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起了雾,外面朦胧一片。
何煜艰难地坐起来,又痛苦地穿上厚重的衣服。
夜里稀稀拉拉下了点小雨,潮湿的土路,一脚踩进去显出一个印。
连续吃了三天面条,在何煜的抗议下,今天改吃方便面。
二十一块钱一箱的思圆方便面,刘燕和曹培洪昨天赶集,买了两箱。
几乎没有小孩子不喜欢吃方便面,刘燕打了两个荷包蛋,溏心的,何煜爱吃。
他还喜欢吃汤多一点的,稠的不行。
早饭偶尔会做个蛋炒饭,但得搭配汤,实在没有,他就喝一大杯白开水压一压。
何煜吃到打嗝,就听见伙伴们的呼唤。
他赶紧进屋拿书包,刘燕拿了把雨伞,又把棉鞋装进红色塑料袋里递给他。
是刘燕自己纳的棉鞋,里面塞满了棉花,很暖和,但不适合穿着长时间行走。
鞋底硬,又有点打滑,给何煜在家穿的。
不过坐在教室里不运动,一上午过去脚都冰凉。
就让他带着棉鞋,到教室里再换,很多学生都会带。
浓雾锁住了村庄,何煜把塑料袋挂在雨伞中间,又把雨伞的两头挂在书包带上。
横放的雨伞紧抵着腹部,一双鞋子晃悠着,打着裆。
这种解放双手的方法不是很舒适。
走到村口,何煜坚持不下去了,停下脚步,把雨伞拿下来,另一只手拎着鞋子。
一抬头,人都不见了。
他瞪大眼,视线在浓雾里搜寻,忍不出喊:“曹西辞。”
无人应答。
四周无人,曙光未露。
微亮的天,沉闷,压抑,此情此景对何煜来说,甚至透着点惊悚。
他快速往前跑,边跑边喊:“曹西辞。”
“这呢。”这回有回应了。
何煜稍稍放下心,又跑出十几米远,两人才看清彼此。
“你们走太快啦。”他皱眉抱怨。
曹西辞:“是你太慢。”
何煜:“曹继盛他们呢?”
“在前面,就这一条路,又不会走丢。”曹西辞好笑道:“你怕什么?”
何煜哼道:“谁怕了,我胆子大着呢。”
“那我走了。”
曹西辞作势要跑。
何煜立马用头拱他的背,一下不够,又来了第二下。
小小年纪也是要面子的,有些事只可意会,不能明说。
曹西辞身子前倾,踉跄了几步,噗笑,“行行行,你胆子大,你叫何大胆。”
然后,何大胆用胳膊夹着雨伞,鞋子换到左手拎,右手抓着曹西辞的手,“走吧。”
两人就这样手牵着手,走到学校。
何煜的害怕不全是因为大雾,而是走在这条路上可以看到很多坟。
天气晴朗时,撩眼一望,坟头挨着坟头。
刚开学那会儿,天气还热,能看见‘鬼火’。
这个词他最先从曹继盛嘴里得知的,说是坟墓里面的死人会变成鬼火出来透气,要离远一点,不然会被鬼附身。
从那以后,何煜都不敢一个人走这条路。
还没打上课铃,班里闹哄哄的。
何煜面汤喝多了,跑到厕所去放水。
说到厕所,何煜可是做了极大的心理斗争。
红砖水泥建成的简易厕所,一排十几个坑位,挨得近,没有任何遮挡。
撅着白花花的屁股,互相闻臭。
最尴尬的是,你正在拉屎,面前站着几个等坑位的人,看着你拉屎。
刚开始,何煜怎么都拉不出来,便秘了几天。
有一次下课,实在是憋不住了。
脱了裤子,只能顾头不顾尾,捂着脸拉。
曹继盛嚷嚷一句:“何煜,一排屁股,就数你的白。”
何煜当时很想把他的头按进茅坑里。
回到教室,上课铃刚刚打响。
何煜坐在板凳上,快速地脱了鞋子,脚冻得都快麻了。
他轻轻踢了下曹西辞的小腿。
曹西辞的腿往外偏了下,不理。
“你快点,我冷。”
说着,脚指头抠进他鞋帮里,感受到了热气。
曹西辞被他缠得不行,踮起脚后跟,棉鞋顺利脱落。
何煜快速把脚插进鞋里,脚指头一勾,穿上了。
曹西辞又把另一只给他,再把何煜的棉鞋从袋子里拿出来。
穿上,重新焐热。
何煜穿着热乎乎的棉鞋,舒服地眯起眼。
又小声找补了句:“我没你火力大,我不禁冻。”
曹西辞手指转着铅笔,斜了他一眼。
何煜:“是真的,我晚上睡觉,脚都是凉的。”
“多泡泡脚。”
“啊?”
