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芜黯淡，秋寒正盛，宫人皆道流年不利。

姚姝默默于辘井边浆洗着那些入宫采女们的衣裳。

这些罗衣有着明媚的色泽，如同那些采女们如画的眉眼，青浓惹眼的秀色，在她眼中皆如僵蝉一般，死在了霜期。

今上宠爱的妃子陈娘娘出了冷宫，帝妃如胶似漆，今岁圣上钟爱的两名美妃，一朝命陨，还有那太极宫内的流主舞，姿容绝丽，世间罕有，这些选入宫廷梦想着有朝一日得见龙颜的采女们生不逢时。

才落下了一声叹，一身铜绿的点教宫人，碎步疾来，于耳畔低声说了几句，恭谨地离去。

兀自一惊，咬唇时又垂首默默杵砧起那小山堆似的衣衫。

水中落了线葱白身影，让她蹙起了娥眉。

“姚宫人，铎壬此来，是特来向姑娘赔礼的！”少年沉稳醇厚的声音自身后落下，带来心中一阵凌乱。

自回宫后，她每日皆会收到来自莲塘致歉的书函，从初时气头上的视而不见，到好奇地想知道他是否会半途而废，再到眼下这骑虎难下的不知所措。

宫女是习惯于不恼不气的，他显然不明白。

“殿下早时的好意，姚姝明白，此乃宫役执事之所，殿下乃邬敕朝龙裔，不该出入此处！”

说罢，她垂首又捶打起了那些衣衫。

这句不痛不痒的话，令少年默在原地。

范承旨言遇到这姑娘家不理人，便只有扔掉那些君子修为，变作那千锤百炼的厚脸皮，嘴皮磨平、铁鞋踏破，全当是三九天扇扇子，爽快死一回，大抵也能落个含笑九泉！

轩辕铎壬回思揣度着，这张脸终是厚不过那书生，只能干干临风站着，心中燥闷了得！

“姚姝已不气了，殿下回吧！”

少女自余光中瞧着那随风而起的袍角，放下了衣杵，“赦免”了来人。

起身欲辘上桶水，那少年却默默抢先一步，一片白哗哗的水光，在木盆中飘扬。

“殿下——”

“这使不得，奴婢……，奴婢请殿下矜爱己身！”

姚姝惶恐地攥住了桶柄，却见那木桶被倾然夺过，辘绳声响，须臾那木盆已蓄满了水。

“且随我来！”

手腕被攥住，少年大步流星地拉她沿着宫中的甬道来到一方暗角。

“姚宫人，果真不恼了？”负手而立，上方人影劈头问来。

“回禀殿下，姚姝不恼！”微微定神，少女裣衽施礼，经年行走于内廷，举手投足间的宁和端庄，并未因罚于外苑而减半分。

“姚宫人，抬起头，看着我的眼睛说话！”少年命道。

纤腰楚楚，玉面缓缓抬起，俏丽如三春之桃、清素若九秋之菊。

少年双眸墨色流韵，一线视线洒下，已将其中的万千情绪细数清楚。

身为这座宫廷的最高宫娥，她领略过无数迥然不同的瞳眸，这等读人的天分，她亦是游刃有余。

青転侯事后，这胆子竟大了许多，此等对主子生气的举动，平生未有。

她好抱歉，这位储君不凑巧成为了“惹恼”她的人，也因而成全了一位宫女小小的反叛。

这外苑虽不如凤藻宫舒宜华丽，却多了些生气，她甚至想在此多呆一阵子，像昭雁一般洒脱。

想着，姚姝摇首，舒展了笑容，却见那少年的目光倏然停住了。

这种目光，她已在莲塘小住时，有所领略，未有邪思，她想他只是单纯喜欢着世间平凡的笑容而已。

“春侍卫命苦！”少年收了视线，因信了，一旁遗憾道。

“春侍卫福厚绵长，碧云阔处，可见雁影！”少女纤指一扬，水眸慧黠地闪烁。

“是吗？”少年打量着那天际的鸿影，沉思时，眸中溢出几分惊喜。

“那只雁儿，除了好打抱不平，却聪明伶俐，鲜少恼的！殿下莫怕，未等您赔那不是，自己便去讲和了！”姚姝从旁打趣笑道。

“此中还有一只伶俐的燕儿，初归已识，牡丹未放已知名！”

轩辕铎壬俊目轻漾，将一镂刻牡丹的糖盒双手呈过。

“这只燕儿实则怕寒，一临秋便打了蔫儿，昏昏欲睡，闹不起气来！”

姚姝于自罪时，施礼接过。一双冻地红通通的纤手已落入少年眼帘。

墨眸牵起一线温煦，轩辕铎壬若有所思，鼻翼微翕着问道：“这宫苑中似植有牡丹，不知姚宫人可有闻得一股花香？”

