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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生离辞(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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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国的元宵节是胜过春节热闹的节庆,才入冬时,临安的街市上就开始售卖各式花灯,雍国虽然是马背上的游牧民族,但是可能为了收揽民心,又或者是入乡随俗,民间及燕京皇宫都承袭了梁国的风俗,临安旧都元宵节的气氛也同从前一样浓烈。

临安旧宫里张灯结彩,也遍布满目琳琅的花灯,只是冷冷清清的殿室里只有李时行孤身的影,他的母亲同他用过饭后就回了寝殿,宫外是灯火热闹,而宫内只是无言落寞的冰冷。

李时行转过头,看到陆雪知突然出现,正站在清冷的月光前。

他有些惊讶地站起身,却没有走近,仿若害怕自己会惊醒一场随时消散的梦。

陆雪知走近他,“你想去看灯会吗?”

李时行愣了愣,“你是说去宫外?”

陆雪知点头。

李时行有些犹豫,“这里全是雍国士兵。”

“你不是说我是仙子吗?”陆雪知的面容被烛火照亮,她笑起来,“那仙子带你出宫游玩,有何难?”

李时行也笑起来,但过会又担忧道:“可若有人进来发现我不在了...”

安灵从陆雪知的身后走进来,李时行竟没来得及想她是何时出现的。

“我呢,可就只帮你这一次。”安灵语气有些怨怼地对陆雪知说道。

李时行狐疑地看向她。

“别怕,这位呢...”陆雪知顿了顿,然后又说:“也是仙子,她可以帮你瞒天过海。”

安灵闭上眼施法,不过一瞬,殿室里就出现了一个同李时行一模一样的身影,那身影正坐在书桌前写字,只是细看之后,却能发现所写的字的笔力和字迹同李时行并不一样。

陆雪知走向李时行的书架,拿出他写的字,然后递给安灵,“你这幻境的细节可经不起推敲。”

安灵不耐地叹口气,看了一眼李时行的字帖后,又重新施法,过了半响后,再看那字迹便是变得同刚才的字帖一模一样了。

李时行愣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陆雪知喊他:“若是再不去的话,会错过烟火的。”

他回过神来后,陆雪知将他转瞬间带入临安的街市。

从街市到民巷再到寺院,临安城沿着街道点着形状大小各异的花灯,有的可以旋转,有的形状似花,有的又似人影楼台,个个设计精巧且奇巧妙思。

明明是夜晚,整个临安城却明亮如白昼。

李时行经过点着灯球喧天鼓吹的酒楼,遥望着笙歌阵阵的私人林苑,然后走到人群涌动的琉璃灯山前,看着上面生动的人物画面转动变换,看着剔透的光和映照的影子在楼宇粱栋间映照,伴着曲调迭奏,流光溢彩,光怪陆离。

他转过头看陆雪知,陆雪知没有在看灯,而是在看他。

几乎从未出过宫的少年,在灯火辉明的街市上,从寂寥孤单的旧宫,闯入这一片熙熙攘攘的热闹,他的惊喜雀跃,他被灯火闪动眼眸,和这好似夜未央的通明,都让她想起来一千多年前的那个元宵节,当时的花灯远没有现在奇巧华丽,北岳都城的灯会也远没有现在的临安城热闹,但那时的李时行也是这样在她身后,看着她的身影走入一片热闹的灯火中。

陆雪知因李时行的视线愣了愣,她冲他笑起来,“要去猜灯谜吗?”

少年露齿笑起来点了点头。

*

李时行赢来的灯都四散送给了周边同来看灯会的人,只留下了一盏雕刻精细的形状如鹭鸶的灯,他递给陆雪知,“这是我为你赢的。”

“多谢公子。”陆雪知笑着接过。

“你好像从未问过我的姓名。”李时行突然说。

陆雪知看向他,笑了笑,“既然我是神仙,怎会不知道的呢。”

“你可以叫我时行,我名为李卓安,但字时行,其实我母亲都是唤我时行。”

陆雪知点头,然后说,“好的,时行。”

“那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我啊。”陆雪知停顿了一下,“我叫雪知。”

他们走到了一架马车前,驾马的人露出披风挡住的脸,是重山。

“我知道有个地方看烟火格外好看,一路上也能看到临安城的夜景。”陆雪知一边说一边带李时行上了马车。

李时行撩开车窗前的帘,目不转睛地望着沿途经过的景色。

他们到了陆雪知在城边的山庄,站在这里,低头可俯视临安城的灯火闪动,抬头又望见夜空中烟火如花绽放。

“从前看词里写元夕,说夜里的花灯如千树花开,烟火绽放又似星如雨落,我曾想象过它该是什么样。在临安宫中时也能看到烟火的一瞬,但如今走在临安城中,站在这里,我才知道,我只曾窥见到它华丽明彩的一隅,再渺小不过的一隅。”

