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血流不止，即使如此，副将依旧没有放下手中缰绳，甚至加快了速度。
忽略顺着手臂流淌的鲜血，徐逸沉默地缓缓放下弓，眸中狠厉之色丝毫不减，反而愈加浓烈，却还是冷静地拦住了白平：“不要追了。”
“再走就是沙杨营帐，不知道如今形势如何，贸然冲进去实在是危险，从阿笙带着咱们的云川军孤身诱敌到现在来算，大火足足烧了快四个时辰，粮草就算能剩下，也不多了。”
“这一箭我瞧着射中的，也能挫挫他们的士气，咱们云川和江州的兄弟们伤亡数量不少，得速去修整，凉州目前局势严峻，万万不能在此刻出现岔子。”
“是！”
余笙被他暂时安置在一个简易的竹床上，小姑娘还没醒，徐逸凭经验暂且判断她是力气耗尽，精疲力尽实在撑不下去才昏了过去，应当是没有性命之忧，只是身边没有军医，他也不好妄自决断，还是心中打鼓，攥着的手松了紧紧了松，反复摩挲着余笙的手与脸颊。
“世子，咱们要不要等等余姑娘醒了……”
“不行，”徐逸心疼地抚了抚余笙的眉，“不能为了一个人耽误整个凉州，我抱着她，待大家收拾妥当，即刻回城！”
“属下遵命！”白平领命便匆匆离去。
上下眼皮仿佛黏在了一起，奋力挣扎着才缓缓睁开。
“阿笙，你醒了？”
余笙睁开双目，一下就瞧见了眼中一片血丝的徐逸，她试图说点什么，可嗓子哑得不行：“我这是……多久……”
“就是太累了一下子没撑住，”徐逸扶着她起来，“没睡多久，等我们从追着去捉拿沙杨副将到赶回来这些功夫你就醒了，正准备出发回城。”
“我同你一起。”余笙加快了脚步，“不能因为我耽误时间。”
徐逸虽然心痛，但事实摆在眼前不得不狠下心来加快步速，他将余笙抱到马上，也跟了上去围在她的身后：“你才刚醒，没有力气，我同你一道走。”
“好。”
余笙抬眸看着他，目光顺着徐逸描绘着他的眉毛、眼睛、鼻子……
可光这样还不够，她也不担心狂奔的马会出什么意外，抬起头，直直地盯着徐逸。
“怎么这么看我，”徐逸的声音在狂风颠簸中颤抖，“不怕摔吗！”
“不会，”
余笙目光沉醉，声音却是清醒又直接的：“有你接着我，我不会掉下去的。”
“再有……你我还没看够呢。”
徐逸看着她：“这是怎么了？”
余笙盯着他的脸，不舍得移开目光。
她做了一个悠长的梦境，梦中她同徐逸并肩作战，却眼睁睁看着徐逸重伤倒了下去，再也见不到彼此。
可她不敢告诉他——这样的梦境，她不想再通过自己口述经历第二次。
余笙沉思许久。
“ 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
“嗯？”
徐逸从身后拥着她，担忧才醒过来没多久身子受不住，连说话都放轻了些：“什么事，竟这么重要？”
“待你我回城，我再对你说。”
“好，一切都依你，”看她精神还好，徐逸又伸手摸了摸额头，看了看身上伤口，确认是真没事后，才加快了速度。
众人不敢耽搁，赶了一夜一日，总算是在太阳升起时瞧见了凉州城墙的模糊影子。
只是尚未靠近。
“报——”
“见过世子、小姐！”凉州兵跑得太急，见到徐逸余笙更是激动，脚下一滑摔了个趔趄，丝毫不敢耽搁，不顾身上污血伤疤，跌跌撞撞地跑来面前。
“方才那仗，云川主和孟将军败了！”
***
黄昏，凉州城，暂时休战。
“他娘的，这什么破布头子，能止住血就怪了。”
孟涵扯下了缚在胸前早已被血浸得污黑的粗布条撇到了一边，趁弟兄们不注意，轻轻倚在了城墙上，手接了些雨水，揉搓了一把布满血迹和泥沙的脸，权当是洗了洗。
“唉，”他挥手招呼来一个小卒，“营中还有多少粮食。”
“回将军，精打细算，能撑不到七日。”
看着面前之人神色略有颓势，孟涵嗤了一声，手上动作不停，擦拭长剑：“怕啥？”
“都是少年青年壮年，势如破竹还怕他们？”
“不怕。”
那人笑笑，有些苦涩：“倒不是怕这个，既然选择了报国，属下又怎么可能怕死？”
“属下是怕……”
城中早不复往日热闹之景，偶尔有一两个凉州百姓因家事出门，神色却是迷茫无措，看不到这座城的未来。
“拼到最后，凉州没守住，那他们，怎么办啊……”
***
余笙不敢去瞧营中人影。
自她与徐逸回城，到现在，云川主都不曾出过这个营帐，一个人孤零零地盯着桌上烛火发呆。
“别看了，”指尖传来温暖，大手缓缓地插入她的指缝间包裹住，徐逸拉着她回去休息，“得让父王好好静一静。”
“还是迟了一步，”余笙叹着气。
若是再早一点同那沙杨的人周旋，或者那时候没说那么多废话，撒腿就跑，说不定能早点把那些粮草烧个干净。
“不要自责，”徐逸努力从城中压抑的气氛看出些光明，“一定可以的。”
“阿逸……”
身后营帐门帘掀开，云川主走了出来，“我有话同你们讲。”
