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声音介于男子的低哑与女子的清脆之间，让容歌远远听到便觉头疼。

上辈子她因废了三公主顾宓的双掌与她相识，被她引为知己。重生后，却是因她要杀馥阳郡主南霁被她撞见，再次被她引作知己。

上辈子的容歌算不上一个好人，因老妖婆的任务，唯恐天下不乱。可她想不通，顾明月身为长公主殿下，其父是皇帝，怎也和她般唯恐天下不乱。

唯恐天下不乱的长公主顾明月，爱憎分明，若认谁是知己，哪怕这人要把天捣个窟窿，她也会觉她做得好。

见容歌立在原地不动，便提起裙裾，阔步而来，身上用来束缚贵女仪态的环佩叮叮作响。

容歌满心无奈地立在原地，直至她来到近前，方才故作生疏之态地，柔声问：“一别两年，公主一向可好？”

十九岁的姑娘，尚未出阁，盘梳灵蛇髻，鹅黄宫衣，修眉俊眼，顾盼间神采飞扬，秀目黑白分明，盈满了喜悦。

纵被她以这般生疏的语气询问，眸底喜悦不见丝毫减弱，反是长身立在她前上下打量着她。

见她身量拔高了些，舒展了眉眼，又在看到她眉目后蹙了眉：“长高了不少，怎这病身子，总不见好？”

说至此，她声音已然带怒：“可见南地大夫全是些废物！既回了京师，御医院的也不全是些吃干饭的，本公主还就不信了，什么病能这般难治！”

两年的分离，似并未影响到顾明月的知己情。容歌和她上辈子做了十几年的知己好友，深知她是个什么心性。

她与顾成邺同父异母，却有同样的心性，属于狗皮膏药，一旦沾上，那便是天王老子也难把它拿掉。

只得颔首。

顾明月立时有了笑模样，扯上她手，不停地问长问短。静立一侧的宫女，着实看不下去了，轻咳一声，扯了扯顾明月衣袖。

顾明月不愿理霍王妃，存心视而不见，被宫女一提醒，这才扮作才发现她也在，扫了她一眼：“霍王妃。”

霍王妃被她存心忽视良久，面上笑意僵硬，此时又被她不咸不淡地“霍王妃”三个字，弄得面色很是难堪。

长公主顾明月，差东宫太子顾成瑞一岁，这一长子，一长女，同父异母。

顾明月之母乃是圣祖帝元后危氏，东宫太子顾成瑞其母乃是言皇贵妃。元后病逝后，圣上待顾明月堪称宠纵，亦是因她不愿立言皇贵妃为后。

她与天师危长瀛是姑表兄妹，而危长瀛又是太子之师，身兼太子太傅之位。

霍王妃心知她脾气不好，一贯看不上她，只得尴尬与她寒喧几句，却又被顾明月冷冰冰地怼了回去。

容歌将一切收入眼底，安心装糊涂。

若换上辈子，霍王妃怕是会比现在更惨一些。前世她得老妖婆之令，搅弄风云，堪称无法无天，没做皇后时，满京师的天潢贵胄鲜少有没挨过她打的。

后来做了太后，自然用不着动手打人，改成了杀人。哪怕是硬骨头的清贵文臣，也没一个敢当她面骂她的。

虽说总被危长瀛压在掌下不得翻身，可她也学会了便装出宫，带着晏犰打人闷棍套人麻袋。

眼见霍王妃面上青白不定地，顾明月也觉差不多了，索性不再理会她，只热切看着容歌：“父皇说你要入三道书院，可是打算不走了？”

容歌对上她眸，着实不愿拂她热切，便颔首，微微回握她掌：“两年后再回南地。”

前世她因喂了危长瀛一碗心头血，发现天命蛊并非不可化解。今生又吃了天山雪莲，她自舍不得再放心头血，只得选个时日久的，又不疼的办法，引出天命蛊。

两年的时间足够了。

顾明月听她不愿留在京师，眉目有一瞬黯然。却仅是一瞬，便又恢复热切，扯着她手，向麒麟殿而去。

霍王妃见她们所行去向，脸色不由一变。

顾明月若是知霓儿住在麒麟殿，霓儿又与她同在三道书院，万一她刁难霓儿……

霍王妃扬声道：“长公主且慢。”

两人同时驻步。

容歌微微一笑，看向面露疑惑的顾明月解释道：“我不常在京师，想着麒麟殿空旷倒不好，便嘱咐王妃，让阿姐暂居其内。”

顾明月无需思索，便知霍王妃存心欺负容容，只心底疑惑，容容为何故作软弱。

当日，她见容容将馥阳郡主骗至冷宫，让连生泼馥阳雪水，只把馥阳收拾地见她便躲。不过两三年光景，怎也不至于变化这般大。

容歌向她轻眨了一下眼，顾明月愣怔一息，领略了她深意，故作惊讶道。

“哎呦呦，容容何等身份，不住麒麟殿那哪成。好在本公主有处私宅，离三道书院也近，改日上下学极是便宜。”

