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7月26日03:39

圣斯佩利城中有一位「美之魔女」。与其他魔女不同，这座城中的人们知道这位魔女的名字——她的名字是诗娜尔·斯佩利德。

斯佩利德是最初建设了这座城市的那个家族的姓氏，也是曾经那个“叛神者”的后裔。

当然，斯佩利城如今冠上了“圣”的前缀，成为了圣城之一——叛神者的后裔最终还是回归了神的座下。

至于诗娜尔·斯佩利德，她为什么会是一个魔女——这，不重要了。因为，诗娜尔·斯佩利德是斯佩利德的末裔——而以「美之魔女」的身份诞生，斯佩利德的姓氏也自然不会再传承下去。

“美之魔女”的来历，是圣斯佩利城人人都知道的传说——

在五十年前，斯佩利德家族还统治着这座城市，他们是这座城市的主人，每一代领主都姓斯佩利德。他们在这片土地上生活了一百多年，将偏远的荒原不断开垦，让这座孤立的城市越发壮大，越发繁荣。

但斯佩利德的血脉越来越凋零。尽管他们的继承人都十分有能力，但似乎不幸总是降临在他们身上，领主总是在壮年时，在巡视荒野和城市的途中死去。

圣城过来的神官说，这是叛神者血脉里的诅咒，唯有回归主的座下，向神忏悔，方能得到解脱。

理所当然的，斯佩利德家族对圣城的说法不屑一顾。他们宁愿驻足在荒原上，宁愿孤独地死去。直到斯佩利德家族只剩下了一个年轻的继承人。

不知为何，最后的领主卡莉尔·斯佩利德在宣讲广场的雕像下死去。人们见证了那座属于斯佩利德先祖的无面雕像下，美丽优雅的年青领主靠在雕像的地台下，面容恬静，仿佛沉睡在玫瑰里的公主。

人们说，圣城的圣子接生了从卡莉尔领主的腹中诞生的婴孩，眼见着卡莉尔领主消散在神圣的光辉中——神官宣布，斯佩利德家族的罪孽终结了，卡莉尔得到了解脱。神最宠爱的侍者和孩子还是回归了神的身边。

而圣子手中的婴孩在母亲消逝后，飞快地长大了。她沐浴在那片光雨中，长成了一个和卡莉尔领主有几分相似的女孩——

圣子说：“你的名字是诗娜尔。诗娜尔·斯佩利德。”

诗娜尔——即是神喜爱的孩子，斯佩利德天使的乳名。

她美丽优雅，眼眸清澈，残忍又悲悯。充满了爱，也充满了无情。获得了赐名，本来她应当是人类，或是天生的圣子。

但最终，她还是成为了魔女——美之魔女。

就像她的母亲，或是前身，还是先祖，拥有斯佩利德不驯的反骨。

＊

美之魔女是很少有的生活在人群中的魔女。人人都能看清她的长相：她金发灿烂，有着融合了天空与大海的无垠之爱的蓝眼睛；身材高挑，肢体修长，有着和卡莉尔末代领主相似的洁白皮肤，泛着健康的蜂蜜光泽。

诗娜尔的美丽外表是毋庸置疑的，人们面见她，就不由得幻想——斯佩利德家族的先祖，那位背叛了神，曾是神最宠爱儿女的天使，是多么的圣洁和赏心悦目。

当然了，诗娜尔·斯佩利德是魔女——虽然她是卡莉尔·斯佩利德的残余之物，但她究竟还能不能算是斯佩利德的后裔，这也是人们心中暧昧不明的问题。

魔女——生活在前身为自由之城的圣斯佩利城中的人们，对于这些神秘知识是知道得比那些虔诚的信民要多的。魔女是什么？最初的魔女也一样是人类，她们是受到诅咒又死去重生的神秘生物。现在也依然有许多这样的魔女从人群中诞生。越是愚昧，越是狂热，越是偏执的人们越能制造出魔女——从人类转变成的魔女，每一个都代表了一场悲剧。

即便是偏执的爱意，也能制造出魔女——魔女的存在，就像是人类欲望那堕落一面的终局显现。

她们不能被承认为人类，但她们诞生的根源直接地来自于人类——某种意义上，魔女是人类的“孩子”，是映射人类某一面的镜子。

诗娜尔从圣子那里获得了名字，本来她应该作为人类，甚至是圣灵而确定下来。可她还是作为魔女，来到了这个世界——能够超越姓名的锚定，那个更加强大的扭曲来源于什么呢？

她的母亲，或者是她的前身，是这座城市的主人，那个叛逆地追寻着自由的家族斯佩利德的末裔卡莉尔·斯佩利德。诗娜尔作为她的残余，她给即将诞生的诗娜尔留下了什么呢？

那副和她相似的优雅强健的美丽外表？

诗娜尔未必还流着斯佩利德的血脉，但作为魔女的诞生，大概卡莉尔留给她的，是不甘，不服，是叛逆的自由之心。

「美之魔女」这个称号，是人们对于诗娜尔魅力的肯定。可美丽的充满魅力的诗娜尔，不曾多情——见过她的人心里能萌发爱慕的种子，诗娜尔却不会为他们带来爱情。这位美丽的魔女就像雨后的虹桥，湖面的月影，只是自然而然地散发着美丽，并不为受她吸引的人动摇。

