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时珩也不在乎完颜麟说他懦夫或是临阵怯战了,一路快马加鞭,急匆匆地便赶回了自己的营帐。
此时天色已暗,四下寂静,顾时珩掀开围帘,三步作两步走了进去,见顾时霁蜷缩在床上,脸上竟是痛苦 。
顾时珩眉目一沉,满是焦急,望向侍女碧湖,道,“请过太医没?”
“回殿下,太医已来看过了,说是十三殿下饮食没章法,又可能吃了些不干净的东西,已开了方子,安排下人去熬药了。”
“知道了,你先下去罢。”顾时珩点了点,侍女应声退下。
他一步一步朝顾时霁走去,坐在了床沿边上,看着这背对着他,微微发颤的身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去拽被子,想让他转过身来。
顾时霁死死的捏住被子一角,打死也不转身。
顾时珩用上力气,他弟弟比他小,又在病中,根本不可能是他的对手。
角力之下,顾时霁的手猛然一松,连人带被子翻转过来。
顾时珩本意欲发作,看着这张满是汗珠脸,终是没狠得下心来。
“我不是叫人给你送了东西回来吗,你又没吃?”
“我才不吃你送的东西!”顾时霁瞪着顾时珩,小脸一噘,道。
“你作践你自己有什么意思?”顾时珩眉目一凛,道,“把自己搞成这副模样,当真以为我会管你?”
“谁要你管!”顾时霁毫不示弱,瞪了他一眼。
话不投机半句多,兄弟二人一坐一躺,都气鼓鼓的。
顾时珩背对着他,虽心底生气,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一炷香之后,帐篷的门帘被拉开,贴身侍女碧湖呼了声殿下,已盛着药走了进来。
顾时霁浑身紧绷,看了那药一眼,满眼都是拒绝的模样。
顾时珩没有开口,碧湖便径直盛着药走了过去,正准备递给顾时霁。
“我才不喝!”顾时霁突然恼怒一扬手,猛地掀翻了药碗。
“啊!”滚烫的药汁洒了一身,碧湖痛得尖叫出声。
“顾时霁!” 顾时珩沉声低斥,急忙起身,顺手将手绢递给了碧湖,让她赶紧下去换衣服,转过头对上顾时霁时候,眉头紧缩,吼了一句, “你再乱发脾气试试!”
“你….!”
顾时霁被这么一吼,突然间像是像是收了爪子的小兽,气焰顷刻间已蔫了下去。
平日里笑嘻嘻的人发火最是吓人,顾时珩发火吓不吓得到别人不知道,但顾时霁每次都能被唬住。
趁着昏黄的灯光,悄悄的打量着顾时珩如琢如磨的脸庞,看他板着脸,眼底反而生出几分忐忑, 也不再开口说话。
帐篷之内,更是死寂。
半柱香的功夫之后,另一侍女又端上了一碗药汤。
顾时珩全程板着脸,接过了瓷碗,拿着瓷勺在里轻轻搅动,等到确定不会烫舌之后,用小勺盛起少许,朝他嘴边喂了过去。
顾时霁低了低眼眸,避开他的眼神,咬紧牙关。
“张嘴。” 顾时珩气还没消,脸色差到了极点。
顾时霁眼珠往下一转,闷哼哼的气了一声,只能乖乖张开了嘴。
二人之间气氛诡异至极,顾时霁一边吞着药,一双眼睛在顾时珩身上打转。
等到一碗药喝完之后,才莫名又说了一句,“我讨厌你,”。
但声音小得要命,丝毫没有往日里的气势,看起说是表达不满,反而像是试探。
“我知道,你大可不必天天都说。”顾时珩将瓷碗放在床头,压了压他的被角, 道,“你现在该歇息了。”
听到顾时珩话语柔软下来时候,顾时霁终于才松了口气,缓缓往下划去,将自己小小的身躯藏在被子之中。
服药之后,腹部的胀痛缓解了不少,顾时霁盯着天花板,无法抑制想起了他们小时候。
从小到大,他早就习惯了父母的偏心,什么好东西都给哥哥,自己用剩下的。
物件是这样,陪伴亦是如此。
父皇母后可以陪顾时珩画一下午的画,一笔一划地指点,而无论他画出了多好的画,也只是得到两三句敷衍至极的夸奖。
四五岁的时候他自己发着烧,恰恰好撞上了顾时珩染了小风寒,父皇母后轮流在顾时珩房间里守了三天三夜,期间看都没来看他一眼。
全程陪他的,只是宫里的一个小太监。
六岁除夕夜那天,年夜饭吃到最后,只剩下了最后一个热卤鸡腿了,他见顾时珩早已落了筷,才夹到了碗里。
可就在那时候,顾时珩抬头一瞥,母后竟当场立即夹住他碗里的鸡腿,转到了顾时珩碗里。
