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厅里的蜡烛被夜风吹拂,那摇曳的火光,将玉笛染上些许残阳的颜色。
众人皆是屏住呼吸,等龙钊阳宣判对韩莫二人的惩罚。
认证物证具在,他们似乎被涟芙逼进了死局。
龙钊阳从谢楚云手中拿过玉笛,看着缀在一端的红缨,以及上面刻写的“韩”字,才开口道:
“这根笛子,是三年前云阳府落成时我送给栩风的。这上面刻着的‘韩’字,恰能证明这点。”
见玉笛得到龙钊阳认可,且本身还是意义非凡之物,涟芙简直大喜过望,并立马谏言道:“王爷,韩公子不仅私通,还将您送给他的珍贵之物当作定情信物送人,这实在有辱您的良苦用心啊!”
龙钊阳将目光投向韩栩风,沉声道:“玉笛确实是我送的,但不止这一根。另外两根呢?栩风。”
韩栩风有条不紊的回答道:“王爷好记性,当初云阳府落成,您送了我三根玉笛,栩风一直非常珍视。”
“您也知道,我素来不爱与他人来往。但前两日,我与莫公子在竹林中相遇,他对我的笛声大家夸赞。自从离开香梅楼,除了王爷外,这还是韩某第一次听见他人的赞许。知音难遇,理应厚待。”
涟芙有些气急败坏,于是阴阳怪气地质问道:“哼,知音?知音就能不顾府里的规矩在竹林里私会吗?那般亲昵的动作,寻常朋友怎可能做到?还大费周章地用屏风掩瞒,若不是在做什么亏心事,怎么会害怕外人看到呢?”
韩栩风并未被她这番穷追不舍地气势吓到,反倒双目间流露出凌厉的颜色,并沉声驳斥道:“若不是前两日有小人看见了在那边谣传生事,我们又怎会弄这般阵仗?况且,今日也并非只有我们二人在场。王爷不是问另外两根玉笛的下落吗?除了在我手里的那根,另外两根一跟送给了莫公子;而另一根,则送给了熙夫人。”
此话一出,涟芙众人立刻露出错愕的神情,她不敢置信地看向熙涧月,并从她脸上的神情中,看出一番得意之色。
熙涧月不急不慢地从侍女阿绫那接过一个木盒,将其缓缓打开,然后递到龙钊阳面前。
“王爷,您看看这是不是您送给韩公子的玉笛。”
龙钊阳接过玉笛,将手里的两根比对了一番后,轻声回应道:
“嗯。”
这声音虽小,但却如一颗巨石砸在了涟芙心头。而为了将谣言彻底抹杀,熙涧月干脆将今日之事和盘托出。
原来,她和韩栩风昨日收到信后,中午时分便赴约去往了竹林深处的亭子。
“莫公子与韩公子想着妾身是个是非分明之人,便邀请我去竹林中一叙,并商量商量对策。谁知,我们兴趣相投,便越聊越远,遂谈及了过往。”
涟芙厉声控诉道:“你说谎!明明是你们事先串通好的。若真的在亭子里,娟儿又怎会没见着呢!?”
