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二楼,简和顿时眉心一紧。
他之前为图方便,鲜少踏足过二楼的食堂,无法确定眼前所见是否真实。
但是……他们一破旧老学校里的食堂布置怎可能如此豪奢?
金色的壁灯将整个大厅照得宛如星级酒店,鲜红的地毯从楼梯口蔓延到打菜的窗口。
地毯两侧站着对门童似的娃娃,穿着喜庆的红衫,顶多一米二三。
见有食客前来,两个娃娃齐齐将头扭转。
一男一女,都梳着旧时的总角头,脸上画着两坨又大又圆的晕红,唇正中点一抹赤色,肤色惨白若纸。
它们摆出一张圆团团的笑脸,活脱脱像农村门口贴的纸娃娃,齐声道:“客人,欢迎客人,我们将为您提供最新鲜美味的食物,请问您需要品尝哪一种?”
所谓的“工作人员”出现了,真在二楼。
但简和没有立即应答,他在继续观察二楼的环境,每一张桌上都单独点着香薰,但整个大厅内却萦绕着一股浓腥的恶臭。
脚下的红地毯,他踩上去的第一脚便听到了液体被挤出的细微声音,他不觉得是自己鞋底的雨水造成的效果。
简和默默回退一步,遥隔几米问道:“你们都提供哪些食物?”
男童张开嘴,连串地报起了菜名:“情思连绵紫菜汤,有眼无珠黑汤圆,耳朵心肺凉拌菜,郁结难解鲜血旺……暂时就是这些,如果客人您有特殊需求,可以自备食材,请我们厨师为您烹饪,价格公道,只收您三分之一加工费。”
男童说完,一直沉默的女童左右摇晃了下脑袋,直勾勾地望着简和,嘴里吐出细细的女声:“所以,客人您要点什么?”
这些菜名听上去就不是什么正常食物,而且门童没有提及除开自带食材外,在此用餐的“价格”。
简和想了想,开口说:“我只是来逛一逛,还没想好吃什么。”
闻言,两门童的眉毛从弯弯细柳立转横刀倒竖,漆黑如墨点的眼珠子定定地锁住简和,“食堂不欢迎饱腹的客人。”
“谁说我不饿的?”简和并不慌张,徐徐道:“我早听说你们家菜色鲜美可口,所以特意饿着肚子,顶着楼底下骨肉汤的诱惑走了上来,但是在这儿好像闻不到什么食物的香气啊。”
根据刚才的观察,他在内心有了大致的推测,一楼食堂除了没人之外,设施一切正常,二楼明明废弃,却金碧辉煌还有服务门童。
所以广播中提前食堂的学生会得到接应,指的应该就是来二楼,付出代价就可以吃到“食物”。
但活人哪付得起鬼怪定下的价格?
所以用餐的代价,很可能学生自身成为食材。
而一楼现在无人,是还不到饭点,等到十二点过后,才是其主场,后厨中熬煮的肉汤应该也不是什么正常食物。
如此看来,两家错开时间接客,多半存在竞争关系。
提前来食堂的学生,肯定比到了餐点来食堂的学生少,对二楼来讲,明显不公平。
他要做的就是利用这点,挑拨两方的关系,以鬼打鬼。
果然,门童表情被他激得更为狰狞,尖声道:“您是怀疑我们厨师的手艺?”
“哪里哪里,眼见为实嘛,能带我去亲眼看看你们厨师做工吗?”不等门童反驳,简和迅速接道:“我有一批上好的食材,如果你们不要的话,那我只有和楼下做交易了,他们厨师熬煮的骨肉汤是真香啊。”
听他这番言语,门童川剧变脸似的,眉毛再次打了弯,由怒转笑,“客人您不早说有合作的机会,我这就带您去见厨师。”
简和已经占据了主动权,不紧不慢地拿起了架子,“稍等一下,货源是我和朋友一起拿到的,得听听看他的意见。”
门童狐疑道:“客人您的朋友是?”
