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秋高气爽，此刻周玉琮深以为然。从射击馆走出时，蓝盈盈的天和轻拂在脸上的风，都让她神清气爽。

“宁小姐，咱们先吃午饭吧。”走完了花园、体能训练室和射击训练场，已经快到十一点半，张主任的提议很适时。

宁钟毓点头，“好。”

“要不，咱们就在食堂吃？”张主任的语气带着小心翼翼。

周玉琮终于忍不住了，认识张主任这么多年，从没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步步都陪着小心。她略感不适，虽是金主，尊重即可，大可不必矮人一头的模样。她能理解，领导的角度与运动员不同，操心的更多。

但这大院是咱们的地盘，何至于此。

所以周玉琮面色的黯淡一闪而过。宁钟毓却笑吟吟地把目光扫给了周玉琮，眼底尽是了然。

周玉琮知道这女人敏锐，看似典雅的松弛，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在宁老爷子的寿宴上也是如此，她看了一眼在宁启海身边的周玉琮便明白了她的窘境，说是有事找她，哪里有事，解围而已。

周玉琮只摆给她一张没有表情的脸，自然有礼而单纯，只给人一个信息——刚才无事发生。即使有，那也是你的错觉。

宁钟毓也无事发生般转回头，问后勤方主任关于食堂的实在问题。

进了食堂门口，刚结束训练的队员鱼贯而入，进去后却发现秩序井然，没有人多的喧闹。大家都安静排队，自取餐食。

宁钟毓问起：“食材来自哪？”

方主任介绍：“咱们的食材都是特供的，就怕来源不明，运动员的兴奋剂检测出问题。”还指着周玉琮补了一句：“哦~但是他们是做镇定剂检测。”

射击运动员要的是稳定性，增肌的、快速恢复体能的，没用。至于调动兴奋情绪的，对于射击运动员来讲，那就是怕自己死得太慢死得不够惨才会用。

曾经出过这样的事故，运动员吃了外面的食物，被查出违禁药物成分，尿检呈阳性。所以，运动员的饮食必须倍加小心，尤其是大赛前，甚至有规定，如果运动员没有管住自己的嘴偷偷到外面就餐，直接处罚剥夺参赛资格。

听到“镇定剂”，宁钟毓转头意味不明地看了眼周玉琮，嗯，这人是挺镇定的。可偶尔，这人还真需要点“镇定剂”，与壮汉缠斗死死咬住人家耳朵的时候，也真不怕死。

随即她追问蔬菜和肉类的来源、产地、不同项目运动员的食量。

周玉琮的第一反应是：你的手下又不是免费的，这些落地的具体事情他们完全可以去问去做。你问这么细干什么？

转念一想，带头的虽然不能事无巨细，但也不能事事不懂。而且宁钟毓似乎有着对新事物本能的好奇，她就是想知道。

他们决定到二楼用餐，刚走进去的时候，围坐一桌的穿着迷彩服的小年轻，“嚯”地起立。连椅子与地面摩擦的声响都没有发出，显然准备充分。

见过各种世面的宁钟毓，在食堂这种地方，猛地看见这阵势也微怔。

这群十几岁的年轻人昂首挺胸，像一只只骄傲的小公鸡，异口同声道：“师姐好！”

在这一桌起身的“小兵”身后，还有一桌穿迷彩的“小兵”闻声也迅速起身。由于准备不足，发出了腿碰撞椅子，椅子剐蹭地面的“吱嘎”声。

失了先机，就想在声音上压过前面那一桌，所以后面这一桌这一声“师姐好”喊得气足洪亮，整个食堂都侧目。

哦~敢情这是冲着周玉琮。

周玉琮面色平常，扫视这群青年队员，点了点头，“好，坐下好好吃饭吧。下次不要这样打招呼了。”

其实，前两天在这里见到他们的时候，她已经说过不要再这样打招呼了，她不希望惊扰到别人。这样的存在感，她并不享受。

在这群年轻人面前，射击射击大当家的张主任和后勤部长方主任都被视而不见，是真的不认识。即使认识，对周玉琮的礼遇才更发自内心，她是他们心中的神明。

这是从各地临时选调的十几岁孩子组成的青年集训队，第一课，军训。

这顿饭，周玉琮也没什么好客气的，跟往常一样的饭量和进食速度，这里是她的家。宁钟毓也吃得挺踏实，没有当作那种只伸一筷子即可的应酬饭局。

吃完饭，宁钟毓主动提出去周玉琮的宿舍看一看，其他人可以先歇息。除了她们，其他随行人员都是男士，也不方便进入女队员宿舍楼。

这个食堂离周玉琮的宿舍楼不远，就这几分钟的路上，不断有路过队员看向周玉琮身边的宁钟毓。大院的宿舍，外人很少能来。她们只是有些好奇，跟周玉琮并肩的这个亮眼的女人是干什么来的。

走到宿舍楼下时，只见一群身材高大的姑娘在拖着极其沉重的身躯往楼里挪，每走一步，都需要使力。

周玉琮小声提示：“是女排的。”

