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电影院，陈礼寿已经买好票了，埋怨了真真两句，又把手里的瓜子和汽水递给她，催促道：“快走——”

汽水是菠萝味的，黄色的商标由一只菠萝、艺术字体和拼音字母组成，十分美观，还有人特地收集起来。一瓶汽水要三毛钱，但是可以得一个结实的玻璃瓶，好多时髦的年轻人买了汽水，小心翼翼地喝上半天，瓶子洗干净了还可以用来装酱油，也算是勤俭持家的一种。

二表哥是嘴硬心软的典范，对自己抠抠搜搜，都是为了省钱买书，对真真他倒是大方，连新来的贺南星都有一瓶，只他和陈礼青没有。

真真谢了二表哥，看见陈礼青为了等他们，夹在检票口不让停止检票，贺南星很自然地接过瓜子、汽水和票，拽着真真一马当先，四个人挤过检票口，终于进了放映室。

陈礼青大个子，几个群众一看见他，就让他往后面坐，贺南星回头啐了一声：“凭什么呀，我们买的五排，就要坐五排，你家有钱，你包场看去，管那么多闲事还管人家长得高不高！”

三表哥不安地挪动身子，打算换个位子，真真把他按下：“就坐这里，买了票的怕什么。”

电影全程，陈礼青窝着身子，贺南星盯着要骂人的群众，只有苏真真和陈礼寿沉浸其中，嗑着瓜子笑得前仰后合。

苍翠蓊郁的大榕树下，男女主角坐在气生根上，落日余晖照在他们脸上，远处水面波光粼粼，近处有夜莺开始歌唱，浪漫的氛围俘获了电影院里青年男女躁动的心，纷纷打起呼哨，羞赧的女青年们都自己捂着眼，想看又不好意思看。

真真不害羞也不好奇，看着女主角红扑扑的脸蛋，和男主角慢慢凑近的嘴唇，忽然眼前一黑，原来是贺南星把装瓜子的空牛皮袋递了过来。

一挪开，两个主角已经恢复了常态，从他们的交谈中，真真知道自己漏了一个亲脸颊的镜头，瞪了贺南星一眼。

昏暗的电影院里，贺南星一脸笑意，抱着手往后仰，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吃完了，再分我点。”

真真把剩余的瓜子倒他一半，等贺南星把最后一颗瓜子嗑完，电影也结束了，四个人出了放映室，人群中却突然冒出来一个人，拉住了苏真真。

“哎，苏真真原来你到县里来了，今天咱们知青点的同学们还说起你呢，恭喜你呀，听说你就快定亲了！”年轻女孩脸上是羡慕的神色，身后跟着个矮个子，躲躲闪闪的，好像是怕熟人看见了。

苏真真记得她，她是知青赵美兰，跟陆恺时一个知青点的，劳动积极，人也开朗，跟乡亲们关系处得开，大家都说她是个“热心人”。

不过苏真真对这个热心的知青感到很烦恼，她只是想躲开陆恺时，没想到才到县里，就暴露了行踪，以赵美兰的人脉，回去一说，谁都知道她躲到城里来了。

“你好呀赵美兰，我来县里走亲戚，你来县里看电影么？”

赵美兰的表情忽然变得烦躁起来，把真真带到一边，低声说：“不瞒你说，我是家里让我来相亲的，你知道知青们要分批回城了，但是要城里有单位接收，我爸妈都是普通工人，不能下岗，哥姐们也等着接岗的，家里给我相了门亲事，人是沪市的，也在这边下乡，听说他家里有门路，婚后能帮我找到工作。”

赵美兰倒豆子似的把自己的烦恼都跟真真说了，两人平时不熟，但是赵美兰早对真真有所耳闻，知道她是个闷葫芦，不多事，才没有顾忌。

这家长里短的，跟知青点里的同学说，大家的烦恼都是相似的，也在四处写信求着回城的门路，跟村里百姓说，人家会说你大城市来的，看不上乡下，只有苏真真，人文文静静的，说话也温柔，有这么个人倾听着，心情能好上不少。

果然真真露出了理解的表情，对赵美兰说：“回城是要紧事，但是婚姻也是一辈子的大事呀，你们刚看完电影，觉得他人怎么样？”

赵美兰很坦诚，真真喜欢坦诚的人，她对书里剧情了解不多，并不知道赵美兰这么个路人甲的结局，但是这年头的婚姻，多数盲婚哑嫁，少数见了几面就匆匆结婚，只有极少数的人称得上爱情，要不然电影里爱来爱去的桥段大家都喜欢看呢，现实生活找不着这样的。

