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P市才迎来第一场雪。

程默看到了。

领完奖后，程默与蒋川一起去了陈老的墓地，瞒着所有人。

“老师，我和程默来看您了。”

那一天，他们师徒俩坐在那里，一坐就是一下午。

“我们拿奖了，您老看看。”蒋川说着就把那个奖杯往上举了举，声音里都带了一点醉意。

来之前蒋川就说，酒壮人胆。

但程默知道，他只是想让自己别那么拘着。

“你这个小徒孙呐，了不得嘞。”他像是在胡言乱语，又不那么像，因为程默几次想去看他时，总是能瞥见这个中年男人在偷偷抹眼泪。

“他争气啊，现在好多人都说，我们教了个天才。”

他还在絮絮叨叨的，可奇怪的是，程默难得不觉得啰嗦。

程默静静地听着他说，嘴里却满是苦涩。

他归结于，是因为他刚刚喝了一点酒的原因吧。

“老师，我对不起你。”蒋川突然哽咽，重重地吸着鼻子，“我没法让这家伙走出来啊！你这小徒孙…他，还是没能走得出来啊！”

程默手上一紧，望着地面的瞳孔都使劲儿了的缩了又缩。

“您老好好说道说道他，一天天的净想东想西，没点正事儿干了是吧！”

话多的中年男人越说越来劲儿，坐着说不够，还非得挣扎着站起来继续说。

“我是劝不住他！一提这事儿就跟我面前犯倔！九头…不对！十头牛都拉不回来！”

程默看着他摇摇晃晃的，也没想着伸手去扶一扶。

“平时拽得跟二五八万似的！谁的话都不听！我说再多，他也就挑一两句听听！还说啥，是为我考虑！屁！他就是觉得我好欺负！”

程默猛然发觉，他好像是真的醉了。

心里估算着刚刚买的几罐啤酒来着？

四罐，一罐是自己喝的。

“三罐你醉成这样？”程默有些无语，他眼神平静地上下打量着他，难以置信，“还是啤的。”

看来他们以前喝酒蒋川几乎不碰是有原因的。

“你看！”蒋川又突然叫了一声，指着他就告状，“他骂我痞！您听听！他是我学生吗？这哪像是我学生！”

程默静静地看着他发酒疯，从最初的平静到最后的平静，然后蒋川就直接趴在墓碑上睡着了。

这哪像是一个教授，明明是个酒疯子。

程默头疼。

手上那罐啤酒还剩一半，他直接举高，侧目看向墓碑上的照片说：“我成年了。”

不管是按照P市来算还是A市来算，不管是虚岁还是实岁。

他浅浅地抿了一口，果然更苦了。

他狠狠地咽了下去。

“那天没来这送您，您没怪我吧？”

陈老教授葬礼那天，他只远远地看了那么一眼。

嘴里的苦涩咽到喉咙，没一会儿便干得发疼。

“我今天来看您，就想跟您说一声。”或许是酒劲儿烧人，程默感觉到眼睛都热得慌，他用冰冷的手指去碰了碰，长舒出一口气，“我还活着。”

他喉头一哽，那种干干涩涩的感觉也越发让他觉得不舒服。

“别听您徒弟瞎说。”他声音颤抖，一字一句似是说得费劲，“我听您的话了。带着您交代的那份儿一起。我，活下来了。好好的，活下来了。”

风声呼呼而来，在指尖染上了另外一层冰冷。

空中似乎有什么在飞舞，缓慢地，轻轻地飘着，纯白的一小片不知道载着些什么，静悄悄地停留在了他那被风吹散的碎发间。

下雪了。

最后，是柏青来接的两个人。

蒋川在来之前就嘱咐过他，说是与他师兄要畅饮一场。

可柏青到的时候，程默眼底还是一片清明，畅饮而醉的人，正趴在人墓碑上睡得香甜。

柏青都替他觉得丢人。

“那师兄我们先进去了。”

到校门口，程默提出要帮忙，可人柏青却直接把蒋川背了起来，还能腾出手与他说声再见。

回去的路上，更安静了。

“P市今年的雪倒是来得比去年晚。”

司机不由地感慨了一句，程默没忍住搭了一句话。

“去年是什么时候？”

“小伙子是才回来的吧。”司机笑声爽朗，“去年十二月初就见着了，下得可比这大多了。”

十二月初。

他从来没有与许珂一起，正正经经的看上那么一场初雪。

程默手指扶着车窗，心声一动。

一到酒店，他就给许珂打了个视频电话。

裹着厚厚的衣服站在阳台上，只为让对面那人与他共享。

可还没接通，视频就被对面换成了语音。

“怎么不接视频？”程默冷得发抖。

“在片场，不方便。”

程默这才想起来，这段时间《罪罚》正在收尾了。

“怎么了？”许珂的声音很轻，程默察觉到了，便觉得自己的突发奇想有些打扰。

“没什么。就想跟你说一声，P市下雪了。”说完，他又无所谓地笑了笑，“那你先忙，我晚点跟你说。”

话刚落，就听见外面有人在敲门。

大概是外卖到了。

“那我先挂了。”对面说着，便真的就挂断了。

程默怔怔地盯着手机屏幕，尽管理解，但也难免失落。

与此同时，房间门又被敲响了。

“你好，放门口就好了，谢谢。”

大声说着，程默冷得缩了缩脖子，这才收了手机进屋，发着抖将玻璃门合上了才去开门。

订的房间是普通房，有一个阳台都是奢侈了，但是走廊的灯光却极暗，一路走来都有种阴森森的感觉。

程默将门打开一个小角度，探着身子就去拿门口的外卖，可摸索了半天都没能摸到，刚想把门打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就映入眼帘。

“听说有人邀我赏雪，我特意来看看。”

雪没看成，许珂倒是一进门就开始亲他，短短三天不见，许珂说要把这三天都补回来。

在索吻的间隙，许珂还在问他这三天的事，程默得一桩桩一件件的细数。

他说他收到了阿石依的信。

许珂问他写了什么。

程默就真的开始回忆，讲了一个大概吧，然后许珂忽然就吻了一下他的眼睛。

“程默。”他说，“你知道吗？说到阿石依的时候，你连眼角都是温柔的。”

程默微微愣住，然后回吻了他。

“但是，我对你的温柔，毫无理由，更毫无保留。”他的话悄悄地飘到他的耳边，把许珂惹笑了。

许珂轻轻掐了掐他的脸:“程老师，你上哪儿进修了？这爱听话说得一套一套的。”

“是吗？”程默也有丝丝意想不到，随后一回想倒还有几分骄傲，“我说了，我很好学，也学得很快。”

许珂笑出了声，然后让他继续。

“你不觉得我说得很枯燥吗？”程默无奈地婉拒着，但许珂却不放过他。

“不会。”他吻了吻他耳垂上的软肉，“我很喜欢听你说话。”

很简单的回答，也是能让他想得到的话，但程默却还是容易满足。

他告诉他自己获奖了。

许珂就会给他一个深吻，然后直到他喘不上气时才说这是奖励。

他说今天去看了陈老教授。

许珂就紧紧地抱着他，不知道有多久，才跟他请示：“改天也带我去吧，去看看，那个很好很好的人。”

程默笑了，然后说好。

他们终于一起看了一次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