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十四日清晨,西洲大军遥遥的望见了兜岭的群山。
他们行军速度放缓了一倍,所有人皆是夜不脱甲,全副武装,全程戒备、
全军早已做好了完全的准备,无论顾时珩决定在何处发出奇袭,完颜洪志都有足够的细心将其击溃。
而他坐于马上,遥遥的望着萧关,心里暗自想到:或许是此处了。
完颜洪志对于战场的敏锐和警惕,并非空穴来凤。
他比娜蓝年长十岁,在来到西洲和亲之前,已有一任妻子,不过其在生育时难产而死,他亦未能有一子半女;而北渝最终选择了他而非其他不受宠的皇子,正是因为重视西洲。
作为北渝皇子,他自小便熟读兵书,十四岁上战场。
在关北大梁与北渝的边界,亦与梁军交战过多次,战绩颇为斐然。
而之前他率兵进攻靖远,亦十分清楚之前将领折戟的原因,是因为靖远粮草过于充足,所以煞费苦心将粮仓烧毁,若不是顾时珩奇兵天降,靖远已是他的囊中之物了。
江山代有才人出,他心里清楚,这秦衍或许有些特别之处,这让他兴奋,可是却无法各领风骚数百年了,因为不日他和其便必定分处胜负,而必定是他胜,秦衍负!
他抬起头,望向了面前的峡谷。
你觉得我不敢进去吗?秦衍,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来吧,你曾经用不到两千骑兵,戏耍我五万大军,如今我带领十万大军来与你交战,且让我看看你有什么本事,玩得出什么花样。
别让我太失望。
完颜洪志扬起了马鞭,下达军令,道,“全军立即停下修整,饭吃饱,水喝足,盾牌,铠甲,吕公车全部就绪,再朝萧关进军!”
“是!”
“比尔干”完颜洪志望向了副将,道,“你去各营传递消息,告诉他们走入萧关我们极有可能遇伏,做士兵做好十足准备,不许惊慌失措,四散逃开。”
“是!”比尔干回答道。
等到全军吃饱喝醉,消食完毕,已是未时,西洲军队全副武装,朝着萧关峡口之类进法。
完颜洪志特地调整了排兵布阵,让持盾步兵以及克骑兵先行,骑兵断后,随时准备迎接山上而来的箭羽和骑兵冲击。
而军队一行都没有动静,直到眼看要出峡口之时候,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
兜岭之上,鬼将军身先士卒,冷冷的看着山下军队经过,而就在千军到达与兜岭齐平之线时,他站起身来,大喊道,“放箭!”
万箭齐发,朝着山下射去,而西洲军队见此,并不慌乱,早有准备,立即举起盾牌,缩进队列,互相格挡,箭羽十之有九被挡了下来。
完颜洪志抬起头,望向了这一方狭隘的天空,暗自摇了摇头,道:不过如此吗,秦衍?
箭羽射了连进三轮,尽数砸到了盾牌之上,莫说溃败,就连死伤也不过寥寥。
而顾时珩乃是率兵急行军至此,更不可能带上投石机等重型设备,想象中的溃败并没有发生,那剩下只有一个选择。
转身勒住缰绳上马,他率先拔出了长剑,策马到骑兵队之前,道,“众将士听命,此时西洲军受我奇袭,军心已乱,随我冲锋,必定溃败!”他调转马头,道,“随我冲锋!”
而骑兵望着山下,只能间严阵以待,举起盾牌和长枪的西洲士兵,十倍于他们,面色踌躇不前,都不敢重逢。
面带鬼面的将领策马至于一骑兵队长面前,淡淡望了他一眼,还未等对方说话,突然间一剑砍向了他的头颅,血液飞溅,头颅落到,而鬼面将高举长剑,血顺着他的剑流了下来。
“不冲锋者,立斩!”
梁军轻骑飞速冲击而下,与西洲军队短兵交接。
西洲并不惧怕,你纵使居高临下又如何?我早已准备万全!
