竖是因为我呗。杨珊的语气在没有太阳的寒冬里显得很轻快。她脱了外套，扑到床上来，隔着被子拥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