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消多想,他一眼便觉得那人定是崔沐。
只是想不到,仅见崔沐半面,他却已入了神。
不。也能想到。
他初遇崔沐之日所瞥见的那双眼,就应该长在这样的脸上。
他一直冥思苦想为崔沐取的字忽然就豁然开朗。
不如就唤作玉怀……
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不过今日崔沐怎么来了?看样子还是要给他驾车的。
嘶,会不会是他想多了?
如此之人要给自己驾车……
简直不敢想。
崔沐耳力极为灵敏,早已听到禁卫遥遥的一声“恭送丞相大人”,但他不能表现出来,宫中眼线众多,每一个细节都是有心之人可拿出来渲染编造的文章,他不可以给大人添麻烦。
他只需要扮演好一个等待着相爷晚归的资质普通的暗卫就好。
他微微垂下头,似在假寐。
他先前让小胡带他去找张伯,明明白白对张伯说相府添新车是他少时受过胥相帮助,还礼报恩罢了。
目的简单,让车马名正言顺的进来。
免得小人拿把柄,于小事上搬弄是非。
他的形象气势的确有说服力,更何况,基本没人能查清他的过往来历。
恩情一事,口说便有。
他想赠一物给大人的理由还是太单薄,他自己懂,别人可能不太理解。
随后崔沐又以正当职责保护为首,兼之夜间暗沉行路不测,更添边境路远气候酷寒,老人家身体恐有不适为由,与张伯商议。
故而日后远地以及晚间,便由他驾车,等到日常出行,再劳累张伯。
他字句分明,缘由清晰,那帮耳目定能听的分明。
张伯感动的应着。
崔沐回房休息时,张伯随意拍拍袖口,揪掉身上的草沫,准备饲料去了。
磨坊中,老人家正躬身收整着草料。
手中蓦然出现了一个纸条,借着草料堆砌的掩映,张伯迅速看完。
可能是仓库灰大,张伯打了个喷嚏。
他的手放了下来,空无一物。
待到胥昭走到附近,崔沐抬头,利索的跳了下来,将厚厚的车帘掀开。
胥昭一怔,自家马车何时有厚帘了?
待他仔细看去,才发现这马车是新的。
虽然看起来并不贵气,但是内饰和塑型很优越。
“这是……?”把谁家车偷过来了?
胥昭脸上有些迷茫和讶异。
“你坐的这个是谁的马车?”
崔沐默默观察他的神色,见大人脸上并非不喜,微微松了口气。
“这车以后就是大人的,是属下斗胆赠物,感谢大人少时之恩。一点心意,还请大人笑纳。”
什么……少时之恩?
胥昭正欲询问,却见崔沐侧身手指微动,竖起作噤声状,似是暗示。
他虽然云里雾里,但也迅速配合崔沐的话语道:
“一点小事,不足挂齿,你我不必如此。这份礼太贵重,我不能接受。”
“不是贵重之物,聊表心意罢了。”
“不可不可,我接不得。”
他配合的演完了戏份,眼见崔沐并无反应,胥昭疑惑的看了看崔沐。
然后呢?我该干什么?
还有什么我没来得及参与的大场面吗?
胥昭又打量一眼车内,感受着堪称扑面而来的强大热气,适才的寒意全被驱散。不禁咂舌,这小小的心意怕是比他几年能攒下的俸禄都贵的多。
若是崔沐买的,那崔大人可真有钱。
“小崔大人,你用这个车是来接我的?可我马车不长这样啊?”
胥昭不知道崔沐有何打算,小心翼翼挑了个安全的问题问道。
别把人家什么计划给弄坏了。
“大人请上车,属下送您回家。”
小崔大人是觉得他的车太破,坐不舒坦,又找了辆车给他?
不对,崔沐应该不是这样的人。
那小崔既然知道这车不是自己的,把它驶到这干什么?嘶,所以这车是哪里来的,干什么用的?
胥昭还是满腹狐疑地看了看后者,根本看不见崔沐脸上有任何变化。
遮面真有用,神秘极了……
暮色沉沉,暖色的灯火笼罩在胥昭身上,染红了崔沐的一截白纱,两人的影子被拉长,勾勒出交错叠加的线条。
他们站在原地,两相对视,皆无言静默。
莫名其妙的尴尬感飘荡在两人之间。
一个没明白,一个没解释,事情忽然就复杂了起来。
崔沐知道,大人不是不喜欢,只是没有理由接受,但他也不善言辞,不知道这种时候应该怎么表达自己的想法,不知道如何开口。
崔沐微一垂头,自己果真不适合送礼物之类的温情一些的行为,好像搞得很奇怪。
算了,先回去再说吧,大人有原则,应当不愿意轻易接受无来由的礼物的。
他坐在了驾车位,看向胥昭。
“大人请上车吧,天色已晚,有事回府再商议吧。”
胥昭却没立刻上去,他也不知道心中怎么想的,总感觉崔沐有些失望。
说不上来的感觉……
可他只是不知道崔沐有什么安排,有些没反应过来,这车的贵重再附加刚才一段奇奇怪怪的对话,他很懵,难道因为自己不敢坐,崔沐有些不悦吗?
