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原来并不富裕。
沈恪去京城考中功名平步青云以后，给二弟安排官职，谈亲事让小妹嫁入大户，才把一家子的名声地位抬起来。
沈老爷沈平一向对长子沈恪很放心，知道沈恪辞官回乡做生意也没有什么反对，还很欣慰从此父子可以离得近些。
只是那一日，沈恪去外地回来，突然带回一个来历不明阴阳莫辨的男人，让他猝不及防。男人没有名字，只听沈恪唤作“香梅”。
香梅，听起来就满是风尘气。
沈平虽然没去过京城没见过什么大世面，但是所谓断袖余桃龙阳之好的说法还是听过的。他万万没想到自己一向引以为傲的儿子竟也沉溺其中，而且还不是和年轻漂亮的男孩，而是和一个看起来枯瘦干瘪的老相公。
他把沈三叫来问了又问，才知道原来香梅曾经帮扶过尚在寒窗苦读的儿子，儿子后来是出于感恩才把陷入泥潭的香梅搭救回来。
沈平身体不好，经不起愁思就病了，病中握着儿子的手，苦苦劝说道：“恪儿你也不必遮瞒，他那样的人，就算打扮清雅穿着素净，举手投足之间多少还是看得出，我和你母亲，咳，咳，都知道了。”
沈恪道：“爹，香梅心地善良品性温和，只是遇人不淑而已。”
“现如今这个家你说了算，你想养他，唉，就养着吧。”沈平说着，握紧手心，长叹一口气，“只是你不能自断香火，你明媒正娶的妻室应该是大家闺秀，至于他么，收在侧室也就是了。”
沈恪道：“我如果想娶名门，在京城的时候便娶了，现在提这事难道不是祸害人家么？”
沈平道：“你……”
沈恪道：“爹，我不是那没有算计不知轻重的人，若想位极人臣荣华富贵自当注重名声远离三教九流，但圣贤曾言世清则仕世浊则隐，如今朝局纷乱主上昏聩，我辞官时便已想清楚此生不愿与奸佞同流合污，能修身齐家就是再好不过了。”
沈平道：“说的是，所以你辞官，我和你母亲都没说什么，可你也不能娶个过气的……”
沈恪道：“爹，香梅是知书达理之人，有他帮衬家中，我也可以放心在外谈生意，将来我们把日子过好了，旁人就只能看着眼红，又何必在意世俗的说法呢？”
沈平道：“他好不好我不知道，可我知道他是个男人，他生不了孩子。”
沈恪道：“二弟、小妹都已成家，沈家的香火他们可以延续，爹，我与香梅只管照顾你们二老，这样不好吗？”
沈平在病中，被儿子一连串有理有据的话说得无可辩驳，只好点了头。
沈夫人青萍心软，见丈夫被儿子说服，也同意了让香梅进门。
这桩婚事就是在沈恪的坚持之下定的。
婚宴之后，沈平再没有问起过香梅，两边院子距离说远下远说近也不近，他就当没这个人存在，照旧宁心养病。
倒是青萍，虽没有丈夫的吩咐不敢与香梅有往来，但闲暇时四处走动，多少也瞧见一些事情。
她发现香梅并没有不良的嗜好，不仅不睡懒觉而且做事勤快，把沈恪的起居照顾得很好，尤其近两三个月，夫妻俩的小院子被打理得焕然一新，比从前冷清的样子不知好了多少。
她就给沈平吹枕边风，说香梅其实是一个不错的人，久而久之，沈平的态度也有所好转。
到了入秋这日，香梅带着亲手做的鞋子来孝敬问安，两位老人已经能平心静气接纳了。
*
这一日，香梅穿着一身青色绸衫，盘起长发用丝带扎好，是寻常男子的着装打扮，跟着沈恪来到大院堂前。
过门时他坐花轿穿喜裙披盖头，一来是为免去专为男儿之身订做服饰的麻烦，二来也是为向沈家二老表明自己愿意以男儿身嫁为人妻的态度。
但今日，沈恪无论如何不想再看香梅在这方面受委屈，所以提前就与二老说好，以后香梅的吃穿用度都是按成年男子的规制，不会再用女子的饰品妆容。
香梅迈过门槛，对沈平和青萍行礼，动作怯生生的不是很熟练，脸上挂着笑。
“爹，娘，我进沈家有三月了，本来应该早晚都来问安的，照顾不周请见谅。”
在念出爹娘的称谓之时，香梅只觉得鼻尖儿酸酸的。
若是花厅来了客人，怎么陪酒怎么伺候他是得心应手的，可孝敬双亲，他却生疏得连一句好听的话都编不出来。他从来不知道自己生身父母是谁，心想，如果面前坐着的这两位可以容忍他的污浊、原谅他的笨拙、从此真把他当做一家人就好了。
