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安弥瑞快要死了，倒不如说他能活到现在都算一个奇迹。

这些年来弗路亚一直都在洗脑自己，当他都要催眠自己相信安弥瑞就是所谓的“圣子”的时候，加德恩的话却再次打破他麻痹的幻想。

加德恩需要的是服从，所以自己的思想像是被他一次次敲碎又组装，在那无数的痛苦的绝望的思想的波涛中，他已经迷失了方向。

安弥瑞是痛苦的。他失去五感之后，也不会感受到神，他会在无尽的虚构中的幸福或是痛苦孤独中死去，因为那一切都是幻觉，都是谎言。

弗路亚忽然回想起多年前,自己结束那只受伤小猫的生命时,它发出的凄惨惨叫。

后来又是那只垂死的麻雀,它在惊恐中发出短促的悲鸣,就那样停止了呼吸。

他意识到,也许那根本不是爱和怜悯，而是一种罪孽，一种包含怜悯的罪孽。

但是没关系，这个世界已经乱成一团了，除了他，应该没人真情实感地为安弥瑞的死感到难过了吧。

就算是罪孽也没关系。毕竟他从来都不觉得死后可以见到神，所谓的救赎也一开始根本不存在。

弗路亚想，那就让他来结束安弥瑞的痛苦吧。

芙卡·西尔。从她身上，弗路亚仿佛看到了那个从教堂顶上跳下来的女孩。她和卡德拥有一样的能力，不会受伤也不会死。

他想起那名银发红瞳的女孩毫不犹豫地跳下来，身体破碎不堪。然后阴暗的血肉却如同活物般将她修复。

于是她又完好无损地站在众人面前，脸上毫无痛苦的痕迹。

弗路亚也曾经想过从窗口一跃而下，但是对于死亡的恐惧还是阻止了她。他无法想象那种轻易跨越生死界限的感觉，可是对于那个女孩来说，生命和死亡不过像随意粉碎而重塑的玩具。

芙卡蜷缩在阴冷潮湿的地牢角落,她身上满是血迹,她抱着自己的膝盖,黑色的长发散乱地遮住了面容。

地牢里只有墙上细小的窗户透进一线光亮,芙卡坐在那片阴影中,听见脚步声才微微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充满着迷茫和绝望。

比起卡德，面前的少女更像是一个人类。

痛苦是有界限的，人们通常无法理解自己经历之外的痛苦。

他想起年少的自己，那时尚不明白那种情感叫什么，他只是觉得有点伤心，命运让他们相遇，又将他们扔进一个完全不同的深渊。

“你叫什么名字？”

“……这很重要吗？”

“一个人的名字代表着他的身份和存在。你只是……和平常人不太一样。”

“…芙卡·西尔。”她说，“‘母亲’说希望我成为一个勇敢独立而又善良的人。”

那天,弗路亚和芙卡一起坐在阴冷的地牢里。墙壁上有着暗红色的血迹,地面也湿滑黏腻,散发出铁锈般的气味。这里潮湿而黑暗。

芙卡注视着弗路亚,月光下她的眼中透着悲悯。“所以你也害怕死亡是吗？”她轻声问。

弗路亚点点头,又摇摇头,他似乎在斟酌用词:“……是的，我不害怕死亡的痛苦和绝望，我害怕它的终结，以及随之到来的孤独。”

芙卡静静地听着弗路亚的话,脸上浮起一丝哀伤的笑容。

“死亡对我来说不仅是躯壳的重塑，”她平静地说,“每次从死亡中复生,我感觉父母,朋友,爱人......他们在我心中不过是虚无的影子。”

“但是你现在拥有记忆和感情,你也会思考和选择,这已经证明你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弗路亚轻声说,“我相信你的存在是有意义的。”

芙卡轻轻摇头:“我被创造出来只为完成某个目的,我的存在并没有意义,一旦任务结束,我就会被抛弃和遗忘。”