熙涧月冷笑一声,说:“妾身身材娇小,当时背靠屏风,她自然是看不见。不信,可以叫娟儿再站到那巨石上看看。”
一听熙涧月说出“巨石”二字,涟芙几乎要将双目从眼眶里挤出来。此时她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被莫疏云三人设计;那个看上去人畜无害的穷书生,竟然这般心思缜密。
熙涧月叹了口气,朝韩莫两人投去些许歉意的目光,并继续说道:“妾身本不想将话讲的太清楚,这是私底下的谈话。可如今为了在王爷面前还莫公子与韩公子清白,我只能一五一十的说出来了。”
说罢,韩栩风面色平静地朝她点了点头,莫疏云也能做出无奈同意的表情。
熙涧月:“他们两人皆是孤儿,韩公子早年间在香梅楼卖艺,食不果腹不说,寒冬腊月里还被逼着在雪地里吹笛,他手上现在还留着不少冻伤的痕迹。其他惨无人道的事情,更是数不胜数。莫公子心软,便伸手上前安抚。”
听闻韩栩风过去的经历后,在场不少人便将先前鄙夷的目光换成了可怜,似乎是在同情他。
但他本人并不在意,只是将视线收回到自己的桌前,端起竹杞刚给他倒忙酒的杯子。
说完韩栩风的过往后,熙涧月又谈起了莫疏云:“莫公子原是出生在南方的一个小镇,他十二岁那年父母被贼人所害,弟弟也因此与他失去联系。他身受重伤,独自在船上飘了一天一夜,才被一个路过的夫子救起。师傅西去后,他独自一人在当地生活,直到被王爷带来云阳府。”
得知二人的身世后,宴厅内彻底鸦雀无声,不敢再出言妄论。
熙涧月看着龙钊阳,用带着些许哀伤的语气说道:“王爷,他们二人本事同病相怜,会相互怜惜实在是人之常情。若非妾身与莫公子素有来往,并被一同叫去了那木亭,今日恐将有人蒙冤。王爷,您一定要明察秋毫啊。”
龙钊阳不知何时闭上了双眼,待深吸一口气后,他才终于睁开,重新露出那骇人的目光。
“娟儿,造谣生事,私闯禁地,罚四十大板,后关地牢。”
“张芜芜,管教无方,罚半年俸禄。涟芙,听信他人谗言公然挑事,罚上个月俸禄。以后没有我的准许,你们二人与手底下都不准再踏入心梅斋与婉菊阁半步。”
涟芙脸上颜色尽失,三个月俸禄对她来说不算什么;但来自龙钊阳的那番评价,与今日在众人面前丢脸的事,却令她感觉自己被折辱。
张芜芜表面上看去虽有自责之色,可实际上却只停留于皮肉,心里毫不在乎。
但下一秒,龙钊阳的一句话,却令她的眼神忽然有了些许动摇。
“另外,彻查前几日心梅斋有人夜闯一事。最近白沙城里鱼龙混杂,我不想看到眼皮底下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这场风波终于尘埃落定,有人暗自神伤,有人春风得意。
不过莫疏云心里还是有些不安,虽然洗清了嫌疑,但事情闹得这般大,龙钊阳心中也许会对他生出嫌隙。
他滴溜着眼珠,慢慢瞥向左侧,打算偷看一下龙钊阳的反应。谁知,他刚一转,便和龙钊阳的目光撞上。
他眼里的寒芒虽然收敛了不少,但表情却还是一副深仇大恨的模样,如同在生气一般。
莫疏云赶忙将目光收回,埋头吃起自己碗里的东西,就如同第一次参加宴会那般拘谨。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这番举动,令远处那人的脸色又沉了几分。
“哼。”
龙钊阳鼻子里重重喷出一口气,衣摆一拂,便起身离开了篁竹轩。
主角不在,其余人自然也纷纷开始离席;而莫疏云等人为了避嫌,也干脆各自离开了篁竹轩,等他日再叙。
……
心梅斋内:
自从门口多了两个护卫后,莫疏云晚上便不再去对面那间屋子睡觉。
这几日忙得焦头烂额,好在事情终于尘埃落定。莫疏云将窗子推开,盯着对面院子里的那颗梅树发呆。
“唉……”他长叹一声,又回想起龙钊阳在宴会上那生气的模样。那娟儿被罚了四十大板,就是不死也得脱层皮;这位王爷生起气来,真是一点都不手软。
莫疏云还是有些后怕,今日若不是自己急中生智,恐怕那惩罚就是落在自己头上;说不定,还会连累韩公子。
见他这一脸木讷的表情,一旁的云晨云曦知晓自家公子一定是又在胡思乱想了。
云曦走上前来,将从宴会上带回来的几块桃酥端到他面前,并劝说道:“公子,您晚宴都没怎么动筷子,睡前吃些东西垫肚子吧。”
莫疏云捏起其中的一块,在口里嚼了嚼。
它应是好吃的,油香裹着核桃仁的丝丝甜味,在嘴里一泯就碎。
可平日里素爱吃零嘴的莫疏云,今日却觉得有些食之无味,用牙齿机械地咀嚼着。
他早早地拉下床帘,想趁着思绪还未泛滥时睡着,免得夜长梦多。
咚咚,有人在外面敲响了门。
莫疏云起身问道:“谁?”
