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罗【毗陀提城】

秋阳烤灼着胡墼嵌垒的城墙，远处蓝色天际上方的鱼鳞云朵泛着浑浊，那是沙风过境的预兆。

“有人看到了伏律？”城墙上方身着锦蓝狩衣，围缠腰甲的宿毖真问向一旁面色黝黑的男子，眼眸溢出了一线光亮。

“这些年，总有类似的消息传来，只是我们最后收到的讯息皆是一朵黑色的杜鹃花，伏律……”男人叹息着，没有再说下去。

“涷达，当年伏律荒冢内并无尸骨，那名在常内监身边的细作传讯，那方宫中再度出现了杜鹃花的暗信，而数日前，他瞧见了伏律！”宿毖真道。

“此人倒是常年有暗讯来去，不管伏律是否尚在人世，那杜鹃花再现，必有因由，倒值得细查！”

“伏律的颈项处有一绯色的蝶形胎记，是真是假，一看便知！”宿毖真吩咐。

“属下这就传命再探！”头缠葛布红巾的男人应声，当即传令放出了飞鹰。

十日后，轩辕莲歌收到尉迟璿璥的书信，火罗王希望她能助其查找一人的下落。

莲歌轻轻展开那幅画像，一位青纱遮面，红发妖娆的“丽人”跃然眼前，不用找，她也知道此人是谁，化身幻夜的诸葛小四儿！

那意味着幻夜的行踪已被火罗的细作掌握。

而小四儿怀疑前任幻夜来自火罗，显然没错。

命画师画像，署上芳名桃宗碧月，急速送往火罗。

比起幻夜，莲歌以为尉迟璿璥该多多了解下自己！

若尉迟璿璥是宗主东风信，火罗将迎来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她会很乐于欣赏“真神”的陨落！

环顾濋章殿，十分冷清，自甘露寺联应后，诸葛小四儿便如幻夜一般，经常神龙见首不见尾，只偶尔深夜闪魂，于她帘外留下一剪寒影，倏然离去。

莲歌明白他是故意的，将她晾在一旁，寒霜冷风地吹，幸而她是罗刹女，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

她知道小四儿的“戏服”藏在何处，这是盯紧“幻夜”最好的法子。

这夜，幻夜的“戏服”不见了，当她从小世子的细作处得知诸葛小四儿被细皮嫩肉的太监带去了温泉宫时，心性敏感的她，于此番波谲云诡的情势中，双眸瞬时幽幽如夜。

踏过霜华压径的草叶，天边已是弦月如钩，温泉宫深处的一座宫房外几名太监正在恭候。

细细打量，个个生的俊俏，“天生丽质”。

“小主也是同来伺候夜少的吧？”一声“娇音”，有位太监迎了一迎，欢喜地瞧着她。

“哥几个儿，来的早，倒是我，差点错过了时辰！”莲歌拱手颔首，满脸堆笑道。

“嘘，瞧你就是新来的，此处可不允称兄道弟的！”那太监提醒着，好心地拉了她躬立在一弯月色下。

一个内监豢养的爪牙也这么多人伺候，莲歌撇了撇嘴。

侯了片刻，有人端着盛有各色软綃长衣的漆盘过来，缤纷锦色在宫灯的照耀下，光艳夺目。

“你们几个听好，且依例选了綃衣入内，选中了花色，方有幸服侍夜少！”一个上了些岁数的红衣太监，鸭嗓一开，面上的笑意深深，掩也掩不住。

次第选过，目光落于一杜鹃红的锦色上，纤细的手指轻轻一搭，听得那老太监的嗓音已自身前落下。

“抬起头来，让咱家瞧瞧你的模样！”

白皙的面孔抬起，在这群不男不女的太监身边，她显得娇小玲珑。

“身子骨单薄了些，却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内监的手抚过莲歌的脸颊，瞧地仔细。

黛眉微扬，脸上刺扎扎地，强作镇定，露出些笑容，那太监不由地溢出一声赞叹。

“一笑百媚，可有宫中的公公为你起了芳名？”

一笑百媚，真是汗颜，莲歌心想自入宫，还头一次被人如此“夸赞”。

清瞳闪烁，螓首，麻了半张嘴低声道了句：“回禀公公，小的人称莲儿！”

“人如其名，且随了来，甭说公公不疼你，这宫中的奴才可并非皆是奴才命，进退得宜，也能出落成吆三喝四的主子，享尽福寿！”

内监捏了捏她的手骨，满意地颔首，莲歌当即细声谢了句，那屈身一福，倒真是进退得宜地入了眼。

“自来时，便瞧出你摸样俊，伶俐，孺子可教，假以时日，宫中备不住会诞出一个莲少来！”