但凡她对相亲对象满意，就不会是刚才的表情了。

苏真真想着后面还有高考的机会，如果赵美兰不想为了回城嫁人，通过高考也能回城的。

赵美兰叹了口气：“不瞒你说，我看不上他，人穷不要紧，志短才要命，看个电影磨磨叽叽的，说我乱花钱，人又爱炫耀，总说自己家里怎么怎么样，能帮我找个国营厂的工作云云的，要是他知道我这一身新衣服，还是为了见他新做的，还不得尾巴翘到天上？”

真真忍住不笑，这人是奇葩，家庭条件再好，赵美兰也不是嫁给他爸妈，但凡不把自己的个人条件摆在第一位的，多半都是纸老虎。

“你说我该怎么办呢？”赵美兰一脸忧愁。

真真斟酌了一会儿，跟赵美兰说：“你要通过结婚回城，也应该找个靠谱一点的，这话我就不多说，你有主见，看得出人家适不适合你，我只有一句，咱们女人还是靠自己，靠谁都靠不住。”

赵美兰眼睛一亮，好不容易有个理解她的，如果她说不想嫁给张庆，家里哥哥姐姐肯定轮番写信轰炸，非要骂到她“醒悟”，同意嫁人为止。

赵家父母不想多一门乡下亲戚，赵美兰只有一条路。

“再说了，现在回城是困难，不代表过两年也这么困难，你再拖两年，再等等也不迟——”苏真真言尽于此，也不能提示得太明显，要不然就得被当成妖怪抓起来了。

赵美兰知道自己鲁莽，人家苏真真跟她也不熟，能说这么多很不错了，想到这几天知青点里盛传的流言，就忍不住提醒她：“苏同志，你这几天不要回村了，就在城里住着吧，三天后我来县里寄信，咱俩还在电影院碰面，我有话跟你说。”

苏真真已经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但是已经说了自己来走亲戚，就没多问什么，点了点头。

赵美兰看着苏真真，两条麻花辫黝黑发亮，穿着最普通的衬衣，站在电影院门口也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更确定了心里的想法。

苏真真表姐余小婉和陆恺时的事，知青点的同学都知道，还吃过陆恺时送的桂花糕，让他们帮忙保守秘密，有时打打掩护什么的，现在余小婉要说亲了，对象却不是陆恺时。

听说是那个热心救人的五一支队连长。

是了，一个是前途未卜的回城知青，一个是年纪轻轻就做了连长的大好青年，这年头吃公家饭的最稳定，成了军属还能给在驻地安排工作，听说五一支队的驻地也不差，是个人都知道怎么选。

陆恺时肉眼可见的心情不好，好几回在劳动中走神，险些没一锄头挖了自己的脚趾，知青点的负责人让他回家休息，私底下却说：“人要回城了，这么点劳动就叫苦连天了，偷闲躲懒，怪不得人家好姑娘不愿嫁，这要是嫁了，没有城里户口，还不得城里一个老婆，乡下一个老婆，看着就不是个老实人……”

话说得难听，却也是真实发生过的，他们这些知青，心里默认自己还是要回城去的，跟乡下的老百姓打交道就留了几分，有那不负责任的男同志，到处拈花惹草，弄大了人家姑娘的肚子，却不能带着人回城，最后屁股一拍人走了，留下姑娘带着孩子痴等，好点的能等来几袋麦乳精当奶粉费，不好的只言片语的道歉都没有。

但是陆恺时，说实话条件也不算太差，即使错过了余小婉，应该也不至于如此失魂落魄，其中内情，赵美兰就不知道了。

就是流言恨人，别到时候成就了余小婉和沈连长，还要顺带着把苏真真和陆恺时凑一块。

赵美兰倒是忘了，她一见苏真真就恭喜人家。

两人又说了会话，为免双方的亲友等着，便挥手告别，各自回家了。

贺南星问她：“你什么时候定亲的？”

真真抬头，忽然发现他的眼神闪烁不明，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不愠。

陈礼青“啊”了一声，挠着头插嘴：“什么定亲，没听说过啊。”

贺南星从牙缝挤出几个字：“那人家怎么恭喜她快结婚了？不是还不到法定结婚年龄吗，能领证吗？”

陈礼寿倒是知道这个事，昨天他妈还在家里骂人，说有几个上家村的亲戚到县里来找她办事，都说她侄女余小婉“失了身”，要嫁给五一支队的连长沈杰了。

还说真真表妹也是被男人从水里救回来的，小婉要是嫁了，她不也得一样嫁人吗？

这一听，就知道村里的流言传到县里来了。

三人都等着苏真真解释，但她只是低了头，沉默不语，天晚了，路上行人稀疏，苏真真一个人孤单地走在前面，小小的身影茕然，仿佛肩上压上了无形的枷锁。

真真不想解释，她其实也不想躲，她都不明白为什么自己要为莫须有的事情辩解，也不明白，为什么不相干的人，说些闲言碎语，就能决定她的一辈子。

贺南星低低咒骂一声，踢开路边的石块，大跨步跟上去，夕阳把两个人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直至融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