不对不对,不至于。
那难不成是……
他试探地问道:“所以这辆车真的是你要送给我用的?”
崔沐认真点点头,“是,属下送给大人的,以后就用于大人出行代步。”
“这车真的是,要送给我?”
“是。”
胥昭惊了。
他围着马车转了一圈,“以后这就是我的了?”
“是大人的。”
胥昭真真切切愣在原地。
原来崔沐真的是为了送他一辆车,找了个理由给别人听。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送,可能是因为怕他南疆路远,车不能扛事。
但崔沐和他刚才驴头不对马嘴的互相猜测突然就变得可笑起来了。
“哈哈哈哈哈……”
胥昭乐道:“原来如此,我总算是明白了,抱歉抱歉,我适才还以为你有什么另外的安排,光注意你说少时之恩,没管其他的几句。”
他那时甚至正经的等待着崔沐下一步的指示,心里根本没留存下崔沐说这车是买来送于他的印象。
笑完末了,他真诚一躬身:“多谢馈赠,我特别喜欢,就不客气地收下了。以后我们一起走,就用这辆车。”
崔沐送的东西,他本心不想拒绝,拒礼分人,他直觉崔沐送礼,并不是有所图谋。好似朋友一般往来罢了。
虽然贵重,但他也可以努力还礼补偿。
懂得相互才有交情,别人送的礼物,有时候不必因为所谓的客气和怕担负人情债而伤了他人一颗满怀期待的心,分寸一事,有分有寸,遇人各异,度量在心。
至少他愿意背负上崔沐赠与的一叠人情,再找准好的机会去回馈。
人活着,都要与他人产生羁绊,与其避之不及,搞个孤芳自赏,不如相互在意一些,挣出可供彼此帮持下去的情谊。
他也说不出,两人相识如此短暂,他为何就能自然的考虑二人日后模样,以及他为何莫名对崔沐有种可以不假思索的信任。
他不想问原因,只想开心收下,道一声真诚的谢意。
不过崔沐实在是带着天生令人觉得可靠的气质。
身为男子,寡言少语,但行动沉稳迅速,就是靠谱。
崔沐明确听出胥昭的接受,既然大人说喜欢,那自己这个东西送的应该还不错。
他彻底放下心,有种淡淡的满足。
这可能就是送他人物件,他人悦然带来的感受吧。
挺不错的。
大人没问他送东西的原因,坦然接受,反而可感熟稔下的亲切尊重。
他轻抿嘴唇,手中握起绳子,看着胥昭又围着马车转了一圈,啧啧赞叹。
“喔!真好,这个炉子装的好看,衬布也好看,太适合了。”
“还有这个小桌子,实用!”
胥昭越看越喜欢,崔沐为他选的这辆车过于贴合他的需要。
他终于不用挨冻了,而且不会给他招来闲话,低调又简洁。
“这边还很暖和。”
“这个车轮和外辕就很结实。”
胥昭兴奋的转着点评了一圈,最后愉快一拍手:
“谢谢崔大人!有你真是我的福气。”
他拍拍崔沐,十分恳切的道谢。
鬼知道他表面坐如钟,实则为不破坏形象忍了多久才能勉强压住不哆嗦起来的念头,之前他还发愁南疆一路怎么走,现在好了,万事大吉,起码解决一个大难题。
“大人客气了,您能用到就好。”
“多谢多谢,以后你就是我亲兄弟。”
胥昭提起衣摆,乐呵呵地坐在里面,爱不释手的摸来摸去。
崔沐看着大人满面喜悦,一抹发自内心的笑意显现出来,他默默合上车帘,轻快的朝着相府赶去。
车厢内火光融融,暖意从各个角落滋生出来,坐垫都是厚实柔软的。
靠近手旁的位置还有一个小茶几,应该是放置点心茶具之类的。
中间有着一张木桌,初具笔墨,应是办公之用。
崭新的厢中有木香回荡,很容易就能放松下来,忘记车外的数九寒天。
但不显得奢靡又阔气,只给人一种简洁大方的温暖感。
胥昭手指轻抚上桌角的刻字,那是一个“胥”,有铁画银钩的风流。他记得,这应该是崔沐的笔法。
这里处处符合他年轻时在外奔波,冻的龇牙咧嘴之时畅想的日后能拥有的马车。
就要有这种很合适的感觉,不多不少。
太贴心了,他都要流泪了。
不知怎的,胥昭又想起了适才所见下崔沐的半张脸,或许是太过惊艳,又或者因为月色映衬,他竟然没有办法在脑海里准确描摹出那半颜,只余一团模糊的光晕。
胥昭有些遗憾地想,不知下次再见的机会在何时,崔沐会让我看吗?