“劳烦川主等下，”余笙第一次打断长辈讲话，“我有些话，也需要同元青王爷讲。”
“好。”
夜幕降临，城中没了万家灯火，只剩下伤者哀嚎，老者叹气之声。
营中烛火噼啪作响。
“方才听孟将说，城中军粮撑不下几日了，中渊也还没有多的消息……若周泽真的有问题，怕是圣上现在自保都难。”
“父王、王爷，臣与余笙前几日潜入沙杨后方营地，诱敌而出，重伤副将，火烧粮草，估计他们能撑下去的时日也不会长。”
徐逸如实汇报着情况，“若是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这话没有让几人开心多少，元青揉着额：“今日也只是暂时休战，明日什么情况，咱们都不知道。”
如今战事吃紧，就算烧了粮草，可这城中也就只剩下孟涵和他们几个能够领兵之人。
几人皆是沉默，却见云川主忽地开始解下身上外袍，叠得整整齐齐交由徐逸。
他看着徐逸不解的眼睛：“若我战死沙场，把我的衣袍带回去。”
“父王！”
“川主！”
几人被这话吓了一跳，徐逸震惊地看着云川主，渐渐红了眼眶。
“明日若是沙杨卷土重来，我带兵出征。”
“儿臣可以和您一起！”
云川主醇厚低沉的嗓音不容置疑，“你还年轻，总要有人带着凉州拼出去。”
“父亲……”徐逸更多的话窝在喉咙中，说不出来。
云川主看着眼前红了眼的小子，忽然就觉得胸口有些堵。
这种感觉上次出现，还是在他的小王妃人世间呆腻了，抛下他一个人去那边过快活日子的时候才有。
他之前一直觉得，为了云川太平，为了王朝兴盛，他纳了妾有了侧妃，小姑娘到走的时候都不说，但心里总归是不开心的，徐逸和徐梓这两个是他和他家小姑娘这辈子仅有的两个儿子，他不想他们俩谁出现任何岔子。
之前昧着良心将徐逸忍痛送到中渊，他就期盼着这个小儿子能做个闲散世子就差不多可以了，这辈子浑浑噩噩过一生，不忧心，没有性命之忧，就好了。
可现在看起来……
他细细描摹着徐逸发丝到鞋靴，好小子，长大不少，连上阵杀敌都不怵，是个好小子。
他鼻子有点酸：“才和你见过几面，怎么忽然就从不到我膝盖的小不点，变得这么大了。”
“父王……”
余笙过去牵住了徐逸的手。
“川主，还有王爷，余笙今日，想请诸位做个见证。”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了一块破旧不堪的红布，交于了徐逸。
徐逸心中隐约能明白她要做什么，心跳如雷。
“这上面是我的生辰八字，”余笙目光一如往常平静，可语气里是藏也藏不住的颤抖，“我……不太了解婚嫁都要什么，但好歹晓得定亲成婚是要双方生辰八字的，”
“今日夜深人静，但烛火通明也是气氛不错，还请二位王爷做个见证……”
她说不下去，缓了好久。
徐逸就一直安静地站着，也不说话。
余笙再度开口，眸中已蓄满了泪：“我能，和你，定个亲么？”
徐逸边笑，泪边从眼中落下，一颗颗砸在地上。
“好啊。”
与沙杨副将一战，余笙几乎看到了死亡的边界，似乎都能去阴曹地府溜达一圈，没有什么比那个时候更能让她意识到，她与徐逸随时都有可能离开彼此。
她忽然就想任性一把——那就好歹再被迫撒手的时候，能和对方沾上点关系吧，没准这样，在那个世界还能寻到对方。
***
徐逸喂余笙吃下药，看着她睡下，走出营帐却发现原来云川主一直坐在外面，看着天上的月亮。
“见过父亲。”
川主不看他，点点头。
待徐逸在身边坐下：“订了亲，感觉如何？”
“幸福，心被塞满了。”
徐逸认真道，“更想带着她，闯出去。”
“挺好。”
川主点点头，缓了缓：“若我走了，不必为我守孝三年，只要心里想着有我这么一个老子就行。”
“你和江州的余姑娘若是情投意合，那就成亲，若是你配不上人家，就趁早放手让小丫头去觅自己的良缘，可不要耽误人家。”
“父亲……”
“我还没说完，”云川主摆摆手打断他，“我说了，我是个粗人，虽说一心一意爱着你和你大哥的娘，但还是有了侧妃——嘶，我觉得她不知道心里骂过我多少回了。”
他看着远处明月：“娶她之前答应的好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这点是我没做到，虽然你老子我在这上面没资格教你，但我希望你能做到，不要让一个满心满眼都是你的女子在无数次的忍耐谦让后对你失了心——这从来不是她该忍的事情。”
徐逸垂眸：“儿子明白。”
“你说，”云川主闭上眼，银白的发丝垂在耳边，“你怎么就，这么大了？”
“感觉没和你待多久。”
徐逸不说话。
云川主不敢看身边的小儿子，也不敢垂眸。
只要轻轻一低头，泪就落在地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