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摊那事情，王银只在最后听了个结果。

他现在更忙了。

王有钱牵线的公司里好几家有意向合作，就是价格方面还要继续谈。到了这一步，王银已经没有心力再争那几个点了。在他眼里，只要牲畜明年还能卖出去，他这畜牧官就已经当得尽心尽力了。

然而，对于牧民来说，这不亚于一次集体失业，再通过别人拿回几份不太满意的简历。

总有人质疑王银是不是收了那些公司的好处，没有一心一意为村民们争取；也有人想要息事宁人，只要明年还能继续有活干，收入降低也只能认了。

还有那些自诩机灵的，趁这边腾换合作合同的功夫，偷偷来找王银，想趁机提高自家的销售配额。

零零总总，都是世间百态。

王家一下子成了块香饽饽。多少年没来往的亲戚都凑过来蹭个面熟，王苗也趁机开阔了下视野，对于“死皮赖脸”这个词有了更深的体会。

除了新年第一天，家家户户都要在家里请年神、换神像，其余时候王家的烧水壶就没歇过。甚至连王米都被王二媳妇拿出来当了借口，明示那些还想在她家蹭饭的人，脸皮不要太厚。

王苗自然也是忙的。但他一天天地数着回学校的日子，心情只会越变越好。

这一日，他如往常一样预备果食餐盘、烧水泡茶。

经过楼梯时，他看到一个有点儿眼熟的男人，从兜里摸出一卷钞票。

男人想把它递给王二媳妇，但被她数次手疾眼快地挡住了。

王芳芳嘴里喊着“收回去”、“太客气了”，眼神中已经没了最初的兴奋和贪婪，只剩下疲惫。

当一个人在短短几天内被村里近三分之一的人拦下，并试图让她接受他们从各种地方掏出来的钱时，那个人就会同她一样，恨不能在脑门上贴一张纸条，上面大书特书：“此窗口无法办理受贿业务，请右转至‘王银’窗口处再次申请。”

王苗贴心地藏在拐角处，打算等二人掰扯完再下去。

“嫂子啊……”

男人说话带有浓重的口音，浑浊得像搅进黄土坑的水：

“窝，窝不是来求王银大锅滴。窝是来求泥滴。（我，我不是来求王银大哥的。我是来求你的。）”

王芳芳一愣：“什么？”

“窝就是替窝媳妇她闻问，泥家滴那裹海自，能不能再卖过窝。（我就是替我媳妇她问问，你家的那个孩子，能不能再卖给我。）”

王苗心中一凛，彻底屏了声息。

他这是在说什么？什么卖不卖的？

难道王银没有如他所想那般，与那些人贩子彻底断绝交往、毁灭证据？

有王米在，王银不需要那些人了才是……还是说他们想把自己这个活体罪证给处理了？

可现在才想起这件事，是不是太晚了？

别的不说，王家正房只有一处楼梯。如果上面再下来个人，一眼就能看见自己在偷听。这里实在太危险了，他不能傻乎乎地呆在这儿。可要是想下楼，怕是要先弄点声音出来，把这两人惊走才行。

他倒退着上楼梯，努力把自己的脚步声隐藏在男人的话音里：

“泥家不是有王米哩，那裹海自就没用哩，不如卖给窝家……（你家不是有王米了，那个孩子就没用了，不如卖给我家……）”

王苗退到二楼走廊里，发现这段距离还是太近了。他们的说话声他还是能听个一清二楚。

他缓步后退，一手压在茶杯上，预备找准地方把它摔了。

宁可因此被王二媳妇斥责，也不能让人发现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

楼下，王二媳妇连连摆手：

“你这说的什么话？我看你是糊涂了！我怎么会卖……这种话你也说得出来！”

那人有些手足无措：“窝家会代他好滴，泥不用担心——（我家会对他好的，你不用担心——）”

“闭嘴！你昏了头了！”

王二媳妇提高嗓音：“王苗！！王苗你死哪去了？！”

她声音太大了，很快就会叫人出来。王苗咬牙，原地踏了几步仿造出从轻到重的脚步声，慢慢走下楼梯：

“妈，我在楼上换盘子，我这就拿去厨房洗……”

王二媳妇上下打量着他，见他神色无异样，便催促道：“赶紧去！水槽都要堆满了！”

王苗唯唯应是。他悄悄加快脚步，感觉背后有一道视线长长地钉在他身上，如芒在背。

他立即想起，在王银送他上学那日，就有一人用这种眼神看着他！

是那人？

那人当时在想什么？！自己在他眼中又值几斤几两？

像是有一把小刀沿着他的皮肤慢慢刮下，把他自以为的安全感剃得一干二净。

在这白得无情的日光下，王苗如同□□前行，要害处没有任何遮蔽。敌人随手一碰就能将他击碎。

不行，不行不行……他脑海里的警铃大作。他不能被打上“可以买卖的货物”这样的标签，因为其后他们就会进一步剥夺他的权利，他的自由，他的生命。

王苗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肉里。

不能等到开学了，他要提前回学校。

这边学校放假，一直是冬天长，夏天短。除了怕遇上寒潮，学生回校路上出事，留他们在家也能给父母帮点忙。

过完年，离开学还有一整个月。这个时候，牧民们家中储藏的干草也快要消耗殆尽了。剩下的牲畜哪些牵去春市上卖，哪些留在家里配种下奶，这一个决定会直接影响到牲畜们接下来的饮食质量。

