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宿池边树,僧敲月下门。
夜已深,皇觉寺中,一片安然祥和的景象。
陆昭蕴睡在厢房床榻之上,遥望屋顶,方方在思索两日之后的面试,而突然之间,窗户被猛然推开,他急忙起身,侧头一望。
顾时珩单手撑住窗沿,翻身而入,手里还拿着个包裹,行至陆昭蕴身旁,将其往他怀里一塞,道,“别睡了,你连夜回晋州去,现在就走!”
“殿下?!”陆昭蕴有些摸不着头脑,跟这站起身来,望向那双桃花眼,道,“你这深夜如何还来此处是何意,为何要让我走?”
“….”
这是何意?顾时珩眉头一沉,总不可能要跟陆昭蕴说,这是天子要杀他。
可是到底是为什么,父皇一向慈爱,这陆昭蕴到底犯了什么大错,要让父皇派段总管来取他性命?
他并未前去询问父皇,便是知道,问了亦得不出个答案。
既然如此,或许京城是是非之地,回了晋州反而无事。
顾时珩连夜逃出宫来,便是想让他快些回去,可别在此处平白无故丢了性命。
“你别问这么多,我本以为有人要杀你,以我的本事亦能护得住你,但是却并非如此。”顾时珩微微沉了沉眉,落在陆昭蕴身上,道,“你要想活命,就回晋州去吧,我今夜便可带你出城。”
听到此话,陆昭蕴的脸色先是闪过了一丝惊恐,随即竟整理了整理自己的衣摆,在床沿便坐直了身子,道,“我是必不可能回去的,殿下。”
开口竟颇为镇定坚决。
“为何?”顾时珩皱眉。
“我家族亦非显赫之家,爹娘为了我进京赶考,省吃俭用了近三年有余,我此刻回去,岂不是辜负了他们;再者,我亦对殿下明言过,我心底有抱负,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秦将军平反,如今鱼跃龙门仅此一步,我如何可能现在放弃?”
“你若是命都没了,那可才是什么都没了!”
顾时珩皱了皱眉,一时间觉得此人莫非是没听懂他说的话,他都说得如此明白,他命且危在旦夕,他还在言什么抱负不抱负,辜负不辜负的?
“我回晋州,难道这幕后之人便一定会放过我吗?藏头露尾,反而不见得平安无事,勇敢面对,说不定能换得破局之道。”
“…..”他分明消瘦,语气平淡,身上却力量蓬勃。
顾时珩眨了眨眼睛,虽觉这人牛一般的脾气让人头疼,亦心底生出了几分赞赏之意。
行至床边,紧跟着与陆昭蕴并排坐下,心底暗自下了个决心。
陆昭蕴见此,心底猛然一惊,急忙站起身来,道,“殿下?”
“后日便是殿试,也不过两夜一日了,在这之前,你就待在皇觉寺中,哪里都不要去…”顾时珩说道。
陆昭蕴点了点头,自知自然如此,稍有不解,顾时珩望向窗外,道,“我亦如此。”
听到这话,陆昭蕴脸色大惊,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睛,道,“殿下这是要..守着我?”
顾时珩没说话,算是默认,陆昭蕴忍不住又多问了一句,“这是为何?”
他自然一介草民,无德无能,何至九皇子于此?
“为何?你读的四书五经里没说过,路见不平,拔刀相助。见义必许死,临危当指囷吗?”
顾时珩缓缓抬头,扫了他一眼,以他的为人不知道倒也罢了,可此时这事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他不可能不管。
虽心底自知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目前也想不出别的法子了,便等到他殿试之后再说。
至少他心底清楚,如果他守在此处,父皇再想杀他,也不可能在他面前动手。
二人稍稍有些沉默,陆昭蕴已眼眸微润,感动至极,就在这时,顾时珩抬头看了他一眼,顷刻间便打破了这里稍显沉闷的气氛。
“我都说了我要住在此处了,你还愣着干嘛?去给我拿新的被褥帛枕啊。”
“啊..噢..”陆昭蕴如梦方醒,呆呆地应了一声,急忙起身走到衣柜旁,取出了新的寝具。
方一转身,便见顾时珩取了床草席,铺在床上,顺手便把他先前的寝具扔下了床。
“殿下..?”陆昭蕴眨了眨眼睛,道,“你是想要我睡地上?”
“不然呢?”顾时珩轻轻的拍掉床单上的灰尘,抬头看他,道,“莫不是你还想让我睡地上?”