他的声音里的雀跃,在最后却被蒙上一层愁绪。

李时行不再是幼童,他早就明白,自己其实是住在囚牢里的人,那皇宫宽阔,只剩冷清,黑砖青瓦的殿宇宏伟气派,也只剩前朝皇族的颓败。

“我可以带你走。”陆雪知突然说。

重山闻言看向她,然后悄然离开。

陆雪知走到李时行的身旁,“我既然可以带你离开旧宫,就可以带你去天涯海角,做你想做的,看你想看的。”

李时行看着她愣了一瞬,然后笑着摇了头。

“我是认真的。”陆雪知看着他说。

“我知道。”李时行说,“但真正的自由远没这么简单。”

他又说:“我是废帝,是前朝的降帝,其实生死不过在雍国皇帝的转念,但他为什么不杀了我?——只因梁国南部还未收回,善待我,便是招降后也会善待剩下梁国遗民的许诺,且梁国的帝王都已经俯首称臣,那不肯降服的将领也没有了效忠的对象和理由,他们威武能战,若归降定也能封官加爵。”

“那你呢?”陆雪知问他,语气迫切地说:“留在这里的你,不过是投降的战俘,亡国的皇帝,无人会理解你的用心,却只觉得你软弱无力,背国弃民。”

“但为了我一个人的道义,一个人的不屈,就让别人用性命来牺牲吗?皇权从来没能真的流传千年,但战争却从来都很残酷,做胜者也好,做输者也好,总是有人受战火牵连。”,李时行看向陆雪知,“‘数亩地埋千百冢,一家人哭两三般。犬衔胫脡筋犹软,鸦啄骷髅血未干。’(1),这样的惨剧,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它们再次发生,哪怕我只有微乎其微的作用,只要能让一个人不因我而死,我的活着,就有意义,我的不自由,也有了意义。”

少年脸庞稚嫩,陆雪知却看到了他前世的影子,她知道,若是前世的他,也一定会做出一样的决定。

陆雪知本想带李时行离开,她以为他这一世可以自由,不被病痛缠身,也无皇权牵制。她不懂李时行所求的道与义,也不肯接纳命运轮回的注定,但她无法反驳他的话,也无法强迫一个在命运中挣扎的人与她一同放弃命运。

*

不久后,李时行生母蒋南风殁。

陆雪知身着缟素,去宫中见李时行,他好像一夜成长,少年气的面庞上却有了大人的神色,同上一世的李时行相似的忧愁。

“母亲死前,我说了极过分的话。”

他已经一夜未眠,声音嘶哑。

“那日她醉了酒,一会哭一会笑,末了,她突然问我,当初带我投降真的是错吗?为人在世,求家人平安活着,就是罪大恶极的亡国叛徒吗?”

陆雪知看到他低下头,过了半晌后才再开口:“我说,如若是平民百姓,求生不过本能。但作为宁家治国的一国君主,便不能只顾个人的生与死,为君主却最先投降,那便是背弃了臣民,放任敌国侵略屠杀,无视百姓国破家亡。”

史书里有胜者,就一定也有败者。难道牺牲了性命,就能守护天下吗?李时行当然懂这个道理,也当然明白,自己微不足道,如浮世尘埃,无法改变梁国的衰败。

他太过年幼时就成为了亡国的囚徒,但他也懂帝王的骨气和血性,他不是苛责母亲,而是疑问自己,甚至是为提醒自己此刻能够安于一隅,是因为站在了战败的臣民的尸身上,和抗敌不降的百姓的血河里。

但李时行的母亲蒋南风显然将这些责难都揽到了自己身上。

“她是服毒自尽的。就在那日后不久。”

“但到今日我也无法安慰她,无法欺骗自己。”,李时行看向窗外天穹,“因为历史从不宽恕背弃君民的罪人。”

陆雪知陪着李时行坐了一夜,黑夜像灯烛一样融化,天明的昼色铺满天,日光从窗格中照入,落在地上是浑浊的斑点。

从此白日与夜晚一样孤独。

*

李时行十五岁这一年,蒋南风丧期已过,但他还是穿着素白的衣,于夜里挑灯看书,书页被风卷动,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