能从自然中拿到的资源，山里的人们就不会花钱去买。市面上的草料饲料太过昂贵，牧民家里的小孩就背着箩筐，走进深山，摸寻在早春就露头的野草野菜。

蓬蓬草、苜蓿、蒲公英、婆婆纳……这些东西，畜生爱吃，人也能吃。于是不管家里养没养牲畜，人们都跟春游野餐似的，快快乐乐结伴去山里逛一圈。

王家村里的适龄孩子，在一部分大人的带领下，浩浩荡荡地出门了。

这种事情，王苗一向是有意无意被排除在外的。而王米呢，有一年因为好奇缠着他妈妈去了，回来只带了冻疮和鼻涕泡儿。自那以后，王家只有王二媳妇，偶尔还会去凑凑热闹了。

王银这几日“闭门谢客”，专心琢磨给全村各户牧民的销售配额。

按照常理，他应该把总额按人头户口来均分，再由各户人家私下里商议买卖交换。

然而，王家村的人头簿不方便公开，每次只能由村长喊上几个德高望重的老人，偷偷分完再通知大家。

往日里，王银是不掺和这事儿的。无他，太得罪人。只是现在王百川已经有了墙倒众人推的势头，下一任村长不知要花落谁家。王银少不得要为自己做打算。

那就把人都请过来，宁可多一个也不少一个。等他们争完，自己出来做个总结，这事情也就过去了。

王银美美地想着，左右开过口，自己就不算没出力、没办事。

书房门被一把拉开了。王银下意识皱起了眉头，却发现进来的不是打扫卫生的王苗，而是王柿。

“客人客人，我看看你哪来的客人呐？王大畜牧官，真是厉害，官威都耍到家里来了。”

王柿无不嘲讽地说。

她也就只在过年那一日踏进了这扇门，其余几天，每回都被王家人拦住了。

他们说有客人在，家事不好宣扬出去，要她等没客人的时候再来。她信了。前几日王家确实热闹，她也不想进来“沾光”，就耐心等了几天。但现在，看着这个空空荡荡的书房，还要说有客人，这是在骗谁呐！

王柿直接越过王二媳妇，上楼推开了书房的门。

一瞬间，她有些恍惚。这个地方是只属于王银的禁地。她小时候偷偷跑进来玩，结果被发现了，王银拿着皮带狠狠揍了她一顿。

大夏天的，她穿着短袖，抽到哪里都是实实在在地疼。据说那一日，她的哭嚎声突破了院墙的隔离，全村都知道了王银在打他家姑娘，还有人扒拉着墙头想偷看呢。

转眼间，她就长大了。这个属于她儿时最可怕的噩梦素材之一的地方，也只是一个普通的房间罢了。

王银下意识反驳了几句，“不敲门没礼貌”、“大人的事小孩少打岔”云云。

他确实是想拖到王柿不得不回城打工的时间底线，逼着她服软的。但这个进过城、见过世面的女儿，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住的人了。

于是他掩饰地喝了口热茶，开始无视她，自顾自地拿起一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放进书房的杂志，从头读起来。

王柿别的不多，但耐性总是不缺的。她的目光扫过书房里的边边角角，努力从王银的角度思考。

他会把户口本放在哪儿呢？

两人僵持了半个小时，王银先坐不住了，放下杯子佯装上厕所，一溜就没影儿了。

看他走得这么利落，王柿又不确定起来。难道户口本没放在书房？那又会在哪？

梅乐城繁华，新年开工早。去晚了，就找不到前几年那么好的工作了。

王柿暗自咬牙，从包里掏出一颗小小的黑色玩意儿，用大力气摁在茶几台面下方。

她不能再和他们僵持下去了。她要破局。

有脚步声踩着楼梯上来。王柿慌忙收拾好包包，赶在那人进来前拉开了书房门。

门外，王二媳妇一脸狐疑地盯着她，又探头探脑向里面张望。

王苗拎着扫帚和抹布，侧身走进去打扫卫生。

王银不知道在这书房里藏了什么东西，不让王二媳妇进去收拾，只是偶尔会叫王苗去擦一擦桌子、扫一扫地。王二媳妇好奇很久了，但又问不出来什么，于是每一回路过都要趁机偷看几眼。

王柿抢着关上了门，带着王二媳妇向楼下走去。她的心跳得快极了，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兴奋。

这个被小时候的她视作地狱的地方，其实也没有那么神秘——这样的想法不可抑制地冒出来，让她不可避免多了几分自豪。

她真的在一步一步地挣脱这个家庭。她在斩断脐带。她很快就能获得成功——她必将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