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西,安老坊。
“钟老汉,你怀中抱了谁家的小娃儿?”
听到稚童哇哇大哭的声音,葛老汉从屋里走了出来。
“和小狗子小时候一般模样。”凑近一看,呦呵,哭得稀里哗啦的。
抱着孩子哄的钟老汉白了他一眼。
“你别睁着眼睛说瞎话,小囡囡可比小狗子好看多了。
看着小鼻子、小眼睛,红扑扑的小脸蛋,多喜人啊!”
被两个丑老汉戳了戳小脸的陆繁锦神色一僵,哭得更大声了。
“好像是更好看一点,你还没说是谁家的孩子呢?”葛老汉继续问。
“捡的,等了好半晌没人来找,我就抱回来了。”钟老汉无奈一笑。
“你这把年纪,还惦记着当爹呢?”葛老汉打趣道。
“谁说的,我是把她当孙女看待的,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撑到她长大成人。”钟老汉喃喃自语。
襁褓中的陆繁锦,听到这话哭声一滞。
虽然这老头长得丑,穿得破,可还是挺善心的。
“诶,她不哭了,可能也是同意了认你当爷爷,真乖!”葛老汉惊喜道。
自打葛笙跟着仙长离开,他这日子过得可真说不上好还是不好。
若说不好吧,吃喝穿用不愁,逢人皆敬三分。
若说好吧,回到屋子住着,空荡荡得吓人。
他还是搬进了安老坊,和钟老汉作伴。
现在,有了这个小妮子,好像日子才有了期盼。
打小锦衣玉食长大的陆繁锦,没想到会住进城西安老坊,成为一众老汉老妇的“开心果”。
当然,是他们开心,她成日绷着一张小脸,不屑取乐众人。
可架不住对方总能从中窥见乐趣,见天塞些吃食、玩物给她。
她不想要的,但,长者赐不可辞。
钟老头自己都靠着安老坊救济,匀出来的部分养她,也挺吃力的。
三岁。
经过勤学苦练,她终于可以爬上西侧那颗大榕树,借着它翻墙离开安老坊了。
只是,攀在一丈高处,她看着钟老汉所住的那屋窗棂出神,好一会才沿着枝干往外爬去。
“好高,摔下去会成肉饼吧?”小人儿双脚夹紧墙两侧,瞅瞅了落地距离,犹豫了。
就在这时,察觉到她不见了的钟老汉,开始四下寻找她的踪迹。
“囡囡,你在哪?”
熟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陆繁锦撇了撇嘴,说了几百遍别这样叫,他就是不听,固执的老头。
“钟老汉,囡囡又不见了?”葛老汉披上外衫,打开房门问。
“可不是,我就眯了一会,她就不知道跑哪去了。”钟老汉又急又忧。
因为着急,蹒跚的步子都迈得比往日快了几分。
安老坊的其它老者,也跟着他四处寻找。
就连管事,也没闲着。
众人到处都走了一遭,愣是没见着,最后还是一人眼尖,才发现在外墙上趴着睡着了的小妮子。
陆繁锦:我绝不是因为害怕被抓包装睡,我是真的困了。
管事取来家伙什,让年轻随从把她抱了下来,众人提着的心才放了下来。
“这小丫头,胆子真够大的!”管事赞叹了一句。
“初生牛犊不怕虎,竟然爬到上面去睡觉!”另一人接话。
“小娃娃嘛,总是好奇远处高处的世界,笙儿以前也是这样。”葛老汉帮腔道。
一听他提到葛笙,众人不敢多说什么,纷纷笑着附和。
“囡囡,别装了,都走了。”回到屋里,关起门来,钟老汉提醒。
看着长大的小家伙,白日里可没有困觉的习惯,再看她轻轻颤动的睫毛,就知道没睡着。
“爷爷,我……”陆繁锦慢慢地抬起眼皮,身子往被里一缩,偷偷瞧着他。
“说吧,这次又为了什么?”