盾牌抵挡马匹的第一次冲击,以长□□穿了一个又一个骑兵的腹部,一时间,梁军纷纷落马,顾时珩见此,立刻收兵,命令所有人退回于兜岭之上。
在完颜洪志看来,他错过了最后的生机,立刻下令,全军包围兜岭。
下午日落之前,完颜洪志站到对面的山头,遥望梁军大营,见到人数众多,却未有哗变之相,暗自感慨这人倒算是治军有方,不过又还能坚持几时呢?
顾时珩犯了个最大的错误,那便是不该在兜岭上扎营,此处地势险要,的确容易设伏,可却无水无粮。断粮尚且不论,还可以杀战马,吃树皮,甚至吃人苟活,那没水呢?
所有士兵急行军最多带三日水源,纵使传闻你是三头五臂,刀枪不入的鬼将,亦不可能凭空召出一条河流罢?
三日之后,顾时珩若不愿投降,没有水喝的士兵能一人一刀,将他生吞活剥了,就算不如此,他亦然能一把火烧了这座山,将两万人焚之一炬。
这一场仗打到此处,顾时珩已经输了,而完颜洪志山谨慎起见,各分五万大军,分别囤于南山和北山山下,以防止顾时珩鱼死网破,率军突围。
两日转瞬而过,三月十五日下午,西洲中军大帐,完颜洪志收到了顾时珩的亲信,其表示愿降。
“这当真是鬼将秦衍写的?”完颜洪志一读再读,而信上赫然写道:
“兹启者:
识时务者为俊杰,我军被困两日,弹尽粮绝,金尽裘敝,已是山穷水尽之地。
本将何忍见士卒舌敝唇焦,无可饮而逝,盖,愿率部众降之,于次日午时三刻,南面下山,杀剐悉听尊便,勿伤我同袍一人。
临洲将军秦衍献上。”
“呵,杀剐悉听尊便,勿伤我同袍一人,倒是好大的豪气。”完颜洪志摇了摇头,只觉得顾时珩不会就这样轻松地投降,心里又起了疑心。
“比尔干,我恐有诈,这秦衍便是喜欢玩这些把戏, 他说他会在南面下山,便会真的在南边下山了吗?!”
完颜洪志皱了皱眉头,继续道,“明日我率领两万部众在南山下受降,你带领八万士兵驻守北山,以防声东击西。”
“是!”比尔干说道。
三月十六日,正午,烈日当空。
此时虽不过是早春,虽不算炎热,但空气中略为沉闷
完颜洪志率领两万大军,于兜岭南面山下等待,很快便见到鬼面将军,一马当先。
他坐在高头大马之上,身后不过跟着寥寥千名士兵,不知有多少人被渴死,有多少人还在兜岭之上。
完颜洪志望着他的枯槁的身影,心里生起了一阵快意。
谁说长江后浪推前浪呢?
‘鬼将’策马缓慢而行,在距离完颜洪志不足一里距离时,望了一眼天空。
时候已到,突然间,他拔出了长剑,高扬起马鞭,朝着完颜洪志部众冲去,而身后千人亦摇旗呐喊,亮出兵刃,没有半点之前的羸弱模样。
完颜洪志并不惊慌,这不过千人,能掀起多少风浪?
可就在此时候,突然间斥候来报,道,“报!我军后方受到袭击,数以万众!”
“你说什么?!”完颜洪志不敢相信的问道,“两万大军都被我困在山上,其他洲都没动,哪儿来的数万之众?!何人领军!?”
“是鬼将!”斥候亦然不敢相信,只是低头道。
完颜洪志转过头,望向不远处的鬼面将军,杀了自己的心都有,顾时珩是用锏的,这人用剑,他怎么能这么轻易的便被骗过去?
但就算如此,顾时珩是假的?这山上两万大军如何能假?他亲眼所见,有数众士兵在山上,这如何能是假!?