拂尘过眼，那内监眉眼含笑又随手点了三位，几人鱼贯而入，踏入了一方挂有珠帘的香室。

于廊堂外，几人脱掉了靴子，抱着各自挑选的锦衣进入了云气蒸腾、蔚为壮观的汤房。

隔着氤氲的白雾，芙蓉软榻上是身着宝蓝底儿缀绣金凤的“夜少”，红发上斜贯着一支黑玉簪，手执一把镶金雀羽的纨扇，眉眼细狭地挑出了一线光魄，啜饮了一口葡桃美酒，醉意醺然，猫儿般洒下了些笑音，声音柔似三月，又夹杂着几分沁骨的阴邪，眨眸问那太监：

“人皆到齐了？”

“时辰正好，就等夜少小主相过，便可香汤沐浴了！”太监诚惶诚恐地躬身道。

“莫要耽搁，命他们几个将那綃衣呈过，先瞧瞧这花色，能否讨得人欢喜？”

风沿着香帔滑行，宽大的袍子洒下烈火一般的发影，那墨眸处的杜鹃色眼彩，活色生香地跳动了两下，汤房内的暖气将“美人腮”熏出酡红喜人的艳泽。

莲歌侧眸小心打量，多日不见，诸葛小四儿这做戏的本事愈发炉火纯青。

“果真有这长眼入心的，让他将那杜鹃红的綃衣呈过！”

目光逡巡，落于一漆盘上，“美人”启口，执扇半掩秀面，蔻丹长指一点。

“夜少小主好眼力，可是难得一见的俊俏人物呢！”

老太监一努嘴，莲歌意会款步跪下，将那綃衣呈过了头顶。

夜少脆笑，兰花指拾起那软綃捻了几下，眸中徐徐璀璨，并不瞧人，只单手自漆盘下，手指一路画过小太监的眉宇、双眸、鼻梁、轻点于那唇上。

“可曾呈过此人的画像？”夜少掀了掀眼帘问。

“这来去递画像伺候的人多，怕是夜少看花了眼？”内监眼见夜少修长的手指跳跃，于旁发出一声呷笑。

“难为你，这等相貌不俗的人物也寻了来！”

手于犹疑间，将那唇瓣又描摹了数度，停驻了半晌，而后闭目在那鼻端，轻轻一刮，莲歌身子微颤，看到眼前“夜少”五指一拢，自下颌滑过，当即扣住了她的咽喉，将她骇了一跳。

“下首跪者，芳名为何？”

“年庚几何？”

“郡望何地？”

……

上方美人儿细声问道，莲歌揣摩着，有片刻地失神。

“怎么呆头呆脑的，夜少问你呢！”内监哑嗓一旁提点道。

“哦，回……回夜少的话……，小的家……祖上乃王姓……，小的单名一个莲字，夜少若喜欢，可唤我莲儿……”

“而这郡望，小的乃珠兰郡人……，听我大哥讲……，祖上倒也曾是望族……，不想早年小的家乡遭了蝗灾，田地荒芜，已面目全非，就连那田垄上的三杆迎阳花，也一夕被秋霜打了，故被送入了这宫，蒙恩来侍奉主子……”

小内监轻细宛转的声音飘下，眉色半卷，万端幽咽，无限凄寒。

夜少扬扇，嘴边噙着冷笑，久久不散。

“听来也是身世堪怜，如今咱家会派人于宫房外侯着！”

老太监冲小内监挤眼，而后引领着那三名太监出了汤室。

暖雾于人前，沾冷结了露水，身着华服的男子瞳眸似那头上的黑玉一般光寒夺目。

“夜少”真的很会疼人，能将人疼死，莲歌想。

将那漆盘放下，揉揉酸痛的手腕，莲歌侧目，冲“玉人”嫣然一笑。

“轩辕莲歌，好不要脸，竟连这汤宫暖馆也敢入！”

诸葛小四儿的羽毛扇一指，劲猛地扫过颊边，扇骨呼啦啦地颤，颇为“怜香惜玉”。

“夜少这脸可从不输人，真格是贴着骨头缝儿长的，竟堂而皇之又做起戏来？就说您这品味奇特，那沙窝子的狼才消停几日，这水池子里的青花蛇又狂舞起来！”

莲歌卷起裤管，坐于那白玉石牙子边儿，嘲讽地以玉足打起了片片水花道。

甫说着，腰间一痛，人已被诸葛小四儿抬脚踹落于了汤池内，那软綃飘在池中妖娆地浮着，眼睫还挂着水珠，辨不清方向，人已被一片水花卷过，脑袋撞上夜少的胸膛，登时砸地晕眩，上方一对潋滟妖眸，宫灯掩映中瞳色深深。