“晚上睡前多用热水泡泡脚,水里可以放几片生姜。”
“哦。”
何煜:“我晚上泡脚,你白天帮我把棉鞋焐热,我肯定很快就能变成一个火球。”
曹西辞撇嘴,“别把你皮烧掉了,肉再给烤熟喽。”
何煜嘿嘿笑,“我重点想说中间这句。”
曹西辞:“厚脸皮。”
这句话他想说很久了,终于吐露出来,心里一阵畅快。
何煜见他面露笑意,只当他在说笑,“脸皮厚,扛冻。”
“噗---”
曹西辞忙捂住嘴,偏头笑起来。
这个冬天,在疲惫和欢笑中渡过。
他们已经无法回到上学前那样的肆意玩闹,上课,背书,作业,考试。
初级烦恼的阀门开启,若人生是一场游戏,那他们已经走过了新手区,来到了初级试炼区。
然后,一级一级去通关,最后抵达人生终点站。
*
寒假一到,一群脱缰的‘小野马’疯玩起来,村子里又热闹了。
刘燕挖了一碗米,装进塑料袋里,又给了何煜三块钱,让他去村西头炸米花。
何煜拿着化肥袋子,里面还装着一个透明的内膜袋。
他拎着袋子和米去喊曹西辞:“你去炸米花吗?”
“去,等一下。”
不多时,曹西辞出来了,他不仅拎了米,还装了一小袋玉米粒。
米花有两种,一种是类似于拖拉机头,上面装了炸米花的机器,把米拌上糖精,倒进机器里。
圆柱形的米花从下面的出口出来,老板会趁热,把米花盘成圈,差不多大小再折断。
入口香香脆脆,想要什么甜度可以跟老板说。
还有一种是烧铁炉子爆出来的碎米花,也是把米拌上糖精,倒进炉子里,下面用火烧,老板握住把手,匀速转动铁炉子。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再往炉子上套一个网兜子,接着就听‘砰---’的一声巨响。
威力堪比曹二爷的□□。
炸好的米花就会尽数落入网兜子里,是一粒粒碎的,吃的时候抓一把往嘴里倒。
两者的区别就是,烧铁炉子的可以炸玉米粒,吃上香香甜甜的玉米花。
这是只有在冬天才能吃到的美味。
何煜拿着东西在旁边排队,曹西辞先去炸玉米粒,离得不远。
曹继盛也拎着米来了,老远就喊:“何煜,到你了吗?”
何煜:“没有。”
曹继盛:“我排你后面,到你了跟我说一声。”
何煜:“好。”
曹倩倩恰时赶来,“我排狗盛后面。”
“那我排倩倩后面吧。”曹壮也来了。
曹西辞先炸好玉米花,拎着袋子过来。
他们几个一人抓了一大把,边吃边等。
终于轮到何煜,老板称了下米,收了一块五。
他叮嘱:“我要甜一点。”
老板应下,何煜抖了下化肥袋子,透明的内膜袋是装在里面的,加起来两层,保证不漏气,米花就可以放挺长时间不变软。
他把袋子的边往外卷,站在旁边等。
老板把盘好的米花一个个放进去。
炸好了,他系上袋子就想走,被曹西辞扯住。
“帮我撑袋子。”
这种无理的要求,何煜才不干,“你自己撑。”
霸王条款一般只对自己有利,他平时那些无理的要求此刻压根不会钻进他的大脑。
你来我往,互帮互助,团结友爱……
这些话他高兴了就听听,不高兴了就左耳进右耳。
也就敢跟曹西辞横,何煜的‘得寸进尺’就是从他这形成的,但也仅仅只对他有效。
但凡有一次,曹西辞真跟他甩脸子,铁了心对他不管不顾。
他就彻底怂了。
柿子专挑软的捏,得寸进尺,横行霸道,也只挑会包容他的人。
不过何煜还没到这个地步,他的分寸感掌握得很好,所以曹西辞即便对他有点小意见,也不会觉得他特别难伺候。
反倒觉得,让何煜吃瘪,时不时戳他气门,看他皱眉跳脚,骂骂咧咧,还挺有意思。
奇怪的恶趣味!
