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三晚上，大院主办公楼内，多数行政人员已经赶回家，楼里显得空荡，一间办公室的电灯却亮起。
张主任的办公室内，周玉琮坐在新换的沙发上，腰背挺直。
张主任不紧不慢拿起一次性纸杯，走到饮水机前，注水时桶内的“咕咚”声异常清晰。
他和蔼地问：“小周啊，最近感觉怎么样？”
太笼统了，这是问训练情况、身体状态、队内测试、个人生活还是心情啊？除了心情和个人生活，他都知道。
周玉琮觉得他这么问就说明也不是真的在意她的回答，而且个人生活和心情也没必要让他知道。
“一般。”
“干咱们这行的，有个竞技状态的高峰低谷很正常。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来。”
“嗯。”
张主任把水杯放到扶手上，回到自己的办公椅，刻意拉开与她的距离。办公室的大门敞开，一个老男人和一个女队员同处一室，不能让人说闲话，得敞敞亮亮的。
他轻咳了一下，“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说接下来的比赛安排。”
“嗯。”
“今年是奥运会之后的第一年，你也知道，从大局来讲，咱们不能青黄不接，得给新人机会。直接派出去参加大型比赛的话，没几个能不哆嗦得找不着北的，就得这时候练。你也是这样过来的。”
“是。”周玉琮拿起水杯，指尖捻搓杯底边缘，她确定今天为什么会被叫来了。
“今年世界杯分站的前两站，就让年轻队员去吧，让她们见见世面。这时候强行让你出去比赛，对你，对队里，都不好。”
她淡然的说：“好。”实际上，五味杂陈。过往多年，她是全勤的劳模。大小比赛，她几乎没有缺席过。这一次，她没有了参赛资格。
“你不要多想，往小了说，你是咱们队的队长，往大了说，你是大院的旗帜。我们都很信任你，但是要松弛有度，皮筋不能总抻着。”
“明白。”
她确实很明白。张主任基于保护她的角度，考虑她的情况而不让她参赛，这样讲也没做假。但是还有一层原因，她在这里待了快十年了，怎么会不晓得其中的弯弯绕。
在周玉琮的主项十米气手|枪上，董乐最近上升势头很猛，都连赢她两次了，是重点培养对象，一定要出去比赛锻炼积累经验的。
而派出去的另一个小队员是这次队内测试排名第二的，之前从来没赢过周玉琮，不派她出去比赛完全说得过去。毕竟世界杯分赛的参赛名单不是只参考一次队内测试而已。
但是问题在于，董乐和周玉琮都是张指导带的，只给一个教练麾下的队员参赛名额，让其他一样兢兢业业辛辛苦苦的教练怎么想？
如果周玉琮还是之前那个周玉琮，那派她和董乐去，其他教练也说不出什么。可现在圈内人都私下怀疑，狮王是过度透支了身体和心神，她在逐渐老去。
这种情况下，既然董乐是年轻人可以去，那其他年轻人为什么不能得到个机会？
周玉琮在主项都被挂上了免战牌，兼项就更不用参加了。
这个安排不能说不合理，但是完全可以从调动她竞技状态的角度，做另一种选择，派她参赛。以赛代练，用比赛刺激和调节她的状态。
这就是他们的竞技体育，同一件事做不同选择时，都可以给出合理的解释，没得争辩。所以周玉琮什么都不说就接受了，不接受又能怎样？一个统御射击领域的王因为世界杯分站的名额去争去吵吗？她丢不起那个人。
而且，能在公布名单前找她谈话，张主任已经给足了她尊重。一般来讲，任何比赛，队员都没有话语权，等着参赛名单发布接受安排就行。
她独自沉闷地吃过晚饭，回了宿舍，她想知道宁钟毓跟家人的聚餐是不是开心，也想倾诉自己的不开心。可是，她不知道因为一个小比赛的参赛资格倾吐会不会显得太小气太虚弱。更不知道在人家生日这天该不该呈现这份虚弱。
她一直犹豫着没有拨通电话。
刚过了九点钟，宁钟毓来电话了。
“出来，我在你们院外。”
周玉琮用最快速度走出宿舍楼，黑天时，到了户外就不用怕大院有人能一眼认出她，她拿掉了偶像包袱，脚上踩了风火轮一样往院正门赶。
跑到门口，没见着宁钟毓，却见到了她的司机。
“大小姐在车上。”
宁钟毓的车停在离正门约百米远的辅路上，她竭力平复呼吸，朝着车灯亮起的地方走去。