这样的毫无掩饰的偏心,他怎么可能不委屈,无论怎么恨他,讨厌他,想要他死,都是理所应当。
没有他这个哥哥,他的人生会好百倍千倍。
可父母没怎么爱他,不怎么陪他,每日顶着冷言冷语,陪他画画,说他画得很好的,偏偏也是这个可恨的哥哥。
大病初愈之后,守在他床边,说哥哥来晚了,还是他。
还是除夕那天,他被抢走了一个鸡腿忍不住流了眼泪,犯了忌讳,被母后赶到院子里罚站。
漫天风雪,又冷又饿,顾时珩一袭红衣,从房梁上翻下来,满身都是雪花,而方方从御膳房偷来的热鸡腿被油纸抱着,藏在了怀中。
御膳房里翊坤宫飞檐走壁,都要一炷香的功夫,可顾时珩道到的时候,竟还是热乎的。
滚烫的油几尽将他脖颈都烫红,他亦不在乎,只是笑着将鸡腿递了过来,
“有什么好哭的,想吃多少就吃多少,不够我再去给你偷。”
那时候他的身影,似是与此刻重叠。
顾时珩虽仍是少年,已身长五尺三寸,蜷缩在床边上,不过一炷香的功夫,竟已经沉沉睡去。
他既曾完全躺下,亦未盖被,此时乃是初春,空气仍潮湿阴冷。
空气渗透进来,轻轻触碰着他裸露的脖颈和面庞,使他的身体微微颤抖。
顾时霁死死的盯着他的身影,手指掐入皮肉,已心底做好全然准备,如果顾时珩突然醒来,他要如何应对。
紧接着,他像个小偷一样,悄悄捻起被子一角,朝顾时珩身上覆去。
小心翼翼地压实被角,将顾时珩的胸口一下皆罩入了被中,已心虚得手有点发抖。
而全程顾时珩并未有半点反应,安静得仿似乎一只猫。
他的手从顾时珩的身上移走,眨了眨眼睛,转过身背对着他,望着漆黑的墙壁良久,才悄悄闭上了眼。
清晨,天空方方鱼肚白,顾时珩揉了揉太阳穴,突然被帐篷外的喧嚣声吵醒。
他猛地睁开眼,坐直了身子,身上的厚厚的被子自然而然滑落,目光落在背对着他的顾时霁身上,见其虽仍在安睡,但脸色比昨夜好了不少,才稍稍松了口气。
外面的喧嚣声仍未停息,甚至还有阵阵马蹄声越来越急促。
顾时珩心有诧异,洗漱更衣之后,站起身来,径直往帐外走去。
营地之内人马交错,无数列队正在奔走,人人脸色都匆忙无比,看起来正在赶着做什么事情。
大内侍骑郎催促着士兵,道,“快!快!”,一行人从顾时珩身前快速奔袭而过。
顾时珩急忙上前一步,拦住了其人,对方方一定神,朝顾时珩行了一礼,道,“…九殿下?”
“为何这么匆忙?出了何事?”顾时珩左右扫视了一眼,开口问道。
“殿下,昨日北渝五王子深夜未归,情况感觉不太妙…”侍卫朝神色焦急,道,“陛下命禁军和金吾卫封锁猎场,全力搜索,属下要务在身,现行告退了!”
落下这句话,他急匆匆的便走了。
顾时珩站在原地,脑海之中嗡嗡作响。
“五王子!”
“五王子!”
禁军早已将猎场彻底封锁,数万人分裂成数个分队,四处巡查。
金吾卫虎贲营负责搜寻将军坡,亦是几率最大的能找到完颜麟的地方。
北渝使团那边传来的消息,说是自从完颜麟赴约九皇子顾时珩之后,便再也没有回来,亦没有旁人再见到他的踪迹。
此时天方方破晓,山间的薄雾笼罩在将军坡上,所能见的地方不过咫尺。
将军坡陡峭,是断头路,走到顶处时乃是一片山壁,往下一望,云雾遮蔽,乃是万丈高崖。
一营人搜索了半个时辰,莫说是完颜麟,就连半个人影都没看,便从将军坡下山,在其山脚下继续搜索。
阴云漂浮而来,突然山间下起了晨雨,使得云雾更加浓厚,亦给众人心底更加生出些许不安。
参将吩咐一队人沿着将军坡往东巡查,自己则在坡底搜找证据。
周遭的乱石已全部搜查完毕,他想着再往西查看一番,刚迈出一步,脚下触及到一种异常柔软的阻力,随即失去平衡。
身体猛然摇晃,险些被扳倒,而方方一低头 ,便被眼前恐怖景象所震荡。
在山壁下的阴影中,映入他的眼帘竟是一具扭曲变形的尸体。
它面朝下匍匐在地上,身上还穿着昨日宴会的那件纯白镶蛇圆领袍,血迹浸透了周围的土地,散发出让人不安的气息。
参将不敢相信地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将其翻转过来。
他的面前是一张被撞击压扁后的脸。
面庞虽已急剧扭曲,但还是不难分辨出他原本的相貌。
此人,正是完颜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