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音落下的刹那,温僵住了。
他紧抿起嘴,迅速吸气,下巴扬起。
洛成仁知道,这是他紧张的表现,昨晚在伯爵府听到调侃时也同样是这幅姿态。
塔楼外的乐声停止了,孩童们在大人的呵斥声中跑回家,嘻嘻哈哈地去争夺吟游者的塔赫琴。
温转身对窗外站了几秒,又猛地转过身面对洛成仁。
“你在说什么蠢话。”他的声音放平了,好像很冷静,却明显紧绷着。
到底是宫廷里养出来的王子,哪怕身份不够干净,也是按照最高规格培养的。在这种时候反而能下意识装出冷静。
洛成仁没回答,温也不说话,房间里安静下来。
琴房响起敲门声,孟兴荣的声音试探地传来,“你好?有人吗?哥?”
“等一等。”洛成仁扬声,目光依旧放在温身上。
“是实话,殿下。”他扫了眼温的表情,视线顺着肩线和胳膊向下滑。
洛成仁不自觉地动了动肩膀,把双手藏入骑师的半身斗篷。
温的手型和他很像,手腕延伸出的拇指线条极为清晰,五指修长,指尖也偏尖。
看起来灵活,大概很适合钢琴。
而他已经几乎快要忘记琴键的触感了。
温有利用价值,但有利用价值的角色很多,也许对温的选择含有他的私心。
“您对陛下说要去琴房时我也在场,您看到了。我当然明白钢琴才是最适合殿下的高雅乐器。”
温轻哼了一声。
“塔赫琴太……”洛成仁摇头,“我不相信只有三根弦的东西能弹出什么好声音。”
温的嘴抿得更紧了。
“而且用兽骨。”洛成仁继续说道,厌恶般皱了下眉,“满是山羊的血腥气,凶兆,污秽。”
“音准也容易乱。”他自顾自继续道,余光看着温的反应,“把琴箱形状改成三角会好很多。”
琴房内安静了几秒,没人说话。
窗帘被风吹起,隔着薄布,洛成仁隐约看见温攥了攥拳头。
洛成仁估计时间差不多了,起身走向门口,“那就不打扰殿下练琴了,至于驯马的事情,我还需要思考一下。”
这次的温没有立刻对驯马表示执着。
孟兴荣好奇地看着洛成仁出了门,欲问又止。
在洛成仁即将把门关死的瞬间,温的声音咬牙切齿地从门缝里冲了出来。
“五根。”他说,“不是山羊骨,是野狼骨。”
洛成仁立刻推开门,明知故问道:“什么五根?”
温别扭地抱臂站在窗边,凶巴巴道:“五根弦!塔赫琴是五根弦!不是三根!琴身的材料是野狼头骨不是山羊骨,人民的塔赫琴怎么可能用恶魔代言者的骨头!”
孟兴荣正从门缝里偷看,被震撼了一下,重复道:“人民的塔赫琴。”
“人民的。”他念道,又加了声感叹,“人民的……哇哦。”
孟兴荣虽然压着声音,但还是清晰地传进了琴房。
温的耳廓迅速变红,在背后投来的阳光中格外显眼,“驯马的事情你没有选择,否则就从宫廷里滚出去!”
洛成仁不置可否,在孟兴荣的嘀嘀咕咕中关上门。
“凶得很,这个人,仗势欺人。”孟兴荣对温印象不佳,“你真要去给他驯马?”
“在做任务?”洛成仁没回答,反问道。
孟兴荣目光一瞥,边扯衣领边嗯了两声。
琴房的门突然被从内打开,温握着门把,看起来很生气,那种越想越气的生气。
“琴箱怎么可能可以改动?”他瞪着洛成仁,好像被亵渎了信仰,“圆身就是最合理的,改成三角状简直是、简直是——”
似乎是教养程度让他找不出更恶毒的词汇,他凶狠地看了洛成仁一眼,“嘭”地摔上琴房门。
孟兴荣被门震得一激灵。
洛成仁:“找我做什么?”
孟兴荣:“我想去花房男仆长嫌我会乱秩序,让我绕远路,别在使臣那边露面。正好顺路到这边……”
门板“咚”地一声响,似乎是有人在琴房内踢了一脚,警告两人别在门口碍眼。
两人识趣离开,顺旋转楼梯下到楼底,顺走廊走向宫廷中心的反方向走去。
一楼走廊的高窗,大片的阳光透过彩色玻璃投进走廊。两人的路被光暗分割成段,长得一眼望不到头。
距离宫廷中心越来越远,墙面变成柱子,雕刻精致的石柱支撑起走廊顶。
仆人的身影越来越少,只偶尔能看见偷懒的仆人在灌木丛旁打盹。
风里传来醇厚的甜香,似乎不远处就是温室花房。
孟兴荣显得有些紧张,不安地把手揣进衣兜。
进入X-T后,他一睁眼就被男仆长扭送到男爵府邸问罪,晚上也留宿在那,至今没有再进过花房。
“哥,我看规则说我会继承原角色的技能,但我现在什么都感觉不……”
他转头问洛成仁,却发现对方几乎靠到了走廊另一端,明显在有意和他拉远距离。
“哎。”孟兴荣呆愣,“哥?”