宁钟毓考虑得很周全，没有把车停在正门口。她的车并不低调，如果有出来进去大门的人，包括门卫，会探究里面坐着的人，避免了周玉琮被看见会引起的猜测。
走近车子，周玉琮才看到，宁钟毓的保镖没有像平常那样坐在副驾，而是在车尾站着。
她打开后座的门，还没坐稳就问：“这么快就吃完饭了？”
“嗯，就跟我父母和大妹一起吃了饭。”
宁钟毓有两个妹妹，她小妹宁钟扬的青春灵动一直被周玉琮记得，而她还一直没有见过她的大妹宁钟秀。
“开心吗？”周玉琮定睛看向宁钟毓，她感觉听宁钟毓的语调，似乎她情绪不高。
“本来还行，吃着吃着我妈提起来希望我跟陈顺章干脆真订婚算了。”
周玉琮喉咙上的那根刺又被拨弄了一下，她一眼不眨地看着她：“你怎么说？”
“我说，我要跟陈顺章‘分手’，连做戏都不要了。”宁钟毓的声音非常平稳，感受不到她的任何情绪起伏。
“想好了？”
“嗯。”
周玉琮凝神屏气，默默消化这个消息。
“周玉琮。”
被她连名带姓这么严肃得一唤，周玉琮的心跟着颠簸了一下。
“在。”
“你听好，我不是那种默默付出、任劳任怨、把苦留给自己咽、把甜都奉给别人的人，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是。”
“嗯，特别好。”
“我跟陈顺章解除关系，就是因为你。我既然跟你说，让你堂堂正正有脸有面，就会说话算话。”
车内没有开灯，但是周玉琮却看清了她的每一个表情细节，感受到了她的每一丝气韵。
有点骄傲，有点踏破红尘，很坦荡，很明媚。
周玉琮扬起嘴角，目光中尽是欣赏和欢喜。
“虽然是因为你，但是本质上我是为了我自己。有他在，你心理负担太重，你不畅快。你不畅快就不会让我特别畅快。只有你轻松了，你才有可能让我更高兴。”
周玉琮轻轻柔柔的笑着，她知道宁钟毓放弃的是什么，那是她冲向一个商业帝国最高权力的路途中很大的助力。
明明办的挺清新脱俗的一件事，却偏偏要剖析得那么本质，听起来失了很大比重的浪漫情怀。
她深吸一口气，嗅到了宁钟毓身上淡淡的酒味。
宁钟毓微微扬头，像一个骄傲耀眼的公主，“所以你得想想，怎么让我高兴。”
周玉琮的左手指尖轻叩自己的掌心，指尖弹开掌心之际，她向前探身，伸手把她揽了过来，双臂环住她，酒香更浓郁，也更让人迷醉。
宁钟毓的身体很软，很安静，呼吸平稳安然，仿佛方才声势浩大的征伐为的不过是一个拥抱，而已。
良久，宁钟毓松开手臂，把背靠向周玉琮，腿放在座位上。周玉琮会意，主动接住她的背，拥着她，让她更踏实的浸入软和的怀抱。
“会不会有后续的麻烦？”
周玉琮怀疑陈顺章不会那么轻易放手，当时在会所，宁钟毓一个电话就能在剑拔弩张的气氛下，让陈顺章出去接电话。虽然宁钟毓没讲他们之间的感情，但是周玉琮有基本的情感判断。
“选定他的时候就考量了性格，他不是那种死缠烂打的人。”宁钟毓蹬开鞋子，挣开一层束缚。
“你家人什么看法？”
像他们这样的大家族，成员都晓得所得到的荣华富贵都是因为家族荣耀。大家族本身就是一个封闭的圈子，越是封闭，越会在意内部的想法。
周玉琮与她接触下来，知晓她虽然没有那么在意别人的看法，但是对于小家她是在乎的，而且，她的举动可能也牵扯到了家族利益。
“父亲问我原因，他以为我放掉陈顺章的关系是因为有更大的利益诱惑。我妈不同意，她不同意就不同意呗。大妹肯定是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没有二话。”
“你怎么跟你父亲说的？”
“实话实说，跟他藏着掖着的没有好处。事情包不住了才让他知道他会生气，主动交待还能让他觉得他是大家长，掌控人。他也没什么好反对的，不跟陈顺章有关系损失的是我自己，又不是他，他跟陈家的利益绑定深着呢。”
“就这么简单？”
“那倒也没有，他们觉得我青春叛逆期来得晚了一些。”
她们低语了近一个小时，周玉琮终于还是倾诉了自己没能去世界杯分站前两站的事。
院门关闭的前一刻，周玉琮才跳下车。
作者有话要说：这章写得好累，连拥抱我都写得颤颤巍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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