他似乎是听见了陆雪知的声响,抬头看突然出现在窗前的她,轻轻笑起来,“你好像总在夜晚来。”

少年终是长成了陆雪知熟悉的样貌,同她上一世刚修炼成人时见到的他,是一样的岁数。

“是重山。”陆雪知转头看向身旁的重山,“他说昨夜没能同你将那盘棋下完,他几乎夜不能寐,今夜实在忍不了了。”

重山斜看她一眼,笑着点头,“是啊,没错。”

说完他便坐在封棋的棋盘前,抬头看向李时行,“时行,我们接着来。”

李时行还是浅笑着,他看了一眼陆雪知,然后也坐在棋盘前。

陆雪知在他们身旁坐下,看着黑白棋子一个个落下,她感到李时行有些漫不经心,抬眼发现他正看着自己,两人同时愣了愣。

李时行低声咳嗽着,然后拿起杯盏喝一口茶。

重山看向有些愣住的陆雪知,无声地笑了笑。

“你的生辰打算如何过?”重山突然问李时行。

他又说:“转瞬你也到了束发之年。”

李时行顿了顿,“雍国皇帝会有赏赐。”

“重山是说,你想同我们怎样过?”陆雪知说,“我还可以带你出宫。”

李时行摇了摇头,“出宫就罢了,近日我发现旧宫里的守卫越来越森严了。”

“可能因为南部战事又紧张了。”陆雪知说。

李时行点头,过了半晌后,他说:“那日晚上,我们几人就在我的寝殿里吃顿饭,喝点酒吧。”

陆雪知笑着说:“这没问题,我就带你喜欢吃的满翠楼。”

重山插话:“还要配临安城中的名酒真珠泉,才叫美酒配佳肴。”

“我很少喝酒。”李时行说。

陆雪知笑起来,“没关系,难得一次。”

李时行因她的笑而愣了愣,她鲜少有这样明媚的表情。

“时行,该你落子了。”重山提醒他,他回过神来,看向棋盘,思忖后落了棋。

重山皱着眉,“诶,你这招颇为刁钻啊。”

陆雪知从旁边看他们,窗外的雨声渐微,但时不时有风灌入,烛灯的火因而徐徐颤动,火光映照着李时行的影子,庞大而孤独地落在窗上。

*

李时行生辰的时候,安灵也在,他们四人一起在月色灯烛下饮酒,李时行在酒间问了许多他们游历在外的轶事,陆雪知这才想到,李时行好像从未问过他们到底是什么人,或者说,到底是什么仙,又到底从何而来,为何而在。

他们偶尔相见,陪他在这宫殿里度日,有时她也会很长时间不出现,像是怕离他太近,像是怕自己又想试图改变他的命运却不得而终。

等陆雪知回过神来,安灵和重山已经不在了。

李时行看着她怔然的表情,说道:“他们说自己不胜酒力,先行离开了。”

陆雪知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他们两人突然沉默起来,好像近几次见面,她都不是独自前来,有时候是重山来下棋,有时候是安灵说要来躲逼她修行的重山。

她很少说自己的事,李时行便也不问,有时候他觉得她同凡人也没什么不同,偶尔有愁思,偶尔有怨怼,也有落寞,也会喜悦,同无情无欲的神仙好似并不一样。

他只问过她如今算是人间的多少岁数,她想了想后说,“大概是一千八百岁了,八百年修成人形,再度过一千年...成为现在。”

“修仙是为了上天入地,还是位列仙班?”李时行想了半天,才从自己读过的话本里想到这几个词。

陆雪知愣了愣,然后笑着说:“我也不知道。”

沉默片刻后,陆雪知又开了口:“时行,我可能很长时间都不会再来看你了。”

李时行抬眼,有些惊讶,心中五味杂陈,但未能说出一个字。

“我同重山和安灵,该去继续修行了,修行要远离都城,清心寡欲。”陆雪知语速徐徐地说着。

过了半晌,李时行说:“我们,还会再见吗?”

陆雪知笑了笑,那笑意勉强生硬,声音也哽咽,“会吧,总会再见的。”

李时行一杯酒一杯酒地灌,直到头脑不再清明如初,眼前也现了重影。

他在昏昏沉沉地躺到在桌上的时候,听见陆雪知说:“你若知道,我其实是妖,是恶魔,你还会这样待我吗?”