沈平咳嗽一声，打破沉默道：“既然来了，就不要讲虚礼，以后一家人好好过日子便是。”
香梅松口气，眼底的笑意暖了几分。
沈恪道：“咱家没那么大的规矩，坐吧。”
香梅点了点头，随沈恪在侧边的椅子坐下。
青萍没有开口说话，目光一直在打量香梅的手。
香梅也注意到了，不着痕迹地把手攥紧往衣袖里藏。
他的手后来做过太多粗活，已经失去白皙细腻的光泽，就连手指的骨节也有点变形，像一根根细瘦的树枝。
沈恪道：“爹，娘，香梅这三个月可没闲着，忙里忙外把院子翻新了一遍，还日夜赶着给你们做了一对鞋，入秋天气转凉，正好可以换上。”
香梅让燕儿从手中接过了礼盒。
燕儿把礼盒呈到沈平与青萍面前打开。
一阵好闻的檀香飘散在空气中，只见两双鞋子摆放其中。
厚实的鞋面绣芝兰玉树，鞋面与鞋底的针脚整齐细密，底子柔软结实，显得既有档次又耐用。
燕儿道：“老爷，要试试大小吗？”
香梅起身道：“我来吧。”
这个举动让所有人都感到意外。
香梅倒是很坚定，用眼神告诉沈恪他真心愿意这样做。
他在沈平面前蹲下身，伸出手去捧起旧鞋，换完一只又耐心地端起另一只脚，捋平足袜，穿上新鞋。
“可以了。”沈平握拳咳嗽了声，面露歉疚之色，“挺好的，可以了。”
到底过去是贫寒人家，沈平那双旧的鞋子穿得发白还没舍得扔，哪里经得起香梅这般伺候。他之前对香梅的偏见随之烟消云散，从此再也没提过。
新鞋不大不小，竟是刚刚好。
青萍见此忍不住问道：“香梅，这绣工且不多夸赞了，你刚过门，也不知道我们两口子的尺码，怎么能做出这么大小合适的鞋子呢？”
香梅道：“我做过很多了，大抵看一眼样貌身段走路姿势，再多看一眼腿脚，就知道做什么款的合适。”
说着，蹲到青萍的身边，也用同样细致的动作给换好了鞋子。
青萍看着香梅，点点头，露出满意的笑。
等二老都试过鞋子，沈恪让燕儿去打水来给香梅洗手。
青萍道：“香梅，你过来，我看看你。”
香梅感到温馨，听话地走到青萍身侧，心里暖乎乎的，不禁亲切地唤出一声娘。
青萍拉住香梅的手在膝盖上放平，捋过指节的细纹和掌心的茧子，叹道：“公子哥儿不都是把手当成第二张脸养护的么，你得给多少人做过鞋，才能练出如此手艺。”
青萍是已经把香梅当做自己家的孩子了，因为心疼，所以才会说这样的话。
香梅却怔了一下。
他并不敢奢求自己这样的破鞋会被家长心疼，只以为青萍弦外之音是介意他伺候过很多人。
是啊，曾经卑躬屈膝伺候过的人，数都数不过来了……
他垂下眼，睫毛微微颤抖。
沈恪道：“香梅。”
香梅回过头。
沈恪道：“她是心疼你。”
青萍被这么一点也悟到了，连忙捂住香梅的手合拢到一起，宽慰道：“好了好了都过去了，香梅，见你有这份孝心我们很高兴，以后都是一家人，别生分。”
香梅抬起眼，难以置信地眨了眨。
心中短暂的误会解开，接踵而来的是幸福。
他的眼眸湿润了。
哪怕是被看穿过去的身世，沈恪的家人依然愿意接纳他，这在过去是做梦都不敢想的事。
随后，一家子人其乐融融坐着又闲聊了片刻，待在大堂用过午饭方才散去。
沈家二老对香梅的印象因为这次见面问安好了很多。沈平虽然明面上没有什么表示，但是隔日就穿起了香梅孝敬的新鞋，而青萍则让香梅经常到大院里陪她散步聊天。
*
时间如白驹过隙，秋天过去，很快就到了隆冬之际。
私塾放假了。
这日，香梅帮燕儿做完家务，得空去接舟儿下学。
大街小巷家家户户贴了窗花，年节的氛围已经很浓了。
没想到刚拐过路口便听一阵吵闹，只见小土坡上聚集着一群孩子，而那个被围在中间受到嘲笑戏骂的不是别人，正是他的舟儿。
——“没爹没娘的小杂种。”
“你才是杂种！”舟儿从地上爬起来，大叫一声，去抓那个嘲笑他的同学，却被身后砸来的石头再次击倒在地，疼得抱着头直蹬腿，“你们全家都是杂种！！！”
香梅在原地愣了片刻，冲上去保护舟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