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人匆匆上路。伍叁思等人不知缘由，但总得梅君几次白眼相照，便有些莫名其妙。

梅君要操心的事情却多了，自然顾不上数落伍叁思，因此更弄得旁人一头雾水。

实在是秦紫仪身体过于娇弱了，如今他倒是很会为旁人着想，有了甚么症状只一味隐忍。

好在梅君已然十分了解他了，见秦紫仪每餐只喝一点粥水便知道爷定然身有不适了。

只是梅君却不敢问出来，倘若问了，秦紫仪只会推说路途颠簸没有胃口，甚至为了令梅君安心，还会强迫自己硬去吃喝如今的身体根本克化不动的饮食。

别问，问就是血泪的经验。

每当这个时候，梅君便会比往常更痛恨经年前的那一场灭门之祸。爷虽然从来不曾提及这件事，但如今他过分善解人意，恐怕是一直都不曾放下过，所以要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是的，惩罚。

秦紫仪虽然一向是个再听话不过的病人，然而，他只是因为旁人在意他的身体而配合医嘱。实际上，他一点也不重视自己的健康，甚至是漠视的。

旁人没有梅君这样贴近秦紫仪，没有这层感受，但是梅君看得清楚，所以他一改过去的木讷憨厚，比任何人都要体贴琐碎。

只是，梅君也不敢表现出自己已经看出来了，他只能比以往更殷勤一些。

“爷，咱们生一次明火不容易，上路以来连着喝了两次冷药，恐怕效力要打折扣呢。”说着，梅君笑嘻嘻地凑到秦紫仪跟前，“瞧，这是甚么！”

秦紫仪原本在闭目养神，闻言，稍稍抬目，看见梅君举到眼前的托盘。

左边的是药汤自不必猜，右边的汤水澄澈微黄，几根形似草茎的东西似沉似浮。

“小伍路上薅了几根白茅，说这茅草根能煮糖水喝呢，有开胃的效用。这不是巧了嘛，爷这几日正茶不思饭不想呢，这茅根水正对症呢。”梅君眼睛亮晶晶的，“爷喝完今天的药，正好尝尝，味道还挺特别的。”

秦紫仪虽然没甚胃口，却也不忍梅君失望，喝罢那药，端起那碗茅根糖水，浅尝了一口，皱着眉头道：“这也不好喝。”

“有点效用的东西估计味道都不怎么样，说不定真有实效呢。”梅君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掏出一根长枝来，枝头串着一只烤雀，“咱们府上都是好猎手，打到不少野味，爷尝尝味道。”

秦紫仪没有说话，梅君刚要犯嘀咕，便见秦紫仪接过来那只烤雀，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怎么样？”梅君兴致勃勃地等着秦紫仪的评价。

“不错。”秦紫仪虽然只吃了几口便放下了，但是总算正经吃了几口东西，梅君还是挺高兴的。

不过这一路倒也风平浪静，没有甚么波折。看来，就算让太守府的那侍卫逃走了，沈玉照也并未铤而走险，想那鲁班匣中之物可能未危及他的根本。

想到此，梅君又有些可惜，爷辛苦走这一遭是何苦来哉。

所有人都不理解秦紫仪此行的目的，秦紫仪甚至瞒着宫中的秦濯缨，对皇帝称病告假。他三天两头病惯了，无人察觉有异。

不过好在已经出了甘州地头，这几日他们都风餐露宿，如今倒可以走正经官路了，甚至还能投宿驿站。

秦紫仪权柄在握，批几个路引文牒是手到擒来之事，借着方多病的身份，宿在秦州驿站。

刚刚安顿下来，梅君便见秦紫仪徐徐拿出一个油纸包裹的事物，定睛看去，原是此前那只烤雀。

“爷觉得味道好？”梅君颇有些不解，便是如今的秦紫仪在饮食上也十分挑剔，这烤雀他自己也吃过，着实一般了。

“尚可。”秦紫仪垂目道。

“这都过了许久了，爷若是想吃，我叫小伍打来新鲜的鸟雀，正好可以借驿站厨房一用，味道肯定比咱们路上匆匆烤的强多了。”梅君忍不住琐碎道，“爷许久不吃炙烤之物，定也是嘴馋了。”