她的声音缥缈,亦梦亦真。

*

陆雪知真的再也没有来,重山和安灵也是,他们宛如梦中虚影,来时和离去都没能留下痕迹。

而不久后雍国皇帝就下诏令他去往雍国国都燕京——他真的要离开这座困了他十五年的旧宫,他看着沿途景象变换,从江南水景,到燕京环山,从宽大清冷的旧宫,到装凿华丽的王府,他看着府门前金色的字,那个“哀”字如在泣泪,写尽悲辛屈辱。

他习惯了,总是望向窗,在临安时是,来了燕京依然是,仿佛那窗前会再出现那张面孔,会对着他喊时行,会说要带他去临安城最好的酒楼,会问他要不要从此远走高飞。

而他一定还是看着窗前那张笑着却并无悦色的脸,笑着摇头。自从十二岁的元夕灯会后,她也再没认真地计较过他的拒绝,而是会又轻笑一声后说:“你啊,真是个执拗的人。”

但那张脸却真的很长时间里都没出现过。

直到他十七岁那年,因雍国皇帝的圣旨,他同雍国宛凝郡主大婚的那日,在一片红色的喜庆中,他好像看见了那张如雪色清冷的脸,但那张脸只是一瞬间就消失,他此生都不知道,那究竟是他的幻觉,还是真实。

*

这一世,李时行的大婚之日,陆雪知站得遥远,却清晰地看见,他身旁的新娘的脸同上一世的许凝一模一样。

她愣怔着往后顿了几步,撞到了在她身后的安灵。

安灵也因这一幕惊讶,“我只看到了大婚,却没看到新娘的脸。”

陆雪知不想在留下来,她转过身踱步离开。

“竟会有人生生世世都要嫁同一个人,却都无法得到他的心。”

陆雪知的脚步顿在原地,她听见安灵又说:“上一世,她是许幕的女儿,隔着血亲仇怨,这一世,她是雍国皇族,隔着家仇国恨。命运果然只是无情的往复。”

命运是什么样的?

无情,反复,不可抗争。

李时行大婚后不久,范长松大败,他左膀右臂的副将均投敌自降,唯有他一人不肯降服,他是梁国智勇双全的战将,拖着雍国仅剩的残兵足足打了十几年的仗,卢元道弃战逃亡时,他正在岭南抗敌,几番胜仗,打得雍国退兵百里,却传来了蒋太后带着幼帝于临安投降的消息。

雍国皇帝元正在梁国将领中最欣赏范长松,多年来通过他的同僚和亲属,施尽怀柔政策,也未能打动他投降,如今他被雍国俘虏,也依然不降,而是一心求死。

李时行以前朝皇帝的身份也前去劝他归顺,他从马车上下来,望着诏狱的大门,突然觉得脚步沉重。

范长松已近五十岁,他衣着褴褛,但人却依然挺拔,眉宇间宽阔,眼眸明亮,丝毫不像一个落魄兵败的将领,也丝毫不像被囚于监狱的战俘。

他见到李时行却好像认出了他,虽然他们只在李时行年幼时见过。

范长松下跪,行了一个梁国臣民拜见皇帝的大礼,一步一顿,举手投足间都可见一片至诚,毫无虚伪。

李时行愣在原地,他想象过范长松的任何一种反应,也许会受冷遇,或者被怒言相向,却没想到他会对他行君臣之礼。

他在他行礼间看到他腿上的伤口,和背身上的鞭痕,还有脖颈和胸口大大小小的伤疤。

李时行接受禁锢的不自由,是在命运里挣扎可能救下的无辜性命,而范长松坚持孤军奋战,是在命运里挣扎可能拯救的自己所忠心的国与君。

窗外狂风声起,如恶兽咆哮,沙哑破碎,悲戚惨烈。

李时行伸手扶起他,“范将军,我如今再也不是什么皇帝了。”

范长松看向李时行,那威严的面孔却露出悲色,“我范长松,一生只忠一国,只忠一君,一日为臣,则终身为臣。”

他又说:“臣初见皇上的时候,皇上还是孩童,如今也成为了卓尔不群的少年郎。”

李时行低着的头抬起,看向范长松:“范将军,是我李氏有愧于国民,有愧于你,如今梁国一败涂地,而将军人中龙凤,不该被李氏拖累,我这样的君,不配得将军的忠心。”

范长松再次跪地,不论李时行如何劝阻,依然长跪不起。

他说:“皇上,为臣不能护君,为将不能胜敌,我范长松才无颜面见皇上。”

李时行也坐在他身前,搀扶着他,他们二人久久没有言语。

失国的耻辱,范长松比他深痛,他未谙世事时就成为囚徒,失去从未体验过的自由,和从未理解过的皇权尊贵,他所能感到的耻痛远不如范长松,他是一国战将,眼看国起国破,又眼看自己所忠于的一切化为乌有。