“不是..殿下,我的意思是..”陆昭蕴抿了抿唇,有些不好意思,“你我其实都是男子,这床亦不小,或许我们可以同塌而眠?”
顾时珩微微沉眉,觉得他说得有道理,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拉了拉嘴角,道
“不行。”
想得到是美。
“好罢。”陆昭蕴摇了摇头,心想这皇子就是不一样,而顾时珩又尤其不一样。
你说他是个天潢贵胄,傲气凌人的皇子吧,他又仿似仗义热忱得很。
但你要说他只是个身份尤其尊贵的仗义少年,那他骨子里矜贵疏离亦藏不住。
陆昭蕴走到床边,稍稍捻熄烛火,走到地上草席,缓缓躺了下去。
此时已是春日,虽躺在地上稍有些硬,但是并无寒冷之处。
顾时珩自躺下便再无半点声响,陆昭蕴不信其已睡着,试探性的开口,道,“殿下..?”
“….”
顾时珩从半睡半醒中醒来,扫了他一眼,道,“何事?”
“两湖两广大旱,殿下如何想?”陆昭蕴望着天花板,眨了眨眼睛,问道。
“我能如何想,朝廷该做的也做了,该想的法子也想了,如何也轮不到我。”顾时珩转身,面向里面,道,“陆昭蕴,别说话了,否则别人不来,我怕我也会忍不住起来砍了你。”
陆昭蕴轻轻一笑,似是也有些摸清楚了顾时珩的性子,知道他是吓唬人的,
“知道了,殿下。”
他转头,遥遥的望着顾时珩在黑暗之中的影子,暗自道了一句:多谢。
一连两夜,顾时珩都与陆昭蕴在皇觉寺里待着,第三日清晨,二人一同下山,行至紫禁城开元殿参加殿试。
一入紫禁城中,顾时珩便不怕父皇再想杀人,纵使天子做事,也不可能为所欲为。
待到殿试结束,顾时珩意欲找他商量一下接下来如何,谁知陆昭蕴托人给他带了句话,说出去聚餐喝酒去,人竟跑得没影了。
顾时珩心里一惊,唤人出去寻他,结果半日没寻到,都已经莫不是又出了事,发现人不过是在白巩楼和其他进士吃了酒,虽大醉一场,却安然无恙。
顾时珩稍稍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当真是杯弓蛇影,却仍叫自己的贴身侍卫暗中守护。
一连几日,并无异常。
五日之后,陆昭蕴送来一屏绢纸,顾时珩打开一看,竟是陆昭蕴亲手所写的’上林赋’。
行书洋洋洒洒,全篇四千二百八十一字,字字皆有大家手笔,想必这几日陆昭蕴除去了见吃酒,便是日以继夜写这作品,顾时珩轻轻一笑,自然将其珍藏。
十日之后,在传胪大典之上,皇帝与百官亲临宣布名次,亦出乎了顾时珩预料。
陆昭蕴在众才子之中仍被御笔亲点为头名,登状元及第,成为本朝的第一位在乡试,会试,殿试皆为头名之者,连中三元,名震朝野。
而顾时珩知道此事之后,心底亦盼望这事儿当真已过去,可亦觉得不安..
真的就这么过去了吗?
一日午后,顾时珩方方小憩醒来,突然见,便见他的贴身丫鬟碧泉急匆匆地走进来逍遥谢,道,“殿下!殿下,不好了!”
顾时珩急忙起身,望向她,道,“发生了何事?”
“方才紫宸殿那边传来消息,陆大人和其他参加殿试的大人们,都被抓进宫中了!” 碧泉急忙开口,说道。
“你说什么?!”顾时珩猛地坐直身子,追问道,道,“全部?究竟怎么回事?”
“说是陛下今日又复核了殿试考卷,发现有好几人写得都大同小异,立刻便把礼部侍郎刘大人叫进了宫,刘大人竟承认了自己的确跟考生李守诚私通了考题,而李守诚说他与所有进士都说过这题..陛下一怒之下,说要将所有进士尽数处斩,念李守诚将过补过..才决定饶他一命。”
顾时珩抬起头,突然血凉得发慌。
父皇不是不杀陆昭蕴,他要为了杀一个陆昭蕴,把所有进士都一锅端了。
为什么?!
这陆昭蕴是犯了天条还是地法,竟把一向仁慈的父皇逼到这等地步?
如果只是想害陆昭蕴,又为什么要以这种方式动全部呢?
父皇到底是在怕什么,这又是为了隐藏什么?