“兴许。”秦紫仪应了一声。

近日，秦紫仪愈发寡言，梅君莫名感到了他的低落。定然是周娘子姐弟的故事令爷心有芥蒂了。

梅君却不知该如何帮助秦紫仪排解，正思索间却听得笃笃一阵敲门声。梅君心中嘀咕，这么晚了不知是何人到访，伍叁思等人如今知情识趣得很，必然不会在此时来扰人清梦。

见秦紫仪并未在意，梅君便一面出声询问，一面走上前去开门。

门外无人应声，这令梅君心中一跳，他手腕上正缠着一只铜哨，抬手便吹响了，清脆尖锐的哨音穿破寂夜。

“门外何人，报上名来！”梅君紧紧捏住哨子，厉声质问，同时快步走到窗边，将窗门关紧。

此行跟随的府兵尽是精锐，守夜人听到信号立时过来查探。

叫那巡夜灯一照，竟是两名身披轻甲的将士，观那穿戴，品阶不低。

此时，其中一人开口了，“万里请见，我等奉命而来，护送公子回京。”

梅君闻言诶了一声，恰在此刻，伍叁思也赶到了，他本就识得万里，虽然经年未见，但到底曾为同袍，如何认不出呢？

谨慎起见，伍叁思仍要了信物来查探，怕惊扰秦紫仪休息，低声问道：“我不曾收到消息。”

万里抬目看了他一眼，轻轻摇头，“事发突然，倘若公子未曾歇下，万里请求一见。”

伍叁思便对门内道：“是万将军，”转头对万里道，“要道一声恭喜了，如今已是左副将军了。”

“请进。”秦紫仪开了口，梅君倒是极为主动地走来开门。

“见过公子。”万里踏步进来，姿态谦卑，向秦紫仪单膝而跪。

秦紫仪看向他，“何必行如此重礼，起来说话。”梅君又是极为配合地将万里自地上托起，而后让伍叁思亲自守在门外。

“公子初到甘州地头，我等便收到了线报，”万里赧然一笑，“并非故意窥探公子行踪，只是甘州与我们北疆比邻，但凡京中来人，我等必会细查深究，想公子也应理解。”

秦紫仪嗯了一声，未置可否。

万里接着便道，“而且，陈瓯实则为奉帅暗棋，想必公子早已知道，因此我等早知公子会投宿此处，特来参见。”他这一番话全在解释为何得知秦紫仪此行踪迹，还将陈瓯与北疆的牵扯直直暴露出来，就怕秦紫仪疑心于他。

“太守府逃了一个侍卫，当是那沈阉的走狗。想公子应当自太守府取走了重要物证，为免阉党狗急跳墙，我等特来护送公子回京。”

“好，那便多谢万副将了。”秦紫仪平平道了一声谢。

万里极有眼色，便道：“天色已晚，便不扰公子清眠了。”说罢即告退。

梅君将人送走，回来之后，小心翼翼地问道：“爷，咱们歇下吗？”

他们都心知肚明，万里是左副将军，统领左翼半军，在北疆中十足重要，他脱离职守，只会是那一人发话。然而尽管如此，却都心照不宣，提也不提一句。

秦紫仪却道，“今夜有没有安眠，未得知呢。”

万里如此避讳，但仍坚持漏夜造访，想必是查探到了甚么消息。

梅君有些吃惊，“爷运筹帷幄，天下如在指掌，这北疆却早一步探得消息，看来有些咱们不知道的手段呢。”

但也不能因为杞人忧天，便不睡觉了，秦紫仪仍是宽了衣物歇下。梅君却因他一番话一宿辗转，翌日清晨，挂着两只黑眼圈幽怨地看着秦紫仪。

“爷也有料错的时候，昨晚无事发生，我却忐忑一夜不敢入眠。”他这样子有些好笑，秦紫仪见了，露出这几日鲜见的微笑来。

“怎不往深处想一想，万里等人急着现身，便是要震慑暗处之人，令他们不敢轻举妄动。北疆军威名赫赫，谁敢轻掠锋芒？”