若她多情又无情，收割沉醉于她的爱情，那么她的称号应当是「爱之魔女」了吧。

但令诗娜尔诞生的根源，显然「美丽」的概念实在是太过苍白。魔女的诞生哪是仅仅凭着正面的爱意就能轻易支持的呢？仅在人类的领域中，魔女是神的背面，她们的诞生往往是与负面、至少是不那么积极的情绪纠缠不清的。神代表了正统的，主流的，应当被认可的——那么，魔女就是这「受赞许的世界」之外的阴影。魔女集合的那一面也是「应当」的，只是……属于，人们被压抑的，又不得不背负、转嫁的恶意。

诗娜尔的前生和诞生获得的遗泽，大概是脱离人群「正轨」的“叛逆”——不遵从任何人摆布的自由意志。

自我——这是不合群的，应当被排挤的，又会被任何人隐隐渴望和羡慕的，对抗压力的“勇气”。

——魔女的根源始终是人类思潮的投射，是不被承认，却始终存在的部分；就像是另一面被塑造而膜拜的神灵，也一样会受到人们掩藏在正面下的贪婪投射，具有阴暗的性质。

光和影子是无法完全独立割裂开来的。

＊

诗娜尔在圣斯佩利城中是来去自如的。也许是因为她的诞生，是祖先的遗泽，或是因为这座城市就是这个出身奇异的野魔女的胎座——总之，她在这座城市里的自由权力，就像依旧支配着斯佩利城的君主。

有时她像普通人类那样生活在人群里，不熟悉她的人们也难以辨认她，魔女作为异种的扭曲和隔离感仿佛就全部消泯了，她和人类呆在一起，像生前的卡莉尔一样坦然自如。

人们都知道她是很喜欢住在藏书馆和钟楼的，因为在这两个地方，她的踪迹最常为人所见。诗娜尔喜欢看书，也喜欢撰写些什么——倘若有人发现了她，向她请教，魔女不会吝啬于解答。对于求教或是求助的人，她的态度是十分温和的，一些还留有斯佩利德家族统治城市时记忆的年迈老人，会恍惚地回忆起如同所有市民家长一般可靠又亲和的领主。

但若是反复纠缠，魔女也是十分冷漠的。她甚至懒得教训冒犯者，少有出手，而是会直接消失。仿佛她对这座城市的友善是有限的，她对居住在这的人们的博爱只是夕阳的残辉，温暖有限，残余的更多是之后来临黑夜的无情。

美之魔女是斯佩利德的残余之物，他们闪耀光辉的残余，对这座城市的爱之残余。剩下的什么也束缚不了她，因为她也不再拥有斯佩利德甘愿驻留一地的爱，于是她只剩下了天性的自我。

还留在这里，大概也只是习惯使然——大概只需要一个契机，魔女就能毫无留恋地离开诞生地，就像是秋季来临，候鸟就会向更南方启程，追逐夏季的温暖和丰沛。

作为残余之物而诞生的魔女，也已经是独立的个体。她拥有人类的知性，是感性的化身。她拥有着再度成长的自我——只是本能让她不愿与人类建立太深的交集，在人类的城市里，她也无法接触其他种族的社会。于是她在吸纳知识的知性之外，感情的自我依然懵懂，如同荒原的野兽，只遵从着本能。

魔女的寿命是十分漫长的，从人类的心灵神秘中诞生的她们又天生知晓着感知着人类的感性，因此这空白的自我并不妨碍到诗娜尔作为一名个体活动。

她只是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思考，像野兽一样遵从着自然的规律，依从着天性的指引活着。

因此她的美是无动于衷的，是没有主观驱使的，她就像洁白的石膏女神像，像透过了光的彩窗，她的美不会与他人互动，就存在于那里，只因人们的欣赏而产生了意义，她的美是无情的。

但诗娜尔是活着的生物，哪怕她是与人类群体不再相融的异种，她也还是拥有自我和知性的生物。她会游走，会与人产生交集，一点点填充空白的色彩。

在那座就在她诞生的宣讲广场上建立起来的教堂里，她遇见了一个年轻的男孩——诗娜尔大多数时间并不喜欢来这里，哪怕她在这里诞生，也是在这里获得了赐名。

那个十一二的男孩是圣城新选出的圣子。他在深夜时还来到静谧的礼拜堂，坐在前排的长凳上，发现了坐在神像上的魔女，却没有斥责她这显然的无礼和叛逆之举。而是仰起头礼貌地轻声问：“您就是诗娜尔女士吗？可以下来和我聊聊天吗？”

他显然对诗娜尔有所了解。尽管不喜欢他圣子的身份，但诗娜尔对孩子还是足够宽容和温和的，于是魔女应他所愿，坐到了他的旁边。

年幼的圣子在夜里向她倾诉着迷茫的心事，并不需要解答。魔女静静聆听着，也逐渐产生了自己的思索。

他们成为了没有太多交流的，也许称得上是朋友。

魔女接触到了，一个正在成长中的人类的心灵，年轻的魔女有了参照——

——于是，她便也像一个人类一样，开始有了一颗慢慢成长的心。当然，那不是人类的心，是属于她自己的、属于一名魔女，和人类接近，又不属于人类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