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秋凉很饿,这个世界的设定是昏迷了好几天,之前躺在床上没有感觉,此刻站起来,胃里的灼烧感几乎让他作呕。
他不知道在这个世界里,食物是否是安全的。
他也不知道这个世界没有通关的65.8%里面,有多少人是被饿死的。
可是此刻,他没有别的选择,总不能去啃窗外的爬山虎吧。
胡桃木桌上的托盘闪烁着银色的光,江秋凉坐在窗前,饥饿让他很想几口将盘子里的食物一扫而空,但是他尽量放缓自己的吞咽速度,每口嚼十下再咽下去,在感觉自己有点饱的时候及时放下了叉子。
很渴,但是他端起葡萄酒杯,想了想,还是搁回托盘。
食物里果然放了安眠类的药物,剂量不大,江秋凉对于这种睡意被药品勾起的感觉很熟悉。
它是他的老朋友,从现实到游戏。
他趴在胡桃木的桌子上,翠绿的爬山虎枝桠刺破窗框,灰白的天空和街道占据精致华美的壁纸,满目疮痍。
世界陷入黑暗。
再次睁眼时,室内的光线暗淡了很多,暖风吹起窗帘,掀起一圈圈涟漪。
江秋凉躺在床上,毛毯将他包裹的很严实,从脚尖一直颈部,细软的毛划过他下巴,酥麻一片。
床边有一盏煤油灯,昏黄的灯光照亮了室内斑斓的色彩,由明到暗的过渡,让地毯像是被被灯塔的光线晕染的深海。
煤油灯的光本来会打到江秋凉脸上,只是床头挡了一张报纸,细心地隔开了亮光。
床边的胡桃木椅子上坐着一个人,翘着二郎腿,皮鞋在空中轻点节奏。他的膝盖上放着一本厚重的书,打开到三分之一的位置,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夹着一只短短的黄色铅笔。
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了他夹着一根烟,陷在烟雾缭绕之中的模样。
但是此刻他只是看着膝盖上的书,神态专注,铅笔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
他远比江秋凉想象的要年轻许多,高挺的鼻梁上架着一副斯文的金丝眼镜,眉眼很像某本著名法国爱情悲剧电影的男主角。
他完美地融合在巴洛克风格的装修中,姿态和巨幅油画里的狄奥尼索斯一样放松。
如同导演特意安排的镜头,暖风、灯光、绚烂的色彩,恬静到让人心慌。
江秋凉忍不住心想,或许比起诺埃尔,他更像是一名落魄的艺术家。
铅笔划过右下角的最后一行,他用大拇指和食指翻页,不经意扫向床上躺着的人。
“你醒了,阿兰。”
他合上厚重的书,摘下金丝眼镜,随手夹进上衣口袋。
深灰色的眼睛很美,让人想到法兰西郊外的绵绵细雨。
“我怎么会在这里……”
江秋凉明明记得,自己是趴在胡桃木桌上睡着的。
“别怀疑自己,阿兰,是我抱你过来的。”他微微后仰,靠在椅背上,双手在胸前交叉,“睡在桌子上可不是个好习惯,尽管现在是夏天,你也不应该掉以轻心。”
江秋凉丝毫没有印象,按理来说他根本不可能睡得这样熟。
他的视线落在厚重的书封上,是本有关心理治疗的专业书:“谢谢你,休博士。”
休点着节奏的皮鞋前端顿住,他的薄唇轻抿,露出了一个很迷人的微笑:“叫我休就行,阿兰,你真的很讨人喜欢。”
很暧昧的话,理所当然从他口中发出。
或许他对于每一个病人都是这样讲的。
江秋凉心想。
“不是的,阿兰,我只这样对你,”休叹了口气,深灰色的眼睛盯着江秋凉,“我的朋友,自始至终只有你。”
“你怎么知道?”江秋凉有些惊讶,他明明只是在心里想,没有说出口。
“你知道的,心理医生都有成为怪物的潜质,特别是聪明的心理医生。”休语气轻快,“我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笨蛋。”
江秋凉震惊于他的自负。
“好了,阿兰,剩下的话留到晚饭之后再说吧。诺埃尔在楼下准备好了晚餐,我很高兴你吃掉了午餐,没有选择绝食。你知道的,很多人在磕到了脑袋之后都会开始绝食。怎么说,以绝食来逃避现实,这很麻烦。阿兰,显而易见,你比他们聪明很多。”
跟在休身后,江秋凉走出卧室,踏过走廊,迈上了蜿蜒而下的楼梯。
“你可以搭着我的小臂,阿兰。”
休把书换到了左手,对着江秋凉伸出右臂。
“不用了。”
一觉之后,江秋凉已经好了很多,麻醉药的效果正在淡去,身上伤口的痛感逐渐清晰,不过对他而言,这意味他的身体在真实地好起来了。
他把手搭在木制扶手上,想了想还是补充了一句:“谢谢你,休博士。”
休偏过脸,江秋凉不确定他有没有笑,但他应该听到了,所以收回了手臂。
墙上挂着很多幅画,相比于卧室里用色大胆的油画,这几幅明显要正经许多。
画框里的男人面目各异,年龄不同,却无一不是军装笔挺,佩戴象征着荣耀的勋章,手持指挥棒,眼中坚毅,目视前方。
明明被禁锢在画框里的是他们,江秋凉反而有一种被审视的错觉。
“你的曾曾祖父,曾祖父,祖父……”休的皮鞋踩在台阶上,没有回头,“未来这里会挂上你的父亲克洛德将军的画像,还有你,阿兰。”
江秋凉直视着一幅幅画像,指尖划过坚硬的画框。