此时,他已经没有时间去思考的答案了。
顾时珩率领五千骑兵,一万三千步兵,浩浩荡荡的从后方厮杀而来。
他面带鬼面,一身暗金色雁翎甲,□□黑骠马,手持金装锏,宛如恶鬼般刺进了南军的尾部。
西洲士兵如何预料得到背后会有人奇袭,纷纷四散逃开,一时间呈溃败之势。
先前完颜洪志见顾时珩写信,说会从南山下山,疑惑他是声东击西之计,故而分兵,将重兵反而放在了北山山下。
此时南山他手上不过两万兵马,此时遇上了顾时珩两万兵马奇袭,虽数量相当,竟然不敌,一溃千里。
而在不远处的北山,八万兵马严阵以待,分明还是死一般的寂静,突然之间,一阵喧嚣声响起。
一队人快马加鞭,身着西洲军服,行至于了北山军队前,满身都是血,看起来方从战乱中逃出,大喊道,“报——紧急军情,完颜将军授首!完颜洪志授首!南军尽数归降!”
“何人在此呐喊?”比尔干眉目一凛,侧头望去。
那人快马加鞭,行至比尔干身前,立即下马,满脸都是泥土,道,“报告将军,完颜将军...完颜将军中计已授首,南军已降!”
比尔干皱眉,往山上望了一眼,并没有全然相信。
而就在这时,突然有一列骑兵冲了过来,大喊道,”报——南山遇袭!请比尔干将军速速支援!”
而听到此话,比尔干眼底疑云更甚,对他而言,此话更是虚假!
南山遇袭?顾时珩两万大军被困在山上三日,无水无粮,又如何可能跟完颜洪志手上兵强马壮,吃饱喝足的两万大军相抗衡呢?
如若他贸然率兵前往南山,北山疏于防守,顾时珩大军反从北山下山突围,煮熟的鸭子飞了,他又该当何罪?
突然间,心底鼓点声响起,比尔干亦陷入了深思:
顾时珩的士兵已两日没有饮水,就算没有尽数渴死,也必有损伤,而存活下来之人,亦战斗力大不如常人,就算他们一冲而下,完颜洪烈对付他们亦是易如反掌,有何惧怕?
他此时若是从山脚下绕道而去南山,反而有放跑敌军的可能,不如顺势爬山而上,直取敌营,再从南面下山,与完颜洪志前后夹击,此乃是最为稳妥之法。
更何况..拿下顾时珩中军大营,可是抢登之功,大功一件。
他微微正色,拔起刀剑,大喊道,“全军听我号令,朝着兜岭山顶上进军!”
八万人浩浩荡荡的走向了山顶,而在听到这个消息时,顾时珩紧绷近一月的神经,突然放松了下来。
兵者诡道,算错一步,全盘皆输,为了这个局,他反反复复推演了近一个月,也为这八万大军,准备了他作为东道主的惊喜。
你们一定会非常意外。
南山两万西洲士兵在顾时珩的奇袭之下,迅速溃败,投降者十之有半,兵败已成定局。
完颜洪志手持长戟,跨于高马之上,看着四周火光漫天,漫天残肢断体,自知已经回天无数。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火烧,他遥遥地看了一眼自己还在奋战的士兵,突然间扬起马鞭,调转马头,策马扬鞭,便往来时的方向跑去。
一路驾马,他频频回头,一时见无人追来,心里窃喜。
而就在这时,前方的树林响起了沙沙作响,突然间,一匹俊俏的黑膘马凭空杀出,横腰撞上了他的马背。
两马相撞,嘶鸣开来,他□□坐骑与他一同滚落在地。
黄鬃马极为沉重的马背,压上了他双腿,让他发出一声哀嚎和断裂,而此时他抬起头,见到了他此生已不能再忘的一张脸。
鬼将立于高马之上,冷冷的看着他,那张狰狞的面具让人胆寒不已,完颜洪志挣扎着要起身,却被压得动弹不得,怒吼道,“秦衍.!你使诈!”
顾时珩发出了一声极为轻蔑的冷笑,调转马头,朝着山下而去,紧接着他便听到一句‘捉活的’,大量士兵冲上前来,将他团团围住。
完颜洪志闭上眼睛,唯一的希望便在山上这八万人,两万人如何围得住八万人?无水无粮又如何?比尔干必定率军突围,他就算被生擒,总归主力还在,能徐徐图之。
比尔干与大军迅速上山,一路前行,一路只觉安静得有些吓人。
顾时珩的中军大营出现在视线之内,其中营帐人头攒动,比尔干立即命令全军停步,警惕不已,又道,“弓箭手准备!”