“想去外面玩。”糯糯的嗓音响起,小家伙眨巴眼睛瞧着自己。
心里窝着火一阵后怕的老者,此刻又心软了。
“那你也不能爬树翻墙,你是女子怎么可以如此,如此……”想说大道理,可肚子里没多少货的钟老汉结巴了。
陆繁锦习惯性提醒:“顽劣不羁?离经叛道?我行我素?”
“对!”老者点头如捣蒜。
自己这个便宜孙女,虽然皮实,但脑子活得很,日后便是他去了,也能活得好好的。
“我真的很想去外面看看,爷爷。”硬的不行,来软的吧,陆繁锦想。
钟老汉哪里抵得住,想到要是不答应,今儿这一出往后日日上演,如此高的外墙,成人蹦下来都得折了腿,她这小身子骨,怕是……
“好,明儿带你出去走走。”
得偿所愿,陆繁锦一掀被褥,在床榻上跳了起来。
下一刻,她僵住了。
身为金城陆氏之女,她的礼仪都丢到哪去了?
算了,没人知道,就再蹦一下,就一下。
于是,陈旧的帷幕跟着纷飞。
钟老汉看着她这副模样,下意识揉了揉眉心。
翌日。
“爷爷,我想去城东陆氏看看。”一踏出安老坊,陆繁锦就提了新要求。
“太远了,我也没去过。听闻陆氏现在只剩下老管家,陆老夫人和陆家小主子都到上界修行去了。”钟老汉回。
“那陆家家业呢?归城主府了?”陆繁锦问。
“城主府哪敢,老管家守着呢。”
钟老汉笑着说:“何况,陆家十年如一日仗义疏财,金城百姓或多或少受了恩惠,就连我们住的安老坊,都是陆家出钱修建的,这份大恩你要记着。”
陆繁锦:……所以,那位到底干了多少事?等等,陆老夫人?奶奶?
见钟老汉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了,陆繁锦只能压下满肚子疑问。
收留自己这位钟老汉没多少积蓄,但隔壁的葛老汉,可不是简单人物。
他的小孙儿是仙长,他日子还能过得差了?找了马车送她去城东陆氏,应该不过分吧?反正她见到老管家,一定会还这笔欠款。
于是,陆繁锦又开始软磨硬泡。
终于,在她满四周岁生辰之际,两位老者同意了。
“你就惯着她吧!”钟老汉没好气道,自家孙女叫葛老汉比自己还亲切,他吃味了。
葛老汉摇头失笑。
“也是想着带你去见见世面,她又能看懂什么?
反倒是我们这把老骨头,总不能临了,连城西都不曾出去过吧?”
钟老汉沉默,他们这一辈子,穷苦惯了,好像欲望都被磨平了。
少时曾盼望过,去城东看看贵人们过的日子,没想到有机会了,却淡忘了。
“那收拾收拾,早去早回。”钟老汉起身,翻出自己最好看的一件衣裳。
被认为不知事的陆繁锦听完全程,看完所有,她的一颗心像泡在酸菜坛里,又酸又涩。
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什么。
-
来到陆氏宅子外,她从马车上一跃而下,没等身后两位老者阻拦,直接冲到大门前。
“我要见于管家,劳烦通报一声。”不及腰身的小萝卜头,大人似的求见,还挺可乐。
守着大门的仆从绷着脸道:“来者何人?找我陆氏管家有何贵干?”
“故人来访,还请通报一声。”陆繁锦回以一礼。
见她穿着素净,容貌不俗,仪态大方,再瞧不远处停了一辆马车,仆从心里有了考量,于是朝身侧一人使了个眼色,那人迅速跑开了。
但很快,随着钟老汉和葛老汉互相搀扶着下了马车,一步一顿地靠近,他后悔了。
这哪里是什么故人,是来打秋风的吧?失策了!
