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以为忤，那人影复又步了过来。

“凌霄，即日起，你不再是杜鹃使，忘了你是细作的事，今夜那紫衣明丽的女子，才是你本来的模样，本殿不知你姓甚名谁，可我喜欢凌霄这个名字，其花若丹，与松为邻！”莲歌将外衫麻利地褪下，打量着营外光景，顺手递过。

“公主难道不怕凌霄此番逃脱后来杀你？”坐中少女纹丝未动，执目瞧过，眼眸茫然而空洞。

“凌霄，可记得我二人初见时，我说过，这世上有上缘、中缘、下缘之分，当舍下缘、惜中缘，求上缘，或许我不是你的上缘，可也并非你的下缘，你若执意，可继续与我为敌，若你大愈后能杀了我的话！”

莲歌挑衅地扬了扬眉，看到少女怒卷了娥眉，不禁微弯了唇角。

“凌霄……，凌霄或许力有不及……，可那僴関鬼使却不同，没有人能逃脱，他们来了，就在今夜！”少女递过一支杜鹃袖箭，直言奉劝。

陈娥？

莲歌手握那支袖箭，眉眼瞬时染了一抹淬厉。

“若凌霄猜的不错，那桃宗碧月并不在你们掌握之中，你只有一个幻夜，可她有僴関鬼使，那支鬼军历代繁衍，是人世间真正的鬼，杀你易如反掌！”

轩辕氏已树敌太多，眼前的帝姬存活至今，不过是幸运而已，且如她一般不知深浅，这让凌霄忍不住偏头与她多说了些。

“那是本殿的事，凌霄，离开僴関，一个失察的杜鹃使，会被僴関鬼使杀掉的！”

莲歌抬手帮她更衣，却见那少女依旧迟疑不决，只勃然作色地瞪着她。

“再过两个时辰，天便亮了，出了营帐，你要随了福印行过一段不短的路程，才能有暗人接应你，沿路连个飘儿都不能打，你这副模样，能不能逃脱还要看你的造化！”莲歌当下又激她一激。

造化？

凌霄抬眸，一切皆以命定，这帝姬并不解得，只淡笑道：

“公主曾问凌霄为何入了僴関，成为了细作，事因凌霄的爹娘皆是细作，依规矩子嗣亦是细作，不论男女！”

话落，室中静寂了好久。

莲歌略一沉吟，心中悲悯，只道：“换上这衣裳，营外那段路可知你造化几何，若走不过去，本殿便信了，你生亦细作，死亦细作！”

“天下间的细作皆如此，可知有多少人曾试过离开？”少女只觉她懵懂，不免轻笑。

“凌霄，你没试过对吗？试一下，死不了人，大不了就是被那端安王活活捉回，只记得莫要敷衍于我，要全力以赴！”

莲歌说罢，默默不语，凌霄思来想去，攒眉端过了桌上的药，一股脑吞了进去。

她不想试什么造化，只是不想死在这里，其后她更换了衣衫，适应了半晌，又恢复了一个细作的冷睿。

“凌霄，若出去了，便好生活着，若还念着你那平生所寄的造化，便留着杀我的精气神儿来见，你知我在何处！”

换了血衣的少女，倒在了榻中，凌霄只看到那青丝掩映处一双轻灵美目，明晃晃地冲她眨了眨。

“我们会再见的！”

视线疏淡地掠过，少女未有领情，只将盔沿压了压，随了那公公而走。

营帘轻响，瘦长的夜色，混杂着福印的几句叮咛，四周逐渐清寂，仿佛什么也未发生。

歪在榻中幽暗的一角，莲歌心中惴惴，而营帐外一萧长人影，已守候多时，自帽盔下抬起眼帘，打量那二人远去的身影，转身望望无声的营帐，眸华一时雪凛。

其后那太监复度折返，双手抄在袖中，凑在几个兵卒身边，指了指那东边道：“山道夜寒，可明早定会出阳，哥儿几个今夜辛苦，已传了下头送那姜汤过来，让几位去去寒！”