对了,崔沐大冷天的在外面驾车,自己还在这里享清福,车还是人家送的。
胥昭一拍脑门,把帘子拉开,好歹让人家也暖和暖和。
崔沐挺直的背影映入眼帘,双手稳定地握着缰绳,正待转角之际,他背后忽的热气腾腾。
“大人?”
崔沐侧首,胥昭坐在他旁边。
“我一个人待着无聊,出来转转。”
崔沐也不太在意,反正他购置的是防风的炭,不冷就行。
距离相府还有好几条错综复杂的街道,崔沐却熟练地穿梭其中,避开羊肠小道,走的都是便捷之路,好似行驶了多年。
“路你都记住了?”胥昭有些惊奇。
“属下踩过点。”
“厉害。”
胥昭点点头,顺手拿个暖炉放在两人中间。
街中心很快就到了,过了威严耸立的宫城道,便如同春雷乍起,顿时有了生机。
崔沐将缰绳松了下来,让马缓步而行,免得伤及行人。
毕竟是雍都,一旦到了街心,冬夜里亦有酒馆客栈灯火喧闹,行人往来车水马龙,人间烟火气弥漫开来,伴着薄雾腾腾的水汽,尽是一副繁华模样,晃了眼。
官道经过几年修整,摊位和行径分布有致,整洁宽敞,崔沐从中穿过也并不费劲。
小贩的吆喝声满是喜气,人越多,嗓门便越发有劲。
崔沐一边驾车,一边细细打量着他未曾多见的场景。
他有朝一日也成了穿梭其中的寻常旅客,都能感同身受那份为生活奔波有所获的喜悦。
马车“骨碌碌”地碾过石地,街边景象走马灯一般的演绎又变幻,皆是人间的喜色热闹。
胥昭忽的扯住崔沐袖口,目光投向一处店面虽小却也红火的小铺。
“等等,靠边停一下。”
崔沐抬眼,看胥昭指着一家熟食铺子。
“我下去买点好吃的,咱俩今天晚上解解馋。”
“大人我去就行。”
“那店主我熟,打个招呼就能拿,你进去还要等好久。”
“我……”
胥昭的脸被灯火映的红红的,眉眼如玉似润泽,晕染出一番清朗来,他怕崔沐下车,声音略大地道:
“欸,不可。你就安安心心待在这里等我,再争我就生气了。”
他一把按下执拗起身的崔沐,一溜烟进到店里,冲他笑着摆摆手。
“等着我吧!”
任谁看,也觉得这只是个活的简单愉快的俊朗年轻人。
崔沐也有一瞬的怔愣,其实胥昭也就是个二十几岁的青年罢了,人们却在谈起他或面对他的时候,下意识忽略了他的年龄。
他环顾了一周,确定无可疑人员出入,便默默等待着。
这个距离很安全,在他保护大人的范围之内。
半晌,胥昭从另一家糕点铺走出来,麻利地提着一袋满满当当的吃食上了车。
他想今日破个小费,请崔沐尝尝京街小吃的味道,一是之前就有这个心思,二来刚好酬谢崔沐冬夜驾车接他。
人一个暗卫营中的大人物又是给自己送衣服,又是送个好车的,还尽职尽责护送他,谁家暗卫再厉害还能体贴如此?买再多东西也值当。
他笑的开心,搂紧手中包裹。
这么靠谱的人,更应该好好对待才是。
胥昭将素日里觉得好的东西,全都为崔沐多备了一份。
吃好喝好,都给崔大人备好——
作者有话要说:宝们,我身残志坚的回来了,甘南一趟回来,我却成了小阳人,高烧不退的痛哭流涕,输了四天液才缓过来。我会尽量更新。谢谢诸位对我这个情况百出的废物的迁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