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女儿说这些,重要吗?”
她迎着廖喈有些阴鸷的目光,自若道:“父亲为官多年,一向自诩纯臣洁身自好,这点谁人不知,可为何陛下还要亲口定下我与肃王殿下的婚事?父亲心中,难道真的从未有过疑虑?”
廖喈眼神深沉,半晌,突然问道:“你从前是不会问这些的,是肃王教你的?”
廖文茵靥上笑意不便,依旧是那副温柔淑静模样。
“殿下说,陛下已然对廖氏起了防备,若不能与之联手,只怕将来无论那位皇子上位,我廖氏都将难以生存。”
廖喈眯起眼,“他想威胁我?”
男人随手执起笔,在纸上挥毫,面上随意道:“他沈戎河一不得陛下宠爱,二无外戚支撑,又岂敢口出狂言?就算不帮他,我廖氏能屹立三朝不衰,也并非玩闹而已。”
廖文茵知道廖喈说的没错,沈戎河如今确实是没有能入他眼的筹码。
少女轻声开口:“可是父亲,即便你我什么都不做,陛下心里,廖氏也早已不复从前了。”
廖喈笔尖一顿,饱满圆润的笔尖上滴落一滴墨,在上等的宣纸上晕染开,平白毁了一幅字。
男人抬眼,直直望向廖文茵,她知道,这句话才是真正戳中了廖喈。
正如沈戎河所言,朝堂之上,再没有人比廖喈更懂永晟帝的心思。
他们二人年少便是伴读好友,又亲扶持永晟帝登上帝位。
帝王多疑的心性,即便他一时相信廖喈,伴随着膝下诸皇子长起来,那些微不足道的信任也早就被心底的惶恐所取代了。
廖喈平了一口气,总算是正视眼前的女儿:“所以,沈戎河想要什么?”
他没有去质疑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帮助沈戎河,人心本私欲,廖文茵即将嫁入肃王府,自然也需要些东西为自己博一条路。
少女婷婷立于书案前,再没了往日做戏般的怯懦:“冬狩,城防局。”
廖喈轻笑一声,原来沈戎河的目的在此。
不过也是应当,沈戎河出身武将,又被外放多年,若此时贸贸然地想打入朝堂内部,莫说永晟帝,便是那些早已结成党派的文官也不肯轻易接纳。
男人将被污了的字撤去,复又平铺了一张,淡淡道:“世人皆晓为父最得圣心,其实不然,”
他右手执笔,左手抚袖,落笔干脆,笔走龙蛇:“城防局王冕,实乃陛下心腹,此人忠心至甚,外无物欲,内行谨慎,只效忠于陛下,况且武艺高强,身手不凡。”
廖喈语气平缓,仿佛只是闲谈同僚家事:“若说此人唯一不足,便是膝下子嗣颇难,老来只得一子,可惜此子并不肖其父。”
点到为止,廖喈并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三言两语将王冕此人底细说了个干净。
廖文茵心领神会,她这位父亲从来也是做事谨慎至极,能从他嘴里得出这些已是不易。
好似一瞬间又变回那个人畜无害的闺中少女,廖文茵柔柔弱弱的笑道:“哥哥深得父亲教诲,读书一向刻苦,上次科考生了病,明年春闱定会高中的。”
廖喈不置可否,一幅字刚好写完,廖文茵抬首望去。
“利心中骛,贪目不瞬”
廖文茵垂眸笑笑,识趣退下。
临踏出门前,廖喈淡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既然发着寒症,就少出去走动,未免叫人觉得咱们家的女儿不检点。”
廖文茵脚步一顿,低声应了。
·
收到廖文茵传来的消息后,沈戎河即刻便吩咐人去查了王冕的儿子。
先前并非没有查过这位城防局的督头,只是他手底的人到底不比廖喈在京城官场上都浸染多年,虽也查到其家中,却并未发现他儿子有什么异常。
廖喈此人老谋深算,既然特地提起,必然是有几分道理的。
果不其然,探子很快来报,王冕家中子嗣艰难,膝下唯有一子名唤王汲,此人年岁不大,却是将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那一套学得颇为精通。
科举不中便罢,还时常出入烟花之地,先前还曾有传言他与沈煜承走的近。
王冕心中清楚,儿子与雍王玩到一处去无非也是吃酒寻乐,只是雍王不一定是这个意思,外头人看来更是含糊,于是将儿子关在家中,又逢他老娘去世,更是关了半年有余。
如今丧期方过不久,才将王汲放出门来,又给他捐了个芝麻大小的职位,只叫他在府尹手底下当个捕快,算是给他找个活计,省的他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郎旗回禀着探来的消息,“近来京城无事,王汲便也故态萌生,又拉拢上了从前的好友,”说着,有些意味深长道:“这些人,对屈姑娘倒是颇为推崇。”
沈戎河了然,不日便是冬狩,王冕自然是一心都在城防局那头,恰值京兆府尹换了人,王汲倒是乐得两头没人管,屈媱如今在京城名声大噪,王汲这群花花公子哥们纷纷对她趋之若鹜。
“既如此,你去叫屈媱来一趟。”
不知从何处蹿来一只雪色的狸奴,大约是府上厨娘养来玩的。
那小猫儿身形还小,但是皮毛极顺滑,小肚子也吃的圆滚滚的,小小年纪竟也不惧生人,翻着肚皮蹭在沈戎河腿边,男人便也用手指随逗它。
“让你查的那件事,如何了?”