“承蒙福公公费心，想必您今夜也辛苦的紧！”

旁边一高大的身影移来，作势恭维。

福印侧目瞧见那营帐内的灯火摇了几摇，嗯哈笑应，只是那笑倏然一僵，唇际抽搐了半晌，再抬首，人已抖若筛糠。

“殿……殿下……”

“福公公，夜寒，明早定会出阳，不如跪于此处，好生侯一侯！”

男子摘下帽盔，露出一张俊脸，澹澹带笑，一脚踹趴了小太监，取步径直入了帐中。

营帘复一响，莲歌阖目竖耳，不敢妄动，须臾有灯火照来，又噗地一声灭了。

心中窃喜，想待会子那福公公送了姜汤，自己便可金蝉脱壳了。

只是腰间一紧，背后贴来一黑影，人当下惊的三魂七魄尽去，视线涣散。

五指一拢，骤急伸入袖中，欲取那火罗麻针，手腕却沉沉一麻，坠落在榻。

痛敛秀眉，来人的大手已沿着腰间游走，背脊生凉，身子如弓弦绷紧，莲歌蓦地发懵，眼光摇摇，只挣扎着朝来人胳膊咬去。

身后人影微一错齿，恨道：“玉呢？”

冷若玄冰的声音落于耳畔，熟稔到细骨钻风，心内惶沉。

眸光闪烁，少女缓缓松开了口，在今夜频频的惊扰中，人已似要昏厥了般，只颤然覆住了腰际的手，一时吐不出话来。

“轩辕莲歌，为何来？”

怒极积郁的声音，疾风骤雨地压降过来，又在那臂弯揽紧人影的一瞬，戾气尽消，化作了叩惹心弦的数句迫问“为何？”

紧紧拥着，情愫蔓牵，那枯冷的心，又跳出了灼灼明亮。

“莲歌？”少年捉了她的腕子，欲问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想起离开那夜，一夕长影，独立绣宫，知他是在意的。

“那玉，自当物归原主！”少女抿唇几度，终开了口，侧身迎视着漆夜中一泓流光潋滟。

物归原主？

这自不是他想听的话！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扫视眼前惑心眉眼，那昼夜徘徊、卷噬心魄的情愫恨念悉数飞了出来，凤目深湛，少年垂首吻碾过那兰芷芳泽，将那祸乱刺心的话语一一收纳。

“若戴了玉走，爷必绑你了你回来，若弃了，爷便大方地放了你，后会无期！”

月光穿梭于青丝缕缕处，泛着珍珠般的华光，芙颊上一双眼瞳映雪生辉，少年痴痴剖白，眼见少女睫毛一垂，纤指于脖颈的红线处轻绕，将一枚玉佩送于眼前。

“这玉……”心中卷起涩然，因见她戴着，微微动容，有几许期待地看去。

“且告诉了那洛都，她口口声声的‘我们’究竟是谁？这玉本殿自会好生养着！”少女扬眉，思及旧事，心绪难平地晃了晃道。

“这玉当佩的心甘情愿，轩辕莲歌，你——”潭眸一暗，诸葛合墒有些丧气地捂了捂眼。

“今夜夜袭，莲歌若说洛都知晓，不知殿下可否信得？”少女眨着璃亮的眼睛看去。

“凌霄业已交待，是僴関鬼使！”事实胜于雄辩，诸葛合墒摇首。

“信我说的！”捅了捅他的心口，少女有些不悦地阖上了眸子。

“轩辕莲歌，那凌霄……，可私下告诉了你什么爷不知晓的事？”诸葛合墒疑窦渐起，二指弹过，少女颊面一抽，懒散地张开了眼。

“她伤势危重，可还有长谈的力气？我只知她是承了爹娘的旧业，才步入的僴関，却难得是位喜玉的女子，放了她，她不再是什么杜鹃使！”少女锁眉一旁求道。

“就不怕她来寻仇？”诸葛合墒神色一缓，嗔怪地看过。

“不怕，堂堂端安王，是本殿麾下的小兵小将！”少女分外得意，晃了晃那人的脑袋。

“不知公主麾下大军几何？”一双温润的双眼，眼角藏了几分狡黠移来。

“敢问殿下，不知武皇陛下与我父皇可就借兵之事有所决断？”少女眸光一转，清音洒笑。

“莫问爷不知道的事！”少年只觉失策，背后拥紧她，“待天亮，你便不再是那杜鹃使，当一命呜呼，转世投胎去也！”