“没事。”洛成仁摇头,“那边太晒了,我躲一躲。”
太晒了?
孟兴荣心里挠挠头,看看地面。
倒也确实,阳光倾斜着打满大半边的走廊,自己又靠外,要是想躲避阳光确实只能走在最里侧的一条阴影里。
不过这晒吗?
孟兴荣看看天,看看洛成仁。
北半球高纬,大冬天的太阳,他说冷还来不及。
但孟兴荣来不及想那么多了,很快就要到达花房,他生怕技术不够被看出是冒牌货。
“去哪儿?”
后方传来声音,洛成仁回身。
是个漂亮女人,身穿考究的白色厨师制服,站在阳光里。
孟兴荣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一个劲儿往洛成仁身后躲,小声念叨着:“哥,她是刽子手。”
他贴近的瞬间,洛成仁应激般屏住呼吸,忍着把人扔出去的强烈冲动,默默向前挪了挪。
女人竟听见了,“我是玩家,身份是厨师,这身衣服难道不明显吗。”她叹气,用看小动物般的眼神怜悯地扫了眼孟兴荣。
“她。”孟兴荣张张嘴,好像想起了不好的画面。
“我去断头台捡头,因为那里有我的狗的脑袋。”女人语气平淡,“确切来说是原主的狗,这是国王对她做菜太咸的惩罚。”
她偏了偏头,“我起码要贴合角色装一下,表示我对国王陛下娇贵味蕾的忏悔。”
孟兴荣放松了一些,但还在戒备,“那……你当时提着刀做什么。”
“菜刀。我说了我是个厨师。”女人颇有耐心,“为了贴合原本厨师爱狗如命的性格,我当然要顾不上放下厨具就冲出去给狗收尸了。”
孟兴荣犹豫着挺直身子,从洛成仁身边走开几步。
抓住他远离的空隙,洛成仁连忙放开气息呼吸,又立刻剧烈咳嗽起来。
“怎么?”孟兴荣奇怪。
洛成仁摆摆手。
女人发话:“我看你是要去花房吧?去吧?”
这就是撵人的意思了,她想和洛成仁单独聊聊。
等走廊内只剩两人,女人掏出一个黑丝绒小包裹,“给你的。”
见洛成仁没有立刻接的意思,女人解释道:“触发任务的道具。”
这可不算做什么具体有效的解释。
“是什么?”洛成仁问。
其实他已经听到了,周围环境很安静,表针走秒的滴答声在洛成仁耳中清晰可闻。
女人顿了顿,伸手进包裹,亲自把东西拿了出来,一块袖珍怀表。
“把它给你,我的单人任务之一。”她说道,“一个陌生车夫要我交给你的。”
说着,仿佛要自证无害,女人把黑丝绒包裹从内到外翻了过来,抖了抖,证明没有危险物品。
“拿着吧。”她不容拒绝地塞给洛成仁,“至于你要扔要拆,我管不着,反正——”
她眼神看向前侧方的虚空,“——我的单人支线任务完成了。”
看着她头也不回的背影,洛成仁捏着怀表甩了甩,放到耳边。
没有异物响动的声音,走秒声也很正常。
不远处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洛成仁连忙收好怀表,作势整理衣领。
“你在这儿。”
贵族从宫廷方向走来,踏在光影模糊的明暗交界处。
“他呢?”贵族问的是孟兴荣。
“花房。”
“你去哪儿?”
“马场。”
“然后呢?”
“可能……会去琴房。”
贵族看了他一会儿,眼神认真。
光落在他眼里,轻轻一点亮光,映进洛成仁眼中。
洛成仁一恍惚,莫名想起初见时的场景。那天在甲板上,贵族仔细打量他的模样和现在很像。
对方终于开口:“洛教授,你知道我喜欢你。”
不等洛成仁回答,他又说:
“洛教授,我有问题。”
“……什么?”
“洛教授知道吊桥效应吗?”
“知道。”
“我也知道。”贵族直直看着他,“但是。”
“讲讲吧。” 他抬起头,浅棕色的眸子逐渐浮出深紫,“我想听。”
一种完全陌生的感觉猛烈袭来,侵入洛成仁的脑海。这种感觉很奇异,古怪而痛快,刺痛中带着解脱的快感,像泼给醒酒人的刺骨冷水,扑打在每根神经。
黑眼睛对着紫眼睛,紫色仍在加深。
洛成仁突然明白贵族在干什么了。
他在试图解除什么,解除他利用魅魔身份强加给自己的某种东西、某种感情。
洛成仁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不愿去想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