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凇本来想追上万竹湫问问清楚,结果接到了古韵音打来的电话,询问他这周五的课结束后回不回去——那几个星期他都有事没回去,这个星期必须回去了。
无奈之下,古凇只好先把这件事放在一边,上了去姑姑家的出租车。
古凇单手支着下巴,目光落在车窗外的万家灯火,眼花缭乱的景象让他心烦意乱。
自作多情。多么伤人的四个字。却是来自好朋友之口。
搁谁谁不伤心,他现在没把万竹湫说一顿,能保持冷静就很不错了。
古凇戳着手机屏幕,当成万竹湫的脸戳着解解气。斑驳的光影逐渐清晰,勾勒出硬朗不失少年感的侧脸。
“到了。”司机停车,通过后视镜看了古凇一眼,“一共是十六块八,你给十六就好了。”
古凇扫了付款码,好看的眉毛拧在一起。
司机询问:“怎么了?”
古凇看着屏幕中“余额不足”四个字,手指悬在屏幕上方,抓着手机的另一只手骨节隐隐泛白。
临近月底,再加上这几周连续给万竹湫加餐,导致他的生活费所剩无几。
古凇摩挲着手机壳,良久他才缓缓道:“付现金行么?”
司机:“行。”
古凇卸掉手机壳,里面安安静静躺着一张照片。照片中的女人笑颜如花,眉眼那块和古凇尤为相似,应该是古凇的母亲。
照片下面有一张叠好的百元钱。
古凇看了一眼照片,取出钱,把钱展平,小心抚平每一个折痕,好像对待什么宝贝。
“您能不能留着这一百块钱,别花出去,就当是我押给您的,过几天我会找您,把钱赎回来。”
“行吗?”
司机觉得这话听起来很可笑,但是看见少年认真的神情,犹豫了片刻,道:“行吧,我把联系方式留给你。”
司机都如此通融了,古凇还是紧紧抓着钱,无声地挣扎,好像在做什么痛苦的决定。
安静了几秒,司机要催的时候,古凇终于下定了决心,收回了钱,把钱叠放整齐重新放回手机壳后面。
看见照片时,古凇的手指在上面停留了几秒,最后拿起手机发消息。
-没生活费了。
消息发过去没几秒,手机里就弹出一条转账信息。一个五,四个零。
古凇愣了几秒——转账最多转五万。
“快点,到底给不给钱?”司机不耐烦催促道。
古凇回神,扫了付款码,听见到账提示音,然后下了车。
别墅外停着一辆崭新的宝马SUV,古凇对车不感兴趣,看见车前挂着的车牌区号才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下意识望向别墅二楼,空荡荡的落地窗什么也没有。
古凇觉得自己太敏感了,不过是相同车牌区号而已,宁城那么大,总会有人来这边发展。
古凇缓缓摇头,迈着步子走进了别墅。结果还没走几步,就看见了熟悉的背影,几乎是一瞬间他就猜到了门口那辆低调奢华的宝马SUV是谁的。
川剧变脸似的,古凇的脸拉了下去,又臭又长,但那人身旁又站着古韵音,他不好当场转身走人,只能调整好情绪,忽视掉古昀骋,“姑姑。”
古韵音感受到了古凇态度的变化,道:“今天可算是商量好来看我了。”
古凇想说不是,迫切与古昀骋撇开关系,但是想到教养以及转账的事,只好点点头,跟在古韵音身后走了进去。
进了家门,古凇还没坐下,就听见一直沉默不语的古昀骋开口:“你跟我上楼。”
古凇面无表情的跟在古昀骋身后,身影大有视死如归的气势。古韵音有些担心,望着父子俩的背影喃喃自语:“希望他们能好好谈谈。”
刚到二楼,古凇就迫不及待的开口:“有事么?”
