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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嚯”的一声站起来，蓬莱君轻轻一搭他肩膀，他欲言又止地坐下。
熏笼里沉光香的珠光慢慢暗下去，蓬莱君一双朱色的眼睛却在黑暗中现出一种不似人类的光。
沈令顿了顿，“……说到这里，不知两位殿下是否相信，沈某乃是重生而来？”
蓬莱君没说话，他只是用给那双朱色的眼睛看着他，过了良久，他垂下眼，“告诉我，你的前生发生了什么。”
沈令微微侧了一下头，他不自觉地看向叶骁，却只在黑暗中看到他一个沉默的轮廓。
他心内忽然空下去，微微有些发紧，像是被一只蘸满黄连的手捏住，忙重新端正了一下姿态，定神想了想，要从哪里开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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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前世和今生最大、也是最开始的分野，便是山南关下那道来自北齐王都的密旨。
他今生冷笑着撕碎密旨，抓住叶骁杀入王都，一举灭杀北齐宗室。而在前世，他忍耐屈辱，以战胜之身，向叶骁投降。
他记得清楚，当时叶骁剑断枪折，用半截残剑撑在地上，勉强站着，血和泥糊了一脸，什么样子都看不清，只有一双深灰色的眼睛如同暴风雨前的天空，惊人的明亮，笔直地看着他。
他走过去，跪在他面前，道，沈令，来降。
然后叶骁长驱直入北齐王都，他被贬为罪奴，在宫筵上青衣小帽，为叶骁奉酒。
叶骁对北齐皇帝道：孤，要沈令。
他被挑断手筋、灌下每月发作一次的毒药，送入叶骁府邸，成了他的宫奴。
他本以为自己在这位酷好杀人、声名狼藉到天下皆知的敌国王爷手里必然不得好死，他闭上眼，等待羞辱与痛苦降临的时候，叶骁却小心翼翼地问他，你伤口疼吗？
在他十一岁被阉割成为宫奴之后，再没有人问过他疼不疼。
最开始是人小位卑，没人在乎他疼不疼，后来是安侯沈令武冠天下，所有人都认为他不疼，久了，连他自己也以为不会疼了的时候，叶骁问他，你疼么？
他才恍然想起，是的，他会疼的，中毒会疼，受伤会疼，手筋被挑断会疼。他是人，他会疼。
可这么多年，连窈娘都没有问过他疼不疼，只有叶骁问他，你疼么？
从被阉割的那天开始，整整十七年，他从任人欺凌到人人逢迎，他是主人脚下奴、君王手中剑、弱女依靠、朝中栋梁，唯独在叶骁这里，他是个会哭会笑会疼会怨的“人”——也只有在叶骁这里，他是个人。
他就是在这个瞬间，喜欢上了叶骁。
叶骁怜惜他一代名将被昏主苛待，将他带回塑月，成了叶骁属官，与叶骁一起查办大理寺复核的案子，其中就查到青阳道报了疑似三尸蛊的案子，当时叶骁刚为他重新接续上手筋，便带他前往查案，才发现不是三尸虫，而是与上古凶兵龙骨伴生的龙伞菇引发的一系列事件。
他们到的时候，觊觎龙骨的白玉京和荣阳符家也都先后到来，三股势力合纵连横，最终叶骁拿龙骨换了符家的凤鸣。
此事终了，两人回转丰源京，显仁帝新婚之际，叶骁偶然情况下发现了青梅竹马的桔氏写给自己的求救信，知晓桔氏被虐待一事。他暴怒之下杀入白府抢出桔氏。
金殿对质，白氏父子拿桔氏的孩子威胁她，桔氏当场翻供，说自己并未写信求助，乃是叶骁把她强掳出府。
结果，沈令抢在杀性已起的叶骁之前暴起杀人，在御前当场格杀白家父子——他被打入死牢，叶骁以迎娶桔氏作为代价，将他救了出来。
桔氏当时已沉疴深重，婚后不到一月便去世，经此一役，沈令被发配到塑月边境极北苦寒之地列古勒做县令，叶骁因为要会盟北狄要来投诚献土的丘林部，也一并去了列古勒。
就是在列古勒，叶骁知悉了流霞关里通外国养寇自重，而一伙流寇居然敢研制瘟种的事情。叶骁秘密赶回京城处理，哪知显仁帝震怒之下不顾一切，当场把京城之内所有涉及流霞关一事的人全部打入大牢，而其中就有新后身边得宠女官列瑶华的丈夫。
瑶华乃是叶骁和离的元妃，她被随新后进入塑月宫廷的沈行蛊惑，盗取加盖了叶骁印章的空白令笺交给沈行。
叶骁在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离开京城，重返列古勒，会盟丘林部与北狄的右谷蠹王弥兰陀。
而在第二年，在剿匪时丢失的一瓶瘟种，被人打开了——天花迅速在北齐扩散开来，沈行所拥立的赵王与其母烟姬病死，疯狂的沈行利用那张瑶华盗出的令纸矫诏逼死当时的北齐太子唐庐王冯映。
而沈令最终因为冯映之死和祖国将灭亡的绝望，背叛了叶骁。
他定下计策，利用丘林部归化的机会，逼杀叶骁于云林江畔——此一役中，叶骁亲友尽殁，他最好的朋友、他抚养长大的两个养子、他的亲卫侍从，还有蓬莱君——全部都死了。
他所爱的人，因为他的绝情寡义偏执妄断，失去了所有。
白玉京因沈令对他们有用，用绝大利益交换了沈令到白玉京，从此之后五十年，他渡过了一万八千多个日日夜夜，他学了医、学了秘术，他学了一切可能会对叶骁有用的东西，却再也没有见过叶骁一面。
他就这么死去，然后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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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沈令哽了一下，眉心一缕红痕越发鲜艳，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仿佛疼极了一般抖着声。
“至于我……前生便对殿下情根深种，得殿下深恩，却在最后如此恩将仇报，确实禽兽不如，如何处罚都不为过。我坦诚所有的事，只是不想……再让这些惨事再来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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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不应该承此种苦楚。
他那么温柔又善良的人，只应该得到这个天下所有的美好与善待。
而不是失去所有，以至于到最后被迫连感情都亲手舍弃了的悲惨遭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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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他该受的，不是叶骁该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