于管家不会怪罪于他吧?想到这,面上不由展现出懊恼之色。
陆繁锦没管他,而是折返去接葛老汉和钟老汉。
“爷爷,葛爷爷,您们待会和我一道进去吧。”小小的人儿,说出的话很是惊人。
“囡囡,你别胡闹了,我们赶紧回去吧!这可是陆氏,不能乱来!”钟老汉低声道。
葛老汉紧接着说:“我们两把老骨头还没活够呢,囡囡你可不能再折腾了。”
说着,二人心照不宣,一左一右架着陆繁锦就要离开。
“哎?”陆繁锦懵了。
原来不是要一起去拜访,而是左右夹击来抓自己回马车。
不敢使劲挣脱,生怕二老被她捣鼓到地上。
于是,刚满四岁的小家伙,身子一蹲,屁股往后一撅,两脚着地,重心下移,试图改变被拖拽走的命运。
“囡囡,你再这样,爷爷要生气了!”钟老汉沉着脸,看着手边的小妮子。
“囡囡,葛爷爷也要生气了!”二人对视一眼,葛老汉同样板着张脸。
被宠着惯着长大的小丫头,听到这话,眼眶瞬间就红了。
豆大的泪珠滑落,挂在脸颊上,瘪着小嘴委屈极了。
钟老汉眼神求助:怎么办?
葛老汉心肝一颤:不知道。
陆繁锦开始抽噎,她绞尽脑汁才能靠近家门,真不想就这么放弃。
眼前两位老者,对自己掏心掏肺,她也不想他们生气难过。
听到故人来访,于管家眼神微眯,得知是一个小女娃,外加一辆马车里不知名人士,他大跨步地往正门而来,身后的仆从都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没想到入目所及,竟是这样一番场面。
两个年长的老汉,很是为难地看向中间被其牵制的小娃儿,而小娃儿正弓着身重心往后,肩膀一颤一颤的。
“就是他们?”于管家问。
看完全程的守门仆躬身回:“是的。”
于管家神情愈发困惑了,二位老汉于他而言,很是面生啊,哪里是什么故人?
心里这般想着,但他的脚步,还是往外挪去。
“老丈留步。”一旁仆从机灵多了,急忙唤了一声。
钟老汉和葛老汉步子一顿,陆繁锦眸光一闪,抽噎的动作停了下来。
三人齐齐往后回头。
于管家的视线从上往下依次扫过,最后定在陆繁锦这里,一动不动。
小主子?
眉头跟着一拧,看向两位老汉的目光锐利如刀,这是碰瓷来了?还是拍花子?
“于管家,是我,我回来了!”想过很多次要怎么自证,没想到真到这当口,陆繁锦脱口而出的话,竟然只这短短几句。
双方只隔着一丈距离,互相对视着,心里却如翻江倒海般震撼。
这眉眼、这眸子、这样貌,简直和小主子小时候一模一样。
“你……”话到嘴边,却不知从何说起。
钟老汉和葛老汉吓傻了,囡囡冷不丁冒出一句话,还与于管家攀交情,这,这……
二人两股战战,拉着陆繁锦的手跟着一松,她恢复了自由,当即朝于管家走来。
“我回来了,于伯。”是的,她也会在私底下唤他一声于伯。
他是老管家,也是叔伯辈。
听到熟悉的称谓,于管家的脸上,出现难以置信的表情,随即半蹲下瞧她。
“您是小主子?”