“臣知道皇上所求的不过是这残破山河的善终,不过是朝代更迭下,百姓性命无忧,哪怕世人说您是卖国求荣,哪怕要您抛却耻辱向仇敌下跪称臣。臣怎会不知皇上为何来劝我归顺,但我想皇上一定也知道,臣所求的仁义不过一死——国在人在,国破人亡。”

李时行所想为的是民为邦本的明君,范长松所想为的是忠君竭诚的忠臣。

他们谁不是在竭力做自己所能做的。即便立场相悖,即便所求不同,但对自己所坚信的道义的执着,却在此刻惺惺相惜。

李时行离开诏狱,外面是一片白茫茫的雪天,风雪席卷而过,是冰寒雪冷的凄厉。如刀割一般的冷风,刮过他的脸,吹干他未能落下的泪。

他早就不记得上一次哭是什么时候,他被母亲抱在怀中走到雍国皇帝的面前,被扣着头下跪的那一刻,他也未曾挣扎未曾落泪,雍国士兵浑身的血腥气直逼向他,横尸遍地的皇宫里,他一身梁国帝王的衫袍,是血色的红。

*

燕京下了一整夜的雪,却依旧未见停歇。

从远处看,莹莹白雪落在重叠的寺庙殿宇上,在青灰的早晨里迷蒙模糊,寺中灯火,是将明未明的雾霭天色中,唯一的光亮。

寺庙中的晨钟声起,陆雪知这才走入寺中。

此时是范长松死后的一年,李时行已经是修行的僧侣,他于寺庙中诵经,三千青丝已剃,好似此生愁思与企盼也与青灯燃尽的油一起枯竭。

李时行看见了陆雪知,她的脸在雪地里更显苍白,好像这些年来,她的容貌一直从未变过,岁月明明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但是李时行却感到这一次的她,仿若更加沧桑,眼神也如死灰槁木般悲伤。

但萦绕她的悲伤并不声嘶力竭,而是死寂,好似绝望尽头的平静。

陆雪知跪坐在他身边,看向殿里的佛像,佛慈眉善目,眉眼开阔,仿若不论历经多少苦难,依然宽容旷达。

“禅师,如今你诵经参佛,可找到了解脱自己的禅理。”

李时行也看向佛像,没有回答。

雍国皇帝如今已一统南北,梁国遗民也皆归顺,元正对他起了杀心,他心知肚明,故此他主动出家,宛凝郡主也被迫与他和离再嫁。

如今这世间还有什么他惦念的呢?他的臣民都已不再是他的臣民,他的国土也不再是他的国土,而他的母亲身死,姐妹也嫁于雍国贵族但并不被善待,要么蹉跎老去,要么不堪受辱自尽。

他撑着最后一口气,好像只是为了再见到她,而她似乎如约而来,喊他“禅师”,冷冰冰的语气里,却满是隐忍的情绪。

佛说,一切皆有因果。他生于这样的乱世,历经国破家亡的耻辱,成为没有自由的亡国囚徒,皆是命运的果。本该释然接纳,却总是想挣扎,想知道如何挣破这既定命运的枷锁。

李时行开口:“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你真的可以当这一切是虚无吗?”

李时行没有回答,又好似回答了:“禅理是真,只是我愚钝,未能参透。可惜,佛,只渡有缘人。”

陆雪知转过头看向他,和他的目光交汇,但李时行的眼中却只有平静,而非超越生死,只是看破生死不惧生死的平静。

“我想我们今日匆匆一面之后,又该告别了吧。”陆雪知的声音凄冷。

李时行转过头去,低声说:“雪知,就此别过了。”

时间顷刻停止,陆雪知站起身,走近李时行,他低垂着眼,手上握着佛珠,眉间却轻皱。

她的额头和面颊贴近着他,但只是这样就停下,她的泪泣数行下,落在了他的面上。

她起身离开,凝结的时间继续流淌。

李时行突然怔了怔,他摸向脸上突兀出现的水痕,然后转过头看向身旁,刚才陆雪知所在的地方现已阒无一人。

雍朝景和十五年,哀国公李卓安自刎而亡,时年二十。

那日起,燕京的大雪持续了数日,直到雪深数尺,树木折裂,井水冰冻,仿若天凝地闭。

作者有话要说:(1)出自宋末元初诗人韦居安《梅磵诗话》

第二卷完结,写的比预期多一点,为了不喧宾夺主,尽量压缩在这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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