一个低沉又熟悉的声音回应道:“我。”
莫疏云咽了口唾沫,他本以为龙钊阳还在气头上,没想到今夜就来找自己了。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王爷,门没关。”
吱~门被应声推开,那人如往常一般将大门锁上,然后坐到了床前。
月光被成片的流云遮盖,偶尔才能透出一丝光亮。莫疏云无法看清龙钊阳脸上的表情,只能听见其平缓的喘息声。
男人没有说话,面无表情地圆睁着双眼,用一双比夜色更漆黑的瞳仁凝视着他,貌似是在等他先开口。
也许是夏夜闷热,莫疏云感觉自己的鬓角与额头正在被汗水打湿。每次这般静默地对峙,他都被龙钊阳身上那如阴云迫近般的气势死死压住;没过多久,便忍不住败下阵来。
“今日,多谢王爷明察秋毫,不然疏云和韩公子都可能被诬陷。王爷平日事物繁忙,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本不当打扰您,只是……”
“够了。”不等莫疏云说完,龙钊阳突然打断了他的话语。
“我不喜欢你在我面前说这些文绉绉的废话,是本王平日待你浅薄,让你觉得生分?”
莫疏云一愣,龙钊阳这话谈何说起?
可不等他辩解,龙钊阳像是压抑了许久一般;他一边松开衣襟,一边对眼前的人说道:“如何让你觉得本王心中有你?”
“是这般?”
龙钊阳一把拽住莫疏云的手腕,将他的手掌紧贴在自己胸前起伏的山峦上。
夏夜的雷雨来得猛烈,从鬓云间滑落时,便尽显倾盆之势。
两座山峰皆被这云雨侵湿,山腰上那数棵粗硬的枯木也终是逢上甘霖,在云隙间投下的一缕月光中反射出熠熠光彩。
而中间原本干涸的河谷,则靠着从山上冲下来的泥水汇聚成河,顺流而下。
莫疏云红着脸,从他手心传来的,是雷声轰鸣,是地动山摇。
“还是这般?”
被紧握住的手腕无力挣脱,莫疏云只能看着自己的手掌随那洪流一同下落。
这浪头已是势不可挡,纵使途径接连起伏的丘峦,那高低起伏的地势,也未能削减他丝毫气魄。
他前进着,朝着更远处的茂林前进着……
眼见自己到了悬崖边上,脸色已如赤梅般红艳的莫疏云使尽全身力气,试图挣脱龙钊阳的束缚。
可那人的手就宛如一头在争抢食物的饿狼,死死咬住自己嘴里的猎物不放。
莫疏云彻底乱了阵脚,慌乱之中,他竟一头撞进龙钊阳的胸口,似乎是想要用头将其撞开。
可那胸肌远比他想象中坚硬,除去一声闷响,男人没有被他撞动分毫。
炽热的感觉,源源不断地透过两人紧贴在一起的肌肤传达。莫疏云整个身子僵在原地,对方的动作虽然停下,但他却让自己深陷进退两难之中。
月光终于从云间浮现,从窗框落到地上,又从地面爬上床头,直至将两人的脸庞照亮。
莫疏云壮着胆子将头缓缓仰起,心里本还揣测着龙钊阳此时的表情。可目光还未没过下巴,男人身上数道骇人的伤疤便令他驻足。
大概是好奇超越了理智,向来胆小谨慎的莫疏云,竟然敢于伸手触碰那浅色的痕迹。而龙钊阳似乎也从莫疏云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低头冲他说道:“冲锋陷阵,若是没几道疤反倒说不过去。”
莫疏云什么都没说,默默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露出自己同样刻着数道伤疤的上半身。
胸前、手臂与后背,颜色大小均是深浅不一。也许是时间已久,伤疤的颜色明显比龙钊阳要浅;但那双凝视着伤疤的眼神,却越来越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