西洲大军弓箭手纷纷列队于阵前,弯弓搭箭,在比尔干的命令之下,万箭齐发。
如狂风骤雨般箭击落营帐里里外外,可想象中的慌乱并没有到来,比尔干远远望着这一切,只觉安静得有些不同寻常,立刻派去斥候打探情况。
而就在此时,他听到了一个自己想都不敢想的消息,一马当先,驾到了大营之中。
眼前的景象,几近让他呼吸停滞。
漫山遍野的矮灌木丛上,绑着无数的衣服布条,随风摇曳。
莫说远远望去,便似是近在咫尺,也仿佛军士一般,这便是完颜洪志以及无数斥候亲眼所见的‘两万大军’。
至始至终,这山上都只有不过千人,真正的主军早已埋伏在了别处,伺机而动!
“秦衍…!”比尔干死死地攥住了衣服的布条,厉声道,“全军列阵,立刻与我从南部下山,援助完颜洪志将军!”
“是!”浩浩荡荡的高呼从中军传来。
比尔干一把拽下了布条,扔在地上,眉目之间只有耻辱。
此时他已经明白为什么完颜洪志对其耿耿于怀,他若是能生擒顾时珩,也必定将他开膛破肚。
欺人太甚!辱人太甚!
就在他壮志踌躇,一定要生擒顾时珩之时,突然间,一斥候快马冲了进来,
“报!将军山下…山下..”斥候惊惶未定,腿竟是软的,“山下起火了!大火!剧火!火焰从四面八方而来,已经弥漫了到半山腰了,声势浩大!”
比尔干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望向了天空。
兜岭变成了真正的地狱,未来十年都会寸草不生。
这样干燥的冬日,已经三个月没有无雨,又枯草繁多,只需要星星之火便能点燃漫山遍野,更何况顾时珩早便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埋好了推波助澜之物。
宛如一条火龙,环山而起,朝山顶上盘旋而去,既断了所有人生机,亦提供了最为壮烈的死路。
浓烟滚滚,火光燃亮天际,而他与一万大军策马驻守在南山之下,另一外大军在北山门口等待,将要把从烈火中杀出来的‘英勇者’送去地府,与他同袍相会,
‘只要是活的,一只苍蝇都别让它飞出来’
这是他下达的军令,冷酷得让他自己都无比陌生。
‘鬼面将’策马小跑,行至了他的面前,取下自己头上的面具,朝他行了一礼,道,“秦将军。”
“这几日辛苦你了”顾时珩侧头,望向这轻佻却坚毅的面庞,“裴兄。”
“将军神机妙算,我有什么辛苦不辛苦的。”裴志轻轻一笑,道,“我前来向将军复命,幸不辱命完成所托,此处有将军在,我便先去北山守株待兔了。”
顾时珩轻轻的嗯了一声,目光望着眼前的火光,遥遥地听到自山上而来的的惨叫声,一时间无话。
这等狠厉并非他本心,也并非没有想过其他办法。
比如只点火而逼降,或是将八万人围困其中,可又有哪一条,能比此刻稳妥?
若是他放火烧山逼对方投降,比尔干诈降如何?两万对上八万,他如何能有胜算?若是只围不烧,八万大军若拼死突围,他纵使能守住亦必然死伤惨重。
这样将自身士兵置于险地,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事情,他绝不会做。
而此时此刻,红光倒映在他的鬼面具之上,心里暗自感慨:原来仁不带兵,义不行贾,竟是这个意思。
今日我不把你化成灰烬,明日你刀剑便没入我同袍之胸口,莫怪我金刚怒目,我心底藏得是菩萨低眉,对敌之仁,便是对己之狠,与我对弈,那你们就是该死。
沙场征战,已将他心磨得如此冷酷。
建元二十五年三月十六日
临洲将军秦衍于萧关一战中,以两万兵力全歼十万西洲东路军,生擒西洲国夫完颜洪志。
九州震怖。
鬼将秦衍,天下扬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