古昀骋直奔主题:“我在你学校旁边和市中心分别买了房子。学校旁边的房子装修好了,按照你的喜好装修的,市中心那个没装修。如果你实在住不惯学校的宿舍就去学校旁边住。”
古昀骋把一串钥匙交到古凇手里。
古凇望着那串钥匙发呆,如果是他以前的脾气肯定要把钥匙扔飞,顺便冷嘲热讽几句。可现在,他竟然没什么感觉,甚至还觉得有些感动。
不知道是因为和万竹湫那样性子温和的人在一起性格被同化了还是因为古昀骋知道他没钱,直截了当的转给他五万块钱。
或许两者的原因都有吧。
“另外,如果你真的喜欢这座城市就留下来,市中心那套是我为你准备的婚房。卖掉还是留下,决定权在你手里。无论你做什么我都尊重你,我不干涉你的决定。”古昀骋神色平静,“那五万块钱是你最后的生活费,刚好够你过完剩下的一年半。”
古凇微微蹙眉,总感觉古昀骋在跟自己撇清关系。他的语气也不自觉带上刺儿:“怎么?给我准备婚房是觉得自己活不到那个时候?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说着,古凇把那一串钥匙扔到古昀骋怀里。
古昀骋道:“不是。”
古凇转身,侧着脸:“我不需要。”
决绝的背影中夹杂着一丝慌乱,下到最后一节台阶时,古凇险些摔了下去。
古凇脸色非常不好,吃饭时都是一声不吭。本应该团圆快乐的用餐时间,在骇人的沉默中结束了。
送走古凇后,古韵音倒了一杯茶,端到古昀骋跟前:“哥,你是不是太过了。”
古昀骋看着水面上漂浮的茶叶,平静道:“他任性,也从来不长记性。当初来这里就是他任性的结果,他做事总是不计后果,拳打老师,说转学就转学,哪一点像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性格……没人会一直跟在他身后擦屁股。”
古韵音叹了口气,心说,其实你们爷俩都挺任性的,脾气简直一模一样,认定的事情就不会放手。
要不然古昀骋怎么没有另娶,一直都是一个人。
“古凇那孩子总归心不坏,你之前总是工作就错过了古凇的成长,后来发生那件事,父子关系彻底决裂,你又真正了解古凇多少呢?”
这次换古昀骋沉默了,记忆中确实没有古凇的成长片段。第一次叫爸爸,第一次学会走路……他都没有印象。
他确实不了解古凇。
他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古凇抽了一口烟,吐出个漂亮的烟圈。虽然他的爸爸有点不称职,错过了他的成长,但是他的爸爸很爱他,对他的要求无所不应。
在他的印象中爸爸无所不能,甚至比动画片中的超人还厉害。
-
今天星期五,学校宿舍关门了,古凇没地方去,像个无头苍蝇似的乱撞。回神时,他站在游乐场里,目光落在其乐融融的一家三口上,眼眶不自觉湿润。
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被挖掘出来,海啸一般将古凇淹没。
他和父母来过一次,但是刚踏进游乐园的大门,父亲就因为工作离开了。
所以,每次来游乐园他总有一种莫名的情绪,羡慕、讨厌……
古凇没有目的随便逛,越到深处,人越多,越孤独。
最后,走不下去了,古凇停在一口井旁边,上面吊着一个告示牌,许愿井。
古凇站在许愿井前,许下一个小小的愿望。投硬币时,翻遍了全身的口袋也没翻到一枚硬币。
实在没有办法,古凇扯了一片嫩绿的叶子扔进去。绿绿的叶子飘在波光粼粼的银色上面格外显眼。
这样,神就能注意到他吧。
古凇自我安慰。
“您好,要、要买、买气球吗?”
“不……”古凇抬头,装进澄明的眸子中。
那双眼睛的主人似乎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古凇,局促的低下头,不安地拽着手里的红绳。
古凇看见万竹湫就生气,抬脚就走,径直与万竹湫擦肩而过,留下万竹湫一个人在那里发呆。
古凇淹没在人群里,频频回头却没看见熟悉的身影,有些着急,该不会走丢了吧?