“你现在拥有的这份意识就是意义的开始。”弗路亚低声说,“你可以选择自己的道路。”

芙卡没有答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

“选择吗......”她喃喃道,移开了视线,“但谢谢你。我会记住你说的话的。”

阴暗的地牢里只剩下两人轻浅的呼吸声。生与死,意义与虚无,在这个黑夜里交织。

弗路亚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那些他多年来的矛盾与困惑,在这个黑夜里倾泻而出。

那些话是对芙卡说的，也是对多年前的安弥瑞和自己说的。他始终无法真正理解生与死,爱和怜悯，信仰与虚无之间的界限。

多年前,他目睹了安弥瑞为所谓“信仰”而忍受痛苦,却无法拯救他。他亲眼看见那名银发红瞳的女孩轻易跨越生死,而自己却对死亡畏缩不前。

“这个世界本来就没有‘魔女’。”这是他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当然，这个也本来就不应该有“圣子”。他没说出来。

芙卡低头,躺在手上的,是一串钥匙。

那是打开地牢大门的钥匙。在昏暗的月光下,它们泛着冰冷的银光。

血肉就像包裹着整个地牢,如同一朵恐怖的花朵慢慢盛开。那些血红的肉块蠕动着爬上墙壁,牢房的铁栏杆上也缠绕着扭动的筋脉和暗红的组织。地面上是污浊粘稠的血水,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臊味。一个个牢房里挤满了扭曲变形的肉块,它们似乎都有自己扭曲的意识,发出诡异怪异的□□声。

这些血肉上踩出粘腻的水声,他感觉自己就像踏入了某种恶心的胎盘或者子宫内部。这些血肉仿佛还保有某种生命力,它们随着他的接近蠕动扭曲得更厉害,发出震耳欲聋的□□,试图捕捉住任何靠近的生命。

弗路亚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继续走进那片血肉构成的恶心空间。他的每一步都踩出黏腻的水声,周围的血肉蠕动得更加剧烈,发出怪异的低吼,像是对食物的渴望。

终于,他来到了中心,一个巨大扭曲的血肉团块上方,属于安弥瑞的声音从里面传出:

“我终于明白了......人类本该都是一体的,我们生而共享痛苦,也应共享快乐。分离让人类孤独悲痛,融合才是真正的救赎。”

那肉块剧烈蠕动着,表面不断伸出触手想要捕捉弗路亚。他惊骇地后退几步,安弥瑞的声音继续在他脑海中回响:

“为什么要怕?和我融为一体,你我就不会再孤单。我们会永远在一起,我会倾听你的欢乐和痛苦,我们会成为新的生命......”

血肉停止了蠕动,安弥瑞的声音也戛然而止。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过后,血肉开始崩裂消散,弗路亚看见安弥瑞瘦弱的身影站在血迹中心。

他赤身裸体，之前的疤痕也消失了，此刻就如同一个真正回归了母体的，他的表情平静而空洞,浅色的瞳孔中毫无光泽。

就连脖子上那道“圣痕”也消失了。

于是弗路亚绝望地意识到，眼前的人根本不是安弥瑞，而是一个由血肉拟态出来的怪物。它吞噬了安弥瑞，继承了他的意志和记忆，并成为了新的生命。

不，不该是这样的。他原本只是想结束安弥瑞的痛苦的…他不想他就此变成一个怪物。

“……你很痛苦吗？”安弥瑞缓缓走进他，而周围的血肉并没有围上来，“我可以听见你的悲鸣。”

不，不应该是这样。那里本来有一道与生俱来的，神圣的勒痕,那是安弥瑞在母亲子宫里被脐带缠住时所留下的。

弗路亚的手掐住了安弥瑞的脖子,少年纤细的颈骨在他手中触目惊心地折断,收紧的脖子下无数的血肉仿佛在涌动着。

而安弥瑞只是平静而又慈悲地看着。不论什么时候，他都是这么看着自己。

“……这就是我能给你的唯一东西了。”弗路亚的手颤抖着，他几乎是哽咽地说出这句话，很奇怪，他觉得自己已经绝望到极点了，那几十年的痛苦，挣扎，在一瞬间迸发而出，最后变成了，那苍白的脖颈上一道青紫的勒痕。