郎旗近来在外奔波数日,便是为着此事,闻言,立刻跪在地上。
“主子,属下已查明,那女子姓柳,名唤三娘,查到了她半月前入京城的文牒,随性只有个瞎了眼的老妈子,唤柳氏,往后主仆俩便一直待在廖姑娘的茶坊中,那味‘青凤髓’的确出自柳三娘之手,”
郎旗抬起头,眼底是暗暗藏着的激动。
“主子,据茶坊小厮所言,柳三娘从不肯说自己过往之事,每日深居简出,就连官府上门收税也害怕的紧,那老妈子更是少与人交谈,属下亦派人去她们所言的老家查探——”
“她们老家的邻居所言,这对‘母女’俩是五年前突然搬到此地,只是两年前又已经搬走了,不知去向何处,似乎是在躲什么仇人。”
狸奴还蹭在男人脚边,只是主人似乎已没了兴致逗弄它。
良久,男人低哑的声音传来。
“所以,并未有什么实质证据可以证实她便是岑舒?”
郎旗皱起眉毛:“主子,即便柳三娘就是岑小姐,我们亦无从得知,探子说她们二人无论去何处都是十分谨慎,多次搬家,不与周围人来往,身份实难查证。”
男人眉目一贯是冷厉,他双目微阖,面上看不出什么。
三娘,三娘,师母出身柳氏,她上头两个哥哥,在家行三,是该叫三娘的。
只是不知,她如今改了这个名字,又偷偷回京城来,是否也是知晓自己归京,想要寻他。
沈戎河睁开眼,只是此事关系甚广,岑家乃是通敌叛党,稍有不慎便是大罪。
“除此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消息。”
郎旗闻言稍有迟疑:“属下在探查柳三娘之事时,发现还有一波人在查她——”
沈戎河眯起眼,手中无意识把玩着腰封上系着的玉佩。
“是廖府的人。”
沈戎河没说什么,倒是意料之中,他先前表现的突兀,若廖文茵不生疑才是奇怪。
男人沉吟稍息,倒是不觉得廖文茵能查出柳三娘的身世。
郎旗提议:“主子,是否先将岑小姐接出来安置?”
沈戎河思索片刻,站起身。
郎旗一惊:“主子,您这是要——”
“既然打听不到,那我们就走一趟。”
她们如此谨慎,再派人去打探消息也只会吓到她们,还不如他亲去一趟,也能确认这个柳三娘到底是不是岑舒。
“可是,岑小姐如今毕竟是在廖姑娘的茶坊里做事,咱们贸然前去,廖姑娘也必然会知道的。”
沈戎河却管不了这许多,他少有做事如此不计后果的时候,只是岑舒的存在,是他唯一能弥补当年力不从心的自己压在心底多年的积怨。
若是如今连老师遗孤都护不住,他又谈何肃清褚岑两家的冤案?
待到那茶坊,郎旗独身前去,只是那掌柜的自从得了上次的教训,再不敢擅离,如今即便店中无人,他也依旧依靠在柜台内百无聊赖的拨弄着算盘。
郎旗心道不好办,先前都是向那跑堂小倌打探消息,旁的不说,掌柜的肯定是廖姑娘的人,又怎么好叫他发觉。
郎旗悄悄绕到后院,果然见后门处跑堂的小馆在那摘捡陈茶。
向其招招手,顺道摸了块小银锭子给他,耳语片刻,就见那小厮不住点头,包在他身上。
不多时,就见柳三娘挽着菜篮子从店里出来。
“三娘,做什么去?”
掌柜的难得见她出门,便顺嘴问道。
柳三娘身着暗色的棉麻布袍,虽然陈旧倒也厚实,头上为着防风裹了个头巾,听见掌柜的问话,轻声道:“天寒,孙小哥说叫我去买两个鸡蛋,回来煮酒蛋酿吃暖身子。”
掌柜的本就随口一提,也不放在心上,随她去了。
柳三娘出了门,裹了裹头巾,盘算着上哪处去能买到便宜的鸡蛋,可以多买几个,下回就不用出门了。
刚过了一个巷口,便见一个男人闪身出来拦住她,柳三娘紧张的看着他,以为遇到混混抢东西,又见男人穿戴甚好,一时有些不知所措。
“姑娘,你莫怕,我不是打劫的,我带你去见一个人。”
柳三娘怀中紧紧抱着篮子,眼神闪烁,显然对他还是戒心十足。
郎旗没了办法,出言试探:“岑姑娘——”
若她是岑舒,自然知道是什么意思,若她不是,这也只是个不太常见的姓氏罢了。
只是柳三娘闻言,猛然抬头,惊疑不定:“你,你是?”
郎旗微微笑了:“如何,故人归京,姑娘现在可愿同我走?”
柳三娘抖着身子,僵硬着点了点头。
郎旗带她去到不远处的酒楼,雅间内,推门便是沈戎河背身立于窗前的身影。
“主子,柳姑娘带来了。”
男人闻言转过身来,就见女子面容苍白,神情疲倦,红着眼眶看着他。
“三哥哥——”
手里的菜篮子掉落在地上,柳三娘猛然上前扑进沈戎河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