-
直到坐在陆氏会客厅,钟老汉和葛老汉都是懵的。
他们拉扯大的小女娃,竟然是陆氏丢的?不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小主子,您怎么变成小娃娃了?”隔间,于管家低声道。
“说来话长,许是天意。”陆繁锦重重叹了一口气。
随即把这些年,自己在城西安老坊的经历说了一通。
“好生招待外头两位老者,我去换身衣裳。”她打小用的物件,一直都收纳得好好的,所以陆繁锦很确定地提了一嘴。
“老奴领您去。”于管家说。
“难不成,家里这些年各处有大变动?”陆繁锦问。
“这倒没有,只不过府上众人还不知道您回来了,许是会冲撞了您。”
“派人跟着就行,省得累着您。”陆繁锦说。
“是!”于管家扬了扬唇,抬手指了一位伺候着。
等到她换了一番行头出来,和身在安老坊的小丫头,可谓是一个天一个地。
“囡……陆……”钟老汉不知该如何唤她了。
“爷爷,葛爷爷,于伯,我好看吗?”陆繁锦笑着转了个圈。
“好看!”钟老汉回。
“好看!”葛老汉回。
“小主子乃仙姿玉色。”于管家回。
……
就这么地,陆繁锦又回到了陆家生活,而钟老汉和葛老汉,也在她一哭二闹之下,搬进了陆氏。
于管家一点意见都没有。
小主子能回来,那就是天大的好事,何况二老对小主子还有养育之恩,当得陆氏半个主子。
消息传到安老坊,一众管事和仆从目瞪口呆。
老者们纷纷表示意料之中。
一看囡囡就不是平常人家的孩子,有贵人之相。
此时的他们,捧着陆氏送来的金银玉石、绫罗绸缎笑得见牙不见眼。
而管事和仆从们,也没落下。
“哪里需要这么多?”钟老汉有些心疼。
囡囡,哦不,锦锦花钱如流水,实在是让他不知该说什么好。
“对啊!”葛老汉应道。
“多吗?”陆繁锦抬头,一脸不解。
当初她得到的吃食、玩物,在大伙所拥有的东西中,占了不低的份量。
而她回报给他们的,只是陆氏家产中九牛一毛。
“不多。”于管家翻了翻账簿,斩钉截铁道。
钟老汉和葛老汉:“……”
一转眼,陆繁锦及笄了。
登上测灵台,惊觉此世她得以拥有木灵之力。
而这时候,钟老汉、葛老汉都已经寿终正寝了。
二老只看着她长到十岁,便再也抵不住无情的岁月。
念及此生,含笑离去。
而闭关中的葛笙似心有所感,眼角留下一道泪痕。
至于于管家,因着那位给的地岩石和延寿丹,时至今日依旧康健,府上仆从都换了一轮又一轮,他还是几十年前的模样。
陆繁锦很是后悔,若她也能有此际遇就好了,便能让钟葛二老,活得再就一些。
“小主子,您还会回来吗?”登上灵舟前,于管家问。
“我不知道。”陆繁锦回。
-
苍衍大陆。
不知怎么地,灵舟之上有灵根者众。
但并不是自行抉择去处,而是抽签定。
抽到了去往清平宗,迎来一众艳羡,陆繁锦抿了抿唇,不知该如何应声。
莫名对修真界,有了一丝嫌弃是怎么回事?
这么草率就决定一个修士的命运了,可真是太……和谐了。
是的,和谐。
进入清平宗,她的感触更深。
因为拥有木灵之力,她得以进入云寂峰,拜入穆尊者门下,成为穆长老的徒孙。
而在入此峰之前,途径外门,无论是郑管事,还是赵师姐,一见到自己就格外友善,其它师兄、师姐们亦然,她有些扛不住啦!
去哪都被塞吃食、灵晶、灵丹、灵器……修道之人不应该清心寡欲吗?怎么如此热情?
幸好,师父很正常。
冷若冰霜、不苟言笑、要求很高,说过最多的话,便是督促自己修炼。
除了偶尔会用奇怪的眼神看向自己,嗯,和其它师兄师姐们差不多。
甚至,掌门和长老们也是。
不过,他们眼里更多是寄予厚望,似乎自己会在日后,为宗门的兴旺添砖加瓦。
她是死过一次的人,所以并不想去深究背后缘由。
但架不住出宗门历练,遇到了上杆子解惑的道友。
“所以,她飞升成功了?”听完那位在修真界干的事,陆繁锦顿悟了。
这就是传说中的,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吧?
怎么办,她好像堕落了,这种滋味太美好了!
厚着脸皮想,那位不也是自己嘛!
陆繁锦能做到的事,“陆繁锦”假以时日也能!
作者有话要说:躯壳报废,灵魂飘荡,恍惚间听闻——
天道:利凡界万民,筑封魔大阵,万般皆有果,予尔一次新生。
陆繁锦:别别别,这个机会给真正的陆繁锦吧!
天道:……
“陆繁锦”:听我说,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