“期待这一天吗?”休转过头,脸上带了笑意。
江秋凉叹了一口气,收回手:“恕我直言,挂上画像的那天,阿兰已经离世了。”
“确实,”休点头,满不在乎,“人终有一天会离世,可是这里还会挂上你的儿子、孙子……血脉是一种很神奇的存在,死者会在活人身上重生。”
江秋凉皱眉,休似乎没有继续解释下去的兴致。两人一前一后走进餐厅,诺埃尔已经恭候多时。
晚餐在沉默中进行,餐厅桌上有几根蜡烛,很有法式的浪漫情调,刀叉碰在盘子上,代替谈话。
风变大了,呼啸而过,屋内回荡着恐怖的低吼。
窗外人影幢幢,如同有人在外面招手,亲密地说着听不懂的甜言蜜语。
江秋凉忍不住往窗外多看了两眼。
“是被风吹动的树枝,阿兰先生。”诺埃尔用餐巾擦了擦嘴角,声音平缓而温和。“快要下大雨了,这几天的空气格外潮湿。”
江秋凉点头,空气的确很潮湿,他移开视线,端起桌上的牛奶,轻抿了一口。
鼻尖有若有似无的葡萄酒味,他的目光状似随意扫过餐桌。
他的牛奶是休端过来的,休和诺埃尔的玻璃杯里盛着白水,桌上没有葡萄酒。
“我好像闻到了葡萄酒的气味。”江秋凉的唇抵在玻璃杯上,假装随口一提。
他注意到,诺埃尔拿着餐巾的手很轻地抖了一下。
下一刻,诺埃尔又露出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阿兰先生,您忘了吗?克洛德将军很喜欢葡萄酒,地下室摆满了他的私藏。”
“嗯。”
江秋凉应了一声,又灌下一大口牛奶。
“您想要来一点葡萄酒吗,阿兰先生?”诺埃尔问,“休博士认为牛奶有助于您的睡眠,您一向喜欢葡萄酒,或许这能是您心情愉悦……”
“够了,诺埃尔。”休咽下豆子,用叉子把胡萝卜划到一边,“阿兰先生现在的状态,葡萄酒会要了他的命。”
诺埃尔张了张嘴,没有反驳,他靠在椅背上,烛光映在他的脸上,让他像是瞬间老了十岁。
似乎是气不过,诺埃尔最终还是低低反驳了一句“休博士,挑食是个坏习惯。”
江秋凉看向休的盘子,发现他用叉子划走最后一块胡萝卜,露出了一个心满意足的表情。
“谢谢你的好意,诺埃尔先生。记得下次不要在我的盘子里放胡萝卜,我讨厌胡萝卜。”
江秋凉怎么也没想到,谈话进行到最后成了诺埃尔和休博士两人以胡萝卜应不应该出现在餐桌上为题结束。诺埃尔认为战时物资紧缺,维生素必不可少,有什么吃什么,休则说补充维生素的方式有很多,他宁愿啃一个月能砸死人的法棍也不愿再见到胡萝卜。
离开餐桌上楼的时候,江秋凉恍惚间看见有一群胡萝卜围在他身边跳舞。
进入卧室,图案夸张的地毯和墙纸充斥他的视野,橙色的颜料看起来都像是胡萝卜。
江秋凉扶额,心情复杂。
阿兰似乎很喜欢看书,卧室里竖着书架,胡桃木桌和床头柜上也堆了很多书。
看了一圈,书的种类很杂,没有固定那种类型,从经典到小传,从虚构到现实,从喜剧到悲剧,无迹可寻。
随手抽出几本,都有翻阅过后痕迹,偶尔几段还有铅笔的划线和标注,简短但精辟,可以看出阅读者认真阅读并且进行了思考。
外面的风声很大,树影婆娑,江秋凉关上窗户,躺到床上。
床头柜对着一摞书,江秋凉拿起第一本,是美国作家塞林格的作品。阿兰把其中一页折了起来,那页有一句划线的话。
——我虽生活在这个世界,却不属于这个世界。
边上有铅笔的标注,字迹很潦草。
——理想和现实,孰高孰低,我何时才能知道答案?
书摊开在毛毯上,江秋凉有些晃神。
他试图想想阿兰是在怎样的场景,以怎样的心态写下这句话,可是他想象不出来。
对于阿兰,他知道的实在有限。
同理,对于这栋建筑,这个国家,他的了解都很有限。
江秋凉将目光投向油画中的狄奥尼索斯,企图从他身上找到答案,而他只是注视着别的地方,神态从容。
卧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短促的两下,等待着回应。
“进。”
门被推开,休博士走了进来,他捧着一本书,手上提着煤油灯,换了一身舒适的睡衣,笑意盈盈。
“你好啊,小阿兰,很高兴再次遇见你。”
“怎么了吗?”江秋凉问。
“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吗?”
江秋凉看休的眼神像是在确定他是不是个怪人。
“哦,亲爱的,别用这种眼神看着我,我会伤心的。”休垂下眼眸,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快要下大雨了,阿兰。”
“只不过是下雨而已。”江秋凉直截了当说。
休惊异地看了他一眼,似乎他不应该这样说。
不过很快,休又开口:“亲爱的,如果你非要我说出一个理由,是我害怕。”
休站在门口,煤油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瘦长,像是风一吹就会倒。
“我只是想要给你讲个故事,”他低下头,手指不安地抠着书封,“你愿意收留我吗?亲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