“殿下说笑，这深秋之时，怎会有牡丹花开，那暖房中植有，却在内苑，离此处甚远！”姚姝嗅了嗅，不置可否。

“不如阖目一嗅，明明有的！”少年示意道。

姚姝见状，忙阖上了眼帘。

少年微微一笑，抬手取出一方绣帕盖住了少女抱着糖盒的纤手，之后将自己的手掌覆了上去。

“姚宫人，阖目数一百，不得睁眼，此乃王命！”轩辕铎壬以储君之姿命道。

手上落了层暖，少女睫羽轻眨，心思通透，受纳了好意。

待睁开眼帘时，那道葱白身影已行远了，目光落于那绣帕上一朵三春牡丹，栩栩如生地开在眼前，独自失神了半晌。

一天辛苦劳作后，她终于有空打开了那个糖盒。

牡丹花签上，一个晃人视线的“心”字，将她骇了一跳。

“是太子殿下吗？”昭雁瞅着那花签，于吃惊时，一旁欣喜问道。

“别胡猜，不是！”姚姝香腮飞起酡红，正色道。

“难怪这外苑皆说这内苑的人讨人厌，一点也不爽快！”昭雁闷闷嘀咕道。

“果真这般？”姚姝兀自思量。

“姐姐若把这五香葵子赏了我，便是这爽快人，不枉来这外苑一回！”昭雁目光炯炯地瞧着那糖盒子笑道。

“你这丫头，这可不成！”姚姝说着，忙将那糖盒放在了柜中。

“就知道，姐姐且放着吧，待发了霉，你便悔了！”

“你呀，自从与春侍卫打起了嘴仗，这张嘴愈发不饶人了！”姚姝嗔道。

“那老匹夫说来好笑，那张嘴可没他那身功夫厉害，且借姐姐之名，差他去买些能吃的葵子来，才是正理！”

小宫女说时，眼眸眨了眨，一拉门，笑着跑了出去。

姚姝一叹，这一打起嘴仗，那葵子怕是等不来了。

自这夜起，姚姝常常于夜半醒来，那双手好似每一处都写了一个“心”字，烫灼着视线，让人匪夷所思，又无法视而不见。

熙元二十八年岁末，邬敕国国君轩辕景濯入朝与武皇会商。

韶乐齐鸣，编磬声扬，武皇率百官亲迎出殿。

姚姝蒙莲歌关照，与昭雁远远瞧着那一身黄袍的少年，雍容华贵地步上白玉台阶，仪度不凡地于武皇面前递上了朝会国书。

御书房侍卫森严，层层布守，除了太傅叶少溥，无人得知此番内议诸事。

是夜，武皇布宴，很晚才散。姚姝于外苑灯火阑珊中，见许统领骑着大宛马，帅兵护送一顶青轿出了薰门，这等障眼法她曾见过，想来太子殿下已从偏苑离宫了。

飞奔至钦天监的高阁，望向南边，有点点星火，蜿蜒消失在了龙脉深处。

国都才降了几场瑞雪，夜深路滑，她自石阶处跌伤了去，之后她从春侍卫处得知了明岁轩辕一宗将返回朝都的消息，心内一闪而过的光亮倏地隐退。

除夕佳节，轩辕铎壬亲来陪莲歌守岁。

子夜过后，姚姝于外苑耳房见到了前来探视的轩辕铎壬，眼见她已能下地行走，少年音容俊雅，为她放了一只红色夺目的孔明灯，只道：“病疾不侵，岁岁平安！”

春侍卫与昭雁一个点了炮仗，一个燃了烟花，二人一处玩闹，不亦乐乎。

“他二人不吵的时候，好似双飞的鸿雁呢！”轩辕铎壬远观欣慰道。

“既是这般，殿下请帮帮雁儿，她不该做什么宫女，当早早出宫，方是万全！”她望着昭雁脸上粲然的笑容，于近前求道。

“姚宫人？”这除夕团圆之时，少年于姚姝口中听得了几分萧索之味，心中猛地一沉。

“这外苑的宫娥三载一轮换，名义上是打发了及龄宫娥出去配人，实则宫外会有人想尽法子疏通，买了人去，故时常替她担心！”姚姝吐出隐衷。

她并未言过其实，如今就算自己也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风藻宫正殿所配宫娥一十二人，新岁娘娘自偏殿擢升一人，加之身畔有岳女官，已不再需要她了。

外苑的掌事，得了凤藻宫的口谕，而那些时不时出现的陌生面孔，时常窥伺着她，让她隐隐慌乱。

而那掌事说这昭雁生地俏，东大门的福家大爷，正想寻一花容月貌的续弦，这些递话的人被她一次次地挡了，可那终归不是办法，她已从内苑的第一宫娥，成为了外苑不闻一名的卑微下役。

瞧着那双落于袍袖处的手，轩辕铎壬凝神打量着隐有心事的少女。

大概是伤病的缘故，她轻减了许多，弱不禁风地模样着实令人担心，想着她如今也身处外苑，轩辕铎壬抬眸，无法不深思一层。

“姚宫人？”

“殿下，姚姝无事，不过是挨了罚，娘娘那方如今忧困非常，尚无法顾及于我，此地清苦，却无虑。不过是偶感宫中世事无常，聚散有时，思及昭雁情形，也想见到这雁儿早早飞在天上！”姚姝摇首，松开了手，失礼地福了福身。

“此事，铎壬会放在心上！”

少年点头答应，请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