顾明月怎会在京城有私宅？

容歌心底疑惑，可思及住在三道书院附近，总好过居王府之中，便没拒绝。

【危府】

容歌长身立在宅门前，抬头望着匾额黑底鎏金的两个行书大字，小腿肚子转筋般抽疼，恨不得当即拔腿就跑。

危长瀛有手好字，这一点容歌上辈子便知。

那危府的危字，险中求平，结构疏朗，错落挥洒间，仙筋道骨。只瞧一眼便能联想到那人表字：静若。

世人常说见字识人，若只单单见危长瀛之字，必会觉他天人之资，神仙人品。万万联想不到，此人提剑杀人，亲手将人凌迟时的活阎罗模样。

顾明月见她仰头看匾额，笑吟吟地解释道：“此为三道书院院长，天师危长瀛的私宅。”

容歌眼角直抽搐。

她若住进危长瀛私宅，管保夜夜做噩梦，轻吸一口气，试探道：“明月，其实我回府住，也不是不可。”

纵是当了太后的她，有老妖婆鼎力相助，也没能斗过危长瀛，重活一辈子，她哪来的胆子住他私宅里去。

顾明月只以为她与自己客套，当即拉下了脸：“这宅子，虽是他的，却也是母后的，更是我的。既说让你住进去，便权当赠了你，你可是不拿我当朋友！”

容歌听完这话，愈发确定了这宅子不能住进去。这一世，她不知顾明月与危长瀛关系如何，单从上一世看，两人形同水火。

顾明月自觅国和亲回来以后，对她还仅是不理睬，对危长瀛却是三天两头的嫌命长，变着法子同他作对。

容歌不知前世两人究竟因何事反目，却知一点危长瀛不喜顾明月，更加不喜她。

顾明月是个急性子，见容歌沉默不语，拉扯着她便要让她进府。不想看似娇弱的容歌，纵被她拉扯倾斜了身体，双腿却稳若磐石。

她反手抓住了顾明月的皓腕，唇带笑意，耐心道：“明月，容歌认你为友，绝不更改，只此府，容歌不好入住。”

日头逐渐西斜，些许灿金余晖，打在少女面上，清润的狐眸，褪去了朦胧秋水，只剩一片清澈的真挚。

顾明月瞧见她眸底的真挚，忽然歪了歪头：“可是容容，你的手怎会这般凉？”

还有她脸色是不是有些过于白了？

容歌瞧着那双黑白分明，带着好奇的秀目，只能沉默。

静立她一侧的云晓，迈前一步，看似恭谨地低垂着头劝道：“既是公主好意，小姐怎好拒绝。”

容歌心底一冷，云晓一心忠于老妖婆，巴不得她入住危府。

可碍于顾明月在此，她不好显露什么，又知一旦推却，难保云晓不会怀疑她，向老妖婆回报，只得硬着头皮颔首，应下顾明月入住危府。

顾明月看出她不愿入住，可于她看来，让容容住在静若表哥旧宅，再好不过了。

这宅子离书院极尽，她来此地寻她可比去并肩王府方便，她觉方便，自也不用老觉手痒想打霍王妃，那是容容继母，两人这样的情谊，她也不好让容容为难。

顾明月走时，天色已暗。

危宅虽无主人居住，却有下人容留于此。容歌无心观府宅景致，顾明月走后，择了一处客房住下，便把云晓、晏犰支了出去。

这不大的客房，布置地很是清幽雅致，淡淡新竹香萦绕不散，因近天家书院，白日也不喧闹。

容歌长身立在大开的窗前，迎面是片苍翠竹林。夜如焦墨，冷月无声，倾洒竹林一片静谧，她望向竹林深处，心绪回到前世。

她因救顾成瑞半盲了目时，顾明月自觅国而归，于宫中建了座道观。

那座灯火昏黄的道观中，女子面上干净无妆，虔诚跪在蒲团之上，双手合十。

“我这一生作恶多端，自不敢求三清老爷保佑，可他一生清正，为国为民，是天下绝无仅有的好人，偏为我所害，性命垂危……”

三清泥塑高案一旁，有人一身灰衣道袍，负手长身而立。

沉寂的黑眸，看着风袍太后。

容歌说至此，抬起头，眸底有些泪意闪烁：“若你们有灵，神目如电，容歌知错改错，愿以己命换他一命，只求三清老爷垂怜信女之心。”

男子静看她良久，眸底一时不知翻滚了什么思绪，缓缓道：“本尊只当娘娘凉薄无心，原来娘娘并非无心，只是这心给了娘娘之师左相卫东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