梅君真是天真极了，闻言立时放下心来，忧心整夜，他正体味出饥肠辘辘来，便急忙撺掇着伍叁思派人去打些野味来。

“趁着驿站里有厨房，咱们饱食一顿再上路。”也不顾这大清早的，便嚷着要吃炙肉。

驿站已备下简餐，烙饼面条之类配些腌菜。北地惯吃面食，驿站更是少见精米，所幸梅君来时便备了一些，昨夜使了银钱安排驿站仆人煨了一夜米粥，此时正好端上来。

替秦紫仪摆好食盒，梅君顺手抽了一张烙饼出来，撕扯着吃，又道：“我去瞧瞧小伍有甚么收获没有。”

秦紫仪的房间正在楼上僻静之处，梅君一面吃饼，一面往大堂走，随意向下瞥了几眼，却见一行身披斗篷的旅人正围坐在大堂吃早饭。

应当是万里一行，边军无诏自不可擅离职守，因此万里潜行至此，不欲大张旗鼓暴露身份，便除下甲胄做商旅打扮。

“万将军，早上好啊。”梅君大咧咧地走到大堂中央，同万里打了声招呼。

万里倒显得有些诚惶诚恐，“梅公子喊我万里便是，当不起将军。”

“……你是正经左副将军，怎担不起将军？”梅君奇道，“不过，你也别喊我公子，我们爷在楼上呢，便叫我梅君罢。”

万里从善如流，“梅君兄弟。”

“万里兄弟！”梅君闻言哈笑一声，又问道，“你们来了多少人？”

万里一侧目，道：“所有人都在堂中了。”

“……人是不是少了点？”梅君怀疑道，“你们行军打仗在行，但是论武功，可说不准能不能打得过沈玉照的十三太保。”

万里微微一笑，“梅兄弟放心，这一次，最能打的都来了。”

梅君环视一周，见众人都戴着兜帽遮面，不欲露出真容，晓得这一行或许是军中死士，万里又不像想要详谈的样子，便不再多问了。

“行吧，你们慢吃。我们爷最近正好想吃烤肉了，我去看看小伍猎得如何了。”

万里闻言，眼神一亮，“这不是巧了吗，将士们正猎了些野物，已然收拾好放在后厨了，梅兄弟随意取用。”

“哈哈哈，真是有缘，万兄弟倒是很会投我们爷所好嘛~”梅君喜滋滋地往后厨走去，万里亦步亦趋跟上去，十分殷勤。

只见后厨房梁上悬了一根新绳，挂了好些剥了皮毛、放好血、已然收拾干净的野味，真是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应有尽有。

“啧，贵军倒是清闲，大清早还有闲工夫打猎。”梅君翻看一阵，见所有猎物均是一击毙命，“好家伙，你们军中有位神箭手啊，这伤口真是干净利落。”

万里搓搓手，哈哈笑了两声，“那是，我们镇日打仗训练，各人自有绝活在。”

不等伍叁思回来，梅君便急不可待地料理了几只鸟兔，还吩咐万里架起火，就地烤起肉来。

这烧烤的地方就在内院，秦紫仪若是推开窗便能瞧见，听见咋咋呼呼的声音便知道是梅君不知在作甚么妖。

梅君本不是外向的性子，近些年却越来越活泼，秦紫仪自知梅君的改变是因为自己越发寡言，因此秦紫仪便十分纵容，从不言他之过。

只是，这寡言确实是倒也没甚么好说与人听的，亦没甚么人好说与的。

秦紫仪见窗外升起幽幽几缕烟气，不知怎地，又发起呆来。

不知过了几许，门吱呀一声响，秦紫仪蓦然回首，是梅君托着烤好的炙肉走进来。

秦紫仪便笑了一笑，“是你啊。”

“自然是我，不然是谁？”梅君将炙肉摆好，“爷，快趁热吃。”

在秦州驿站休整过后，众人又启程赶路，这一回，又多了万里等将近二十人，队伍便显得有些浩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