纵使有这么多的疑云,顾时珩自知为陆昭蕴,为无辜之人,为了义,他也不可能袖手旁观。
“这是陷害!”他猛地站起身来,望向碧泉,道,““把我蟒服拿来,再去跟母后说一声,这事儿我不可能坐视不管。”
等到顾时珩明黄色蟒袍加身,闯入进紫宸殿时,气氛已经十分紧绷,天子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
二十二名进士与礼部侍郎跪在地上,周身战栗。
太子,四皇子,七皇子,站立在皇帝右侧,除去恭敬便无其他表情。
皇帝眉目紧缩,本只是严肃,看到顾时珩时候,眉头猛然一蹙,道,“你来此处做什么?”
陆昭蕴跪在地上,见他身影,轻轻的唤了声,“殿下..?”
“儿臣参见父皇,父皇万岁万岁万万岁。”顾时珩掀起明黄色衣摆,跪地叩首,并未起身,反而只是遥遥望向皇帝,道,“儿臣擅闯入紫宸殿,罪该万死,然儿臣实不能眼睁睁看着将来国之栋梁蒙冤,请父皇听儿臣一言!”
“今天不是你来凑热闹的时候!”皇帝眉目一沉,望了一眼诸位进士,道,“朕日后再找你算账,现在先下去,不要再这些贼人面前失了分寸!”
“到底他们是贼人,还是有心人利用!”顾时珩突然抬头,望向父皇,“父皇,你真的问心无愧吗?!”
“你….!”皇帝看着他,苍白的脸色闪过一丝震怒,手死死的拽住龙袍一脚,满眼不敢相信,“放肆!你这是何意?!!”
顾时珩跪在地上,桃花眼刹红,竟不等皇帝免礼,径直站起身来。
他走到一进士旁边,问道,“你舞弊了吗?
那进士眼底的满是恐惧,望向皇帝,又落到顾时珩身上,猛地叩首,道,“我没有!殿下!”
“你舞弊了吗?”顾时珩又望向另外一人,说道。
“殿下,草民是冤枉的!”
“你舞弊了吗?”顾时珩又问,甚至不用得到答案,便回头望向皇帝,道,“儿臣甚至不必问,便知他必然没有!”
“自从那日之后,我与陆昭蕴一同住在皇觉寺,朝夕相处,寸步不离,你说诸位进士舞弊,说他亦在其中,父皇,你倒是告诉我他如何舞弊?如何可能舞弊!”
“顾时珩!”皇帝猛地一拍木桌,脸色惨白,“那你的意思,是刘大人陷害他们?是朕偏听,是非不明!?
“父皇,士者,国之重器;得士则重,失士则轻,得贤则昌,失贤则亡。自古及今,未有不然者,这可是父皇教我的!父皇如此草率,凭借着二人一己之言,便要笃定这二十余进士舞弊,儿臣不服,恐怕天下人亦不服!”
“於菟!”太子眉目一凛,急忙站了出来,朝地上跪去,道,“父皇,九弟年轻气盛,说话没分寸,还望父皇恕罪!”
“这到底是年轻气盛,还是目无君父,无法无天!”皇帝猛地一把掀翻木桌,奏折奏章落了一地,“顾时珩,你当真觉得朕宠你,便什么事儿都说得,什么事儿都做得了吗?!”
“儿臣不敢恃宠而骄!但大丈夫有所不为,有所必为,有些话儿臣不得不说,不得不做!”
顾时珩见此,突然跪下,抬起头,望向父皇时,眼底亦染上了一丝红,
“爹..这可是你教我的,三杯吐然若,五岳倒为轻! 我若袖手旁观,反而辜负你的教诲了,爹!”
“你….”
刹那之间,皇帝望着他,神情有些恍惚,一时之间,倒仿佛像透过他,看到了别人的什么的人。
紧接着,他仿似被抽去骨头一般,身形有些憔悴,转身时候,亦让诸人惊觉他的消瘦。
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向龙椅。
而这顷刻之间,由剑拔弩张的气氛转为一片死寂。
顾时珩抬起头,望了陆昭蕴一眼,深情仍未放松。
而皇帝突然长叹了口气,似是终于妥协了,坐下身来。
“传朕的旨意,建元二十三年进士二十二人,皆天性顽劣,目无法度,自此,废黜其科考成绩,勒令诸人..永世不得入朝为官。”
“九皇子顾时珩…性情顽劣,冲撞君父,仗责二十,以儆效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