曹西辞拽着他不让走,“我懒得撑,而且我手里还拎着玉米花,不方便。”
“那我帮你把玉米花带回去。”他的小脑瓜竟然快速想到了解决办法。
可曹西辞打定主意让他吃瘪,当个苦力,不能什么便宜都让他占,然后乐乐呵呵当个只会指挥的小赖皮。
“不行,我怕你偷吃。”
被侮辱了,何煜翻眼瞪他,“谁稀罕,白送给我我都不吃。”
说着张开嘴,要把刚才吃的往他身上吐。
有了前车之鉴,曹西辞伸手捏住他的嘴,往上扯,何煜被迫仰头。
“咽下去。”语气很是嫌弃。
何煜被捏成鸭子嘴,抬脚踢他,曹西辞赶紧把腿后撤,上半身前倾。
脚尖轻轻擦过他的裤子,没踢到,何煜换了条腿,继续踢,还是没踢到。
正撑着袋子的曹继盛,见状,哈哈嘲笑,“何煜,你腿好短,这都踢不到。”
曹西辞也在笑,逗他,“再加把劲,很快就踢到了,就差二寸。”
何煜抡起手里的袋子,想往他头上砸,可装满米花的化肥袋,还是有点重量的,又加上体积大,只打到了曹西辞的胯部。
吴侬不清地骂:“烦人。”
短腿的何大胆逃脱不了‘魔爪’,只能顶着一头三昧真火,给撑袋子,当苦力。
曹西辞站在一旁优哉游哉地吃玉米花,时不时往他嘴里塞几个。
何煜咀嚼着,小脑瓜一转,憋出了坏点子,喊了声,“曹西辞,你过来。”
曹西辞不疑有他,凑过去。
何煜忽然扭头。
‘噗--’
他把嚼碎的玉米花往他脸上吐。
看着他的狼狈样,何煜还没来得及笑出声,曹西辞就把脸往他头发上擦。
他抱住何煜的头,擦拭的速度很快,何煜感觉自己都快脑震荡了。
使坏的下场就是,他顶着一头乱糟糟的脏发,拎着两大袋米花。
被曹西辞一路踹回去的。
瞪一眼给一脚,瞪一眼给一脚……
一路踹到家门口,曹西辞被他不服输的精神逗笑。
威胁道:“下次再敢乱吐,直接打嘴。”
尾音刚落,何煜跳起来往他嘴上来了一巴掌,米花都没拿,拔腿就跑。
他慌不择路,左腿绊右腿,一头扎进菜园子里。
绿网被他压倒,他面朝下,趴在网上,差点啃了一嘴泥。
曹西辞一愣,揉了揉嘴,幸灾乐祸,“何煜,你完了。”
“不打你一顿,你是要翻天。”
何煜趴着不动,捂着脸,假哭。
杨琳梅从卧室出来,看见这幅场景,登时气冲冲跑过来。
厉声责骂:“小辞,你干什么呢。”
她赶紧把何煜扶起来。
何煜从指缝里瞥了曹西辞一眼,嘴角下撇,哭得更大声了。
曹西辞:“……”
光打雷不下雨,我也是服。
*
过年前一天,何煜调皮,把擦炮插在牛屎里,逃跑不及时,炸了自己一身牛屎。
他张着嘴,哭着往家跑,嘴唇上沾的都是。
从这以后,他有了一个炸裂的外号:牛屎大王。
曹西辞笑话了他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