那道圣痕明明应该是他的宿命和苦痛的来源，却也是他作为人的唯一的痕迹。

弗路亚双手颤抖,泪水模糊了视线。他知道自己做的事情可怕而残忍,但内心的绝望驱使他无法停手。周围的血肉不再蠕动,似乎全部凝固成恐怖的静默的见证者。

“没关系,你可以尽情发泄。”怪物用着安弥瑞原本的声音说道,“我理解你的痛苦,所以不会责怪你。”

弗路亚愣住了，从从他那双平静的灰色眼睛中，看到了一丝怜悯，他有一种奇特的感觉，眼前这个“怪物”并不是完全抛弃了人性,它保留了安弥瑞的一部分记忆和情感。

“你害怕无法拯救我而感到痛苦。”他说,声音温和中透着哀伤,“你并不孤独,因为我会记得你。”

也许这就是安弥瑞获得的短暂救赎,他终于摆脱了那具孱弱的躯壳,化作另一种生命形式存在于世。

爱和怜悯。或许他们都想着结束对方的痛苦。

在和他相遇的那一刻起，他的罪恶或许早就被宽恕了。

弗路亚缓慢地松开掐在安弥瑞脖颈上的手,后退一步,跪倒在地。他的双手还在不住颤抖,泪水从脸颊滑落,滴在地面上。

安弥瑞的脖子上留下了一道明显的勒痕,那道痕迹泛着惨淡的青紫色,就像一道狰狞的疤。但安弥瑞自始至终都静静地注视着弗路亚,脸上没了方才那种怜悯的表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冰冷的空洞。

“对不起......对不起......”弗路亚喃喃低语,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安弥瑞站在原地,脖颈上的勒痕鲜明地刻在皮肤上,那是弗路亚亲手留下的罪证。

“我希望你可以幸福，也可以拥有爱。”安弥瑞说，“这里的一切都太冷了，为什么不和我一起回到母亲的子宫呢，这些温暖的，流动的血肉永远不会在意你的罪孽，它的意志遥远而广袤。”

弗路亚缓缓抬起头,看着眼前瘦弱的少年。安弥瑞脖颈上青紫的勒痕刺痛了他的眼睛,但他强迫自己直视着。

“你希望我获得永生和自由。”弗路亚低声说,“死亡对你而言是这样的的。”

他轻声道:“但对我来说,死亡意味着一切的终结。我无法像你一样轻易跨越生死，我也不想获得永生。”

弗路亚的手微微颤抖着,从袍子里缓缓拿出了那把黑色的□□。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打了个寒噤,他深吸一口气,抬起手,枪口对准了自己的太阳穴。

很奇怪，明明多年前他不曾一次想结束自己的生命，那时候他的心情应该是悲恸而绝望的。

此刻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意外地平静，那些曾经想说出来的无数遗言，此刻却也说不出口。对死亡本能的恐惧围绕住了他，在生命的尽头，确实没有什么温暖的东西，只有无尽的空虚。

“没关系……”他盯着安弥瑞平静而又空洞的眼睛，就像多年前自己在花园前看到他一样。

“至少对你而言，你是幸福的，那就足够了。”

“砰!”枪声在空旷的地牢中回响,弗路亚的身体重重倒下,鲜血从他的头部流出,迅速在地面上汇聚成暗红的一滩。

巨大的怪异的血肉从四面八方涌来,迅速包裹住弗路亚的尸体。

如同剧场里终幕时拉下来的赤色幕布，将他拖入了一个永不会再次开场的剧场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