“殿下愿意放过凌霄？”莲歌大喜过望。

本早有决断，见她笑地粲然，诸葛合墒不禁认真道：“是！”

翌日，黑云翻墨，山雨大作。

帐中男子，心中阴霾尽扫，如暖阳洒照。

有兵丁将一浑身湿漉、瑟瑟发抖的人影提了进来，少年上首扫视几眼，心中虽气，到底消了大半，只玉面一僵，将案上的一件紫色血衣砸过道：“福公公辛苦，且更换了衣衫，待会子自会有人抬了你烤火去寒！”

小太监眼见地上一卷草席，心想那焚尸，自是连骨头也是暖的！

欲哭无泪，只哆嗦着换了衣裳，披头散发地钻入了草席内，露出一对白汪汪的死鱼眼，害那上首的少年勾了勾唇，忙差人将他捆了个结实。

此方正打理亡事，雨味猛肆飘卷，一腰间束铃，发缠银络玛瑙的红装女子大步流星地闯了进来。

“人已死了，公主还要如何？”少年脸孔沉落，只挥手示意兵丁抬了人去。

洛都眼见那血渍斑斑的尸身出了帐子，心中有说不出的痛快，走至那英容俊逸的少年身畔，目露柔和道：“大勇士，生死有命，勿要为这不相干的人，伤了彼此的和气！”

“和气？”少年噙笑，默了下去。

“忽兰并无意得罪大勇士，忽兰是真心以求，那九亩走了，大萨满说是天意，成为我浡鄃沁草原的八部亲王，我阿史那与滄岳朝同心一处，我们亦是！”洛都深施一礼。

“忽兰公主，滄岳朝与阿史那有盟誓，系朝国大事，只是你会错了意，你依旧是你，而我依旧是我，此中没有我们，那二字公主应该清楚，一半是合墒，一半是莲歌！”少年敛眉，撤身行至了一旁。

“大勇士，昨夜……昨夜是忽兰的错，那九亩已走，大勇士何故执意？”

洛都心中慌乱，昨夜之事，到底惹恼了他，不由地垂首放低了身姿。

“即若无她，亦不会有什么‘我们’，此番合墒是奉旨送忽兰公主返朝，并非是要随了公主做什么八部亲王，结什么良缘，还请公主不要误会才好！”男子望向洛都，神色疏淡。

“那九亩……，可有来过？”

再度品尝了这冷漠锥心的痛楚，少女眼眸已见泪光，揣度着看过，眸中又被恨意所取代。

“来人，送公主回帐！”无意与她纠缠，诸葛合墒当即背身命道。

“大勇士不过是被鬼迷了心窍，那九亩心思狡诈，不会如忽兰这般诚心以待，大勇士会后悔今日吐出这番蠢话的！忽兰会等，会等你明白我们才是天作之合！”

少女咽下泪水，倨傲而走。

这种屈辱不会太久，她的母妃业已来书，待大勇士帅军过了驿站，曲矻谷口便会有阿史那的骑兵助阵。

她，阿史那忽兰将身着华丽的喜服，嫁于她挑选的驸马，在浡鄃沁的天蓝草阔下唱起那部族传延的情歌：

“草原上的云锦

你不曾见过她

金莲盛开的湖水

是仙女的明镜

美丽纯洁的姑娘

飘散花香的乌发，密结珠络

腰间佩刃的勇士，他停下马来深深望她

晚霞沉醉的微风，是情人的密语

她是天神的恩赐，此生只为与你相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