简和从楼梯口让开,露出身后的黑发学生,介绍说:“他就是我的朋友。”
路游知一直隐在楼梯的暗处,等待着出手救美的机会。
没想到简和竟自如地与门童对上了话,把鬼唬得一愣一愣的,他不由得感到惋惜。
他眯起眼,在心头暗念,真是没用的东西。
由于路游知隐藏了气息,两个娃娃没有识别出这个“人类”的异样,但还是本能地感到了畏惧。
控制它们的厨师身上的阴煞气,远不及眼前的黑发学生。
这种不适感从侧面印证了白发学生的说法,既然同伴是这样的人,那手中有顶级的“食材”货源也不足为奇。
简和见两门童僵白的脸蛋上露出信服的表情,便知它们也感觉到了路游知的邪性。
他正是算好了这点,才会编出手里有货的谎话。
趁此时机,他接着提出要求:“我想和朋友单独商量几句,可以等下再过来吗?保证很快。”
“当然可以。”两个娃娃恭敬弯腰,仿佛真正的迎宾童子,“随时欢迎二位再次光临。”
得了许可,简和立即回身叫上路游知,下楼。
二楼明灿的灯光瞬时消隐,像是从繁华的现代都市一脚跨入了腐旧的阴沟小巷。
退回一楼转角的平台后,简和附到路游知耳侧低声说:“在中午十二点之前,一楼应该都是安全的,你随便找个地方呆着,别进后厨就行。”
路游知笑问:“安排我在一楼,那你呢?”
简和毫不犹疑地说:“我去见二楼的厨师。”
“为什么?”路游知不解,他本以为简和先前对门童说的话,是为了逃离二楼的借口,没想到还真要回去。
“一楼的食堂还不到饭点,提前来的学生去二楼用餐才是正确的选择,但是不能通过平常的‘购买’来获取食物。”简和先是说出自己的推测,接着讲述计划:
“所以我想了条险路,用供大批货源为借口,直接哄厨师先做几道样菜,顺利的话就可以绕过‘购买’拿到食物。到时候我会带来给你,我们一起吃。”
在感慨简和聪慧的同时,路游知注意到了某点不对的地方。
他奇怪地问道:“那我们怎么不一起去见那个厨师?”
简和理所应当地表示说:“既是险路,怎么能让别人陪着一起走?我一个人冒险就够了,要是失败的话,至少你不会被牵连,还能活着去尝试其他的办法。”
这番话更是出乎路游知的预料,顿时怔然失语。
简和话中的用意很明显,是想尽可能周全地保住他的性命。
这比不得没上二楼之前,简和现在已经确定了有诡异的威胁,竟然……还想着护他?
简和察觉到了路游知的沉默,皱眉道:“别想太多,换成另一个人,我也会这样做。”
听后,路游知闷闷地“哦”了一声。
仅仅因为他们都是人,所以天然同一阵营?多么可笑的理由。
最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是人。
路游知垂眸,或许是为了防止被什么东西偷听,简和靠得他极近,软绒绒的发尾扫过他的脖颈,痒意直传到心底。
他的手指弯曲颤动,想用力扣住面前的头颅,亲吻纠缠,索取温度与生机。
可是现在不行,他才扭曲过简和的记忆,短时间内再来一次的话,很可能会导致简和的认知彻底崩坏,变成无所觉知的痴儿。
那样的玩偶他见过太多,早已腻味。
忍耐只是暂时的,路游知告诉自己。
为了那时候的极致愉悦,他乐意克制住某些放肆的冲动。
他要看面前的人类一步步清醒地堕落,让这个心里充满光明和善意的顽固分子,心甘情愿地沦陷黑暗。
所思不过几瞬,他听到简和道别的声音,“我走了。”
语句简短,仅三个字,完全比不过先前对叶三水的那一长串嘱托。
路游知暗暗比较着,心中生出一股莫名的不爽。
他抬头一看,白发青年已经走到楼梯中央,步伐快且坚决。
第二次了,这个人类把背影留给他,将他护在身后。
就不能害怕点,给他可乘之机吗?
重新踏上楼梯的简和心中的确毫无惧畏,目前的状况在他看来不算糟糕,至少“它”还没有出来捣乱。
那些普通的邪灵哪怕吓人的手段再高明,也不可能比“它”更难对付。
就是不知道“它”会在什么时候突然冒出来,给这场游戏增加难度。
反正忧思无益,走一步看一步了,简和定住心神,踏上楼梯的最后一阶,现在最要紧的是说服二楼的厨师。
灯光照在简和的正面,于其身后楼梯投出长影。
路游知站在一楼,屏息凝望那身周笼着朦胧光晕的人形,似无尽黑夜中的一轮孤月,孑然独明。
静默中,只有他的心跳怦然。
他身下的黑影拉长,渐生出枝条般的触手,顺着台阶一寸一寸往上,朝拜一般,探向楼梯上“月”的影。
才刚触及,二楼的门扉便吞没了简和。
楼梯间重回黑暗。
路游知听到自己的心也恢复死寂。
回过神来,他摁住胸膛,深深地喘气。
这具身体虽形似人类,其实并不需要呼吸,可他此时却感觉到了近乎窒息的苦痛。
这种感觉是什么?为什么?
他不明白,他合上眼睑。
记忆中的“月光”却毫不留情地刺破了那层薄薄的皮肤,呈现在他脑中,照进他的心底。
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