“……”
沉默两秒,古凇吐出一口气,像是认命一般原路返回,果不其然,万竹湫留在原地发呆,扯着一堆花里胡哨的气球格外显眼。
根本不用怕走丢。
“愣着干什么,还不快走?”古凇停在距万竹湫三米远的地方,远远看着,像是与大人置气的孩子一样。
“对、对不起。”
“跟谁说的啊,你不说明白,我怕我自作多情。”
“古、古凇对、对不起。”
“晚了,我不想原谅你。”
说完话,古凇扭头就走,留下一个傲娇的背影。
万竹湫愣了一会儿,然后牵着一堆气球慢慢跟在古凇身后,嘴里一直念叨对不起。
古凇的脚步由快变慢,嘴角也有上扬的弧度,到最后变成了和万竹湫并肩而行。
万竹湫心中一喜,“你、你原谅……”
“不原谅,我不想自作多情。”
“你、你没有自、自作多情。”
“不听。”
“你、你最、最好了。”万竹湫憋红了脸,才憋出来硬巴巴的几个字。
真诚的眼光看得古凇心悸,偏偏嘴硬:“不原谅。”
“那你、你怎么、么才、才能、能原谅、谅我。”
“陪我一会儿。”古凇的神情忽然变得落寞,暗淡的目光不知落在何处。
感觉气氛不对劲,万竹湫点头:“好。”
两人找了个长椅坐下,悬在空中的气球跟着摆了摆头。
凉风吹了又吹,树枝摆了又摆,终于把光影剪碎,却不知道是风的功劳还是树枝的成果。
徐徐的微风吹不走愁绪,轻响的枝丫震不散怅惘。
“我父亲来找我了,他要跟我断绝关系。”古凇抬头看,努力把流到眼眶的泪逼回去。
闹了这么多年,终于成真了,没有想象中的开心,反而,在害怕。
怕被抛弃。
可这个结果不是他自己闹的么?
他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伤心、害怕。
万竹湫说:“不、不会的。你那么、么好、父亲、亲不会、会不要你。”
古凇说:“我一点都不好。”
古凇闭上眼,慢慢把心上丑陋的痂揭开。
“我母亲因为我去世的。”
那天他非要吵着去商场,才让父亲商业场上的对手有了可乘之机,劫走了他和母亲。
那群人不要钱,要命,让父亲在他和母亲之间选一个。
这样的报复最折磨人,无论选哪一个都会让人痛苦一辈子,陷入深深悔恨。
母亲哭着求父亲,无论如何第一时间都要先选儿子。父亲选了他,痛失了这辈子的挚爱。
那天父亲第一次动手打了他,吼着质问他为什么那么不听话,为什么非要去逛商场,明明警告过他,这几天特殊情况暂时不要露面。他为什么就是不听,为什么要任性。
古凇也扪心自问,是啊,他为什么非要去逛商场,好好待在家里不好吗?
因为那天是六月十八号。
父亲节。
他想给父亲挑一件独一无二的礼物。
古凇努力仰头,不让自己的懦弱露出去,却不知发红的眼眶和哽咽的声音早已出卖了他。
“不、不是你的错。”万竹湫缠着红绳,挑出一个笑脸气球,系到古凇的手腕上,“不哭。”
“没哭。”古凇拽了拽手腕上的气球,“幼稚。”
他却没有解开,而是望向灿烂的笑脸。
“父亲不会丢下自己的儿子。”万竹湫道。
古凇点头,忽然感觉心里好受多了,好像随着气球飘向没有边际的天空。
古凇没告诉万竹湫,让父子俩彻底决裂并不单单是这件事。而是有天晚上,他看见父亲房间的灯亮着,鬼使神差下他扒开门缝,然后看见了这辈子不敢想的画面。
父亲的房间挂满的母亲的照片。而父亲就躲在装满回忆却小小的房间里哭,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那个时候他才知道父亲并不是无坚不摧的。父亲之所以无坚不摧是因为母亲。母亲不在了,那一层盔甲就碎了。
他更恨自己了,也不敢再面对父亲——他是弄坏盔甲的罪魁祸首。
他悄悄带上门,瘫坐地上,倚着门板,哭了一夜。
父亲房间的门成了父子俩之间最深的隔阂。
关上之后,就打不开了。
也是这扇门,关上了古凇所有的任性,让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少爷一夜之间长大,成为了母亲口中彬彬有礼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