她们二人侧身让这群疲乏至极的姑娘先进。待身后暂时没人了，才进到楼里。

刚跨进楼里，眼前的景象震撼了宁钟毓。

这群巨人，在手脚并用地往楼上爬。就是字面意义上的，手脚并用。

早听说女排训练苦，可亲眼所见带来的冲击，不是简单看报道那轻飘飘的“刻苦训练”这几个字时的感受所能比拟。

宁钟毓眼看着那群姑娘，问周玉琮：“她们经常这样吗？”

“阶段性的，现在应该是在上量。她们这是训练完先回去整理一下，一会儿还得去吃饭。其实，累成这样，根本吃不下的。但不吃饭，就没有力气下午接着训练。有一次，在过了饭点很久的时候，我去食堂见着她们了，连筷子都拿不稳，边吃边掉眼泪，眼泪砸进碗里，然后她们就就着自己的眼泪吃饭。”

周玉琮说这话，感觉自己的眼睛都在发热。

又挪进来几个高大的姑娘，宁钟毓在一楼楼梯口处顿住，又往角落里闪了闪，生怕自己的存在对姑娘们造成爬行障碍。

后进来的几个姑娘看见周玉琮，极轻微地点了下头，算是打了招呼。周玉琮哪舍得这时候拉着人家闲聊，那得是有多大仇啊。

于是她也只跟宁钟毓停在楼梯口，行注目礼。

宁钟毓问：“你们也会这样吗？”

“练体能的时候，也会感觉身子都不是自己的了。但我们的运动量跟她们比不了，我们有基本的体能储备就行，我们这项目，心理煎熬更多。没有人能笑着拿冠军的。”

宁钟毓盯着这一楼斑驳的墙壁，又看向昏暗的走廊。今天踏入的这个世界，与自己所处的世界大为不同。虽然她无法彻底融进这里去亲身体会，但对这个世界的略略一瞥已足够对心造成震动。

斑驳的墙壁和昏暗的走廊无损他们的荣耀和理想的光芒，但是，他们值得拥有更好的条件。她下了这样的判断。

周玉琮陈设简单又整洁的小宿舍，着实没有什么好看的。即便如此，宁钟毓还是细细打量着，包括那水泥地上因年份太久而磨出的凸凹痕迹。

周玉琮让宁钟毓坐在了书桌前的扶手椅上，自己坐在了小沙发上。那扶手椅更舒适一些。

小窗敞开，阵阵微风送进小屋中，宁钟毓看着窗外的树木、路灯和浮云。

她没有回头，像是抛在空中的问题：“虽然冠军没人嫌多，但是很多人都愿意急流勇退，你为什么还在继续呢？”

周玉琮把自己慢慢窝进了沙发里，也像是在整理思绪。

“三个原因，第一个，最重要的，我还喜欢射击。这个项目可能达到三种状态，第一种，外界的一切都感受不到，世间只有我和手中的那把枪，似乎万事万物死光都不再与我有关，那时候是一种浪漫；第二种，芸芸众生都不在心里，枪也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了，我们就是一个整体，世间只有我，我自己就是一个宇宙，这是一种自洽；第三种，连我都不存在了，我连宇宙中的一粒微尘都不是，但我的意识却无处不在，这是一种超脱。这三种我都感受过了，这是只有射击才能给我的。”

宁钟毓听着，嘴角微微上扬，这周玉琮，已经可以达到无我境界了。

周玉琮继续解释：“第二个原因，我要我的名字被浓墨重彩地刻在体育史，我要成为传奇。我现在只是创纪录，在我自己心里还不算传奇。我不知道以后成绩怎么样，我们这个项目有特殊性，三分技术七分心理还有运气等等不可靠因素，不会有永远的冠军。竞技体育，很多时候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得不到，是正常，得到了，就是奇迹，是传奇。”

宁钟毓终于把视线从窗外转向周玉琮，是在射击馆巨幅照片中看到的那个20岁的她了，那种野心和欲望，她喜欢。

她把手臂放在书桌上，手抚着自己的脸，身体的半边重心都落在了这只手臂上，凝神在周玉琮的身上，静静地等她的第三个理由。

周玉琮的眼眸如星河璀璨，看向宁钟毓，似乎穿越了她，“最后一个原因，我是华国人。我11岁第一次看体育比赛，看华国运动员拿冠军升国旗奏国歌，背着大人偷偷哭了，当时就觉得那是英雄，我也有英雄梦。能够穿着印有国旗的服装比赛是什么感觉呢，骄傲。代表一个国家，有什么会比这个更骄傲呢。”

说完，周玉琮学着宁钟毓的样子也抚着脸，微笑看着她，眸中只剩点点波光。

宁钟毓自认为也算阅人无数，但周玉琮这样的人，很特别。宁静纯净、欲望野心和意气风发，在这个人身上交汇融合，很偶尔，会流露出倔强和稚嫩。

她的纯净完全不是傻白甜的不谙世事，相反，她很聪明智慧，周玉琮的霸主地位不是苦练狠砸和一句“天赋极高”就能解释的。

她像一个正在追寻大道的人。

即使不是因为某些因素不得不资助射击队，冲着周玉琮这人，做些支持也是值得。她一直有江湖梦，希望成为仗剑天涯快意恩仇的侠女，而周玉琮的心境就是江湖中的绝世高手。

更何况，她没有忘，对周玉琮的亏欠。

宁钟毓每个字都敲动着周玉琮的心：“我愿意尽我所能，助你，成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