“讲，怎么知道爷在此的？”夜少将她头上的纱帽狷怒地抛于了水中，一泓青丝如墨地飘下，顷刻与一簇红色发丝牵绕于一处。

“殿下当知，我邬敕国的细作并不逊于贵朝，历经皇朝更替，行事可圈可点！”少女贴着“美人”耳畔一脸神秘道。

“你派人跟踪爷？”美人儿危险地打量。

“彼此彼此！”莲歌拱手。

“爷今日有要事，你来此作何？”四皇子抓狂道。

“莲歌是来知会殿下一声，幻夜的画像如今在各路细作中颇为抢手！”莲歌怜悯地瞧过。

“端安王妃，那各路实则言过其实，如果有，那细作大概来自火罗！”

一声笑，添了些莺语娇柔，令莲歌一时难以适应，飞手打过一掌。

“轩辕莲歌，你敢打爷！”眸睛于转动间凝迟，夜少懵了半晌。

“堂堂端王妃打一个内监豢养的爪牙，易如反掌！”乌眸似烈火般蹿耀，莲歌微扬下巴，冷睨一眼，移开了视线。

“混账，爷没空子与你斗气算账！”男人板脸斥道。

“有空子在此香汤沐浴？”莲歌捞起一旁的桃红软綃，挑眉道。

“爷会见机行事，未想到你又来坏爷的大事，桃宗碧月！”拧眉，夜少手掌幻化如电，拍出水花无数。

“殿下实则心中七上八下，这群太监可不简单，皆是特别甄选过，小心他们将你吃了，殿下当知这皇廷内宫，有些事实则无需多言，据闻永乐宫暗中也是笙歌无限！”莲歌抬眸鄙夷道。

“放肆，宫廷禁地，胡言乱语！”

眼波闪烁，阴柔声音不在，有洪亮声音重重落下，莲歌一骇，忙执手掩住了诸葛小四儿的口。

四目相对，五味杂陈。

“也罢，算我胡说，可有句话我大哥要我带于殿下，僴関计划或者是个死局，防胜于攻！”莲歌肃然道。

眼前光冽的锐眸，微微眯起，杜鹃花妩媚绽放于小四儿的眼尾。

水眸微诧，有脚步声自廊道处缓缓传来，视线移向上方，只见那墨眸一暗，隐去了锐色。

“轩辕莲歌，在爷眼里，你和那香魔公主一样惹人厌！”

才说，有红衣内监入内，手提木桶，眼神无波，迈着均匀的步幅，小心地将那花瓣于四沿投下，后将香冷的花瓣于池水中不疾不徐地搅动了几下，目光悄然落于男子的红发处，又下移至那截曝露的颈项。

水汽袅袅，来人清晰地于近处望见一方蝴蝶红迹，栩栩如生，眼波就在那一刻鸷猛了起来。

“似在瞧什么？”蹙眉，“幻夜”看着那远走的背影喃喃自语。

“那人是细作吗？”莲歌在那背影消失后，轻声问。

因着她提醒，回神打量二人的狼狈，墨眸深聚，水波喧扬，莲歌还未及反应，人已被抛了出去，扑通一声，随着那杜鹃软綃于水花中浮沉了几度。

此方温泉，水深过顶，扑腾了几下，那救声才呼出一半，水已漫过了脑袋。

莲歌兀自悲哀，沉底时人又被从水中捞了出来，溺地几欲断气。

“你……，不会凫水？”诸葛小四儿凶神恶煞道。

莲歌涕泪奔流地顿首，呛咳了几声，于深喘中咒怨道：“诸葛合墒，且……且杀了我……，这宫中才亡了两位娘娘……，再添一位帝姬，正好三人，遂了这一众人等的愿，楚贼乐，洛都笑，也免得你在皇后娘娘面前为难，正好将那佩了玉的扶正，立了端安王妃，省得我在此碍眼，没事找你的晦气！”她抢白道，看到诸葛小四儿目光炯炯，深瞪着她，皱眉不语。

她就该任他淹死在这泡过阉奴的池子里，愈想愈气，轩辕莲歌揪着诸葛小四儿的前襟子恨道：“别以为只有你委屈，如今本殿也悔不当初！”

将衣衫归整，可再如何归整，那一身青衫皆是水漉漉地惹人厌。

“轩辕莲歌，呶——，那方，且寻了干衣换上，往东，有扇门，爷知你悔得很，只可惜是你自己上的婚书，爷可没逼你！”

肩胛一痛，莲歌被少年搡入了一帷幔低垂的香室。

这婚书没救得了徐娘娘，倒将自己送了葬！

莲歌懊恼，只寻了一件斗篷奔回了殿。

这夜，濋章殿的轩辕莲歌殿下高热不退，刘太医说她感染了恶寒，而她心中明白，天地颠倒，她被一唤作幻夜的“阴煞”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