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核桃互娱的工作室灯火通明。

办公室尽头的墙面上贴着一幅巨大的倒计时海报，上面写着“距离《偶像训练营11011》录制还剩60天。”

《偶像训练营》是核桃互娱的年度王牌项目，至今已经走过了十一个年头。

随着节目经验的积累越来越丰富，编剧的工作变得轻松了不少。

这或许和一些人的直觉相反。

是的，编剧的工作并没有由于需要绞尽脑汁避免雷同而变得艰辛——资本是不需要标新立异的，标新立异意味着风险，形成范式的人设剧情包才是更适合拿来“招商引资”的产品：美强惨、养成系、能力顶流、美貌天花板……

而和编剧工作正相反的，是选手招募工作。

——即便偌大一个中国人才济济，也架不住一年几割的凶残态势，选秀市场早在好几年前就陷入了节目多人少的窘境。

核桃互娱作为老牌选秀节目制作公司，虽说是靠着和各大艺术院校、经济公司的铁杆关系熬死了一批竞品，这两年来的日子稍微好过了些，招募起人来也仍是捉襟见肘。

“小夏，你还在磨叽什么呢，开会要迟到了。”同事来到女孩儿身边，见她仍埋头苦看，笑着安慰道，“你手上有什么就秀什么吧，没事的，我们手上也都是些歪瓜裂枣。”

“黄哥，你这话说的不对，才不是歪瓜裂枣呢！”小夏抬起头，推了推圆框眼镜，认真反驳道，“女孩子都是很美好的。”

黄哥没料到她会是这个反应，一时间诧异中带着不忿，颇觉自己的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他嗤笑一声，“那你就把那些‘美好的女孩子’提交上去呗，不就是觉得交上去会挨骂吗？光会嘴上一套一套的有什么用？”

说完，不等小夏反应便抱着电脑转身离开了。

小夏没有追上去理论。

她并不是喜欢和人发生冲突的性格，刚才那番话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看着自己电脑中报名表上笑得明艳可爱的女孩儿，她低声自语道，“美好不代表适合参加竞技选秀类的节目，没经历过事儿的学生最容易在节目里因为直来直去被恶剪或者网爆了，我上赶着给有后台的那几个提供现成炮灰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叹了口气，“算了，我一个编剧，跟一个统筹组的外行计较什……”

手机滴滴地响了起来，打断了她的自言自语。

她停下吐槽，激动地拿起，还以为是有联系的候选人回复了，没成想，是自己的好友群。

-我周围都问了一圈了，没有合适的，不好意思啊夏宝

-我也在朋友圈发了，大家都在问我有没有瓜吃，根本没有正经回复的

-话说夏夏你不是编剧吗？怎么现在也在搞选角的事了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节目组要发动组里的所有人大海捞针啊！就不能大家各司其职吗？

正儿八经编剧系研究生毕业的小夏同学在心里哀嚎。

回了两条消息，她看了眼时间，抄起电脑，快步向会议室的方向的走去。

离会议开始还有五分钟，会议室里已经呜呜泱泱坐满了人。

小夏在编剧组的前辈周围找了个位置坐下，将自己手中的资料递给了组里的负责人，简单介绍了一番，便见节目总导演从不远处走来。

她穿着正式的工作装，头发盘的一丝不苟，半点看不出已经连续通宵了三天的样子，进门还没落座，便迫不及待地问道，“大家人找的怎么样了？”

率先回答的是负责上海院校渠道招募的导演组。

“我们在高校做了二轮宣传，但收上来的寥寥，合格的就更少。”

因为在已经入选的人中有相当数量都是她们招募到的，所以即便进度有限，说话的人也依旧相当有底气。

“有能力的就不说了，一个都没有。好看的倒是有几个，但是聊下来感觉普遍问题是性格比较无聊，没有什么可以挖掘的点。真要凑数的话，大概能挑出来两三个吧。”

总导演在心里狠狠叹了口气，很是为进度感到着急。但她也知道她们的难处，因此并没有说什么责怪的话来打击大家的积极性，只是颔首道，“好，辛苦了。”

第二个发言的是黄哥所在的统筹组。

“我们在小红书联系了二十几个网红，大概十个左右有意向，我们还在沟通中，预计本周可以有最终的反馈。”

统筹组老大骄傲道，显然对这个数字很有些自满。

但等他话音落下，周遭的氛围却并不是艳羡的。

——听到“网红”两字后，在场的女生们纷纷侧目，更有甚者露出了鄙夷的眼神。

总导演的眉头也跳了跳，“不是说了小红书这个渠道交给编剧组，让你们不要找网红吗？你们是嫌上次性骚扰人家被曝光的事闹得还不够大？”

统筹组全员男性。

和其他组不情不愿地接下差事不同，他们在得知自己可以参与招募时，是雀跃和兴奋的。

当时，在小夏看来，这不过就是他们上班看美女的一个托辞罢了。

但事实证明，是她想少了。

——两周前，一个拥有二十几万粉丝的小网红在自己的账号发布了和一个自称节目组工作人员的聊天记录，上面清楚地写着这个“工作人员”是如何利用职务之便要求她和自己上床的。

虽然网红的人气不算太高，但节目盛名在外，事情一经披露便引发了热议。

百忙之中，总导演不得不挤出时间找来当事人，在问清楚情况后当机立断地力排统筹组组长的包庇把人开除、并亲自郑重地向那个小网红道歉。

一番操作，好歹是挽回了节目组的名声。

风波平息之后，她三令五申地让统筹组不要再通过这种方式找人，甚至允许他们不参与招募的事，但这群人却是阳奉阴违，才消停了没一会儿又贼心不死了。

“这本来也不是我们的本职工作，我们是来帮忙的，导演这样恶意揣测我们，怕是不好吧？”统筹组组长用余光瞟了一眼身侧的人，老神在在道。

在他的身边，坐着制片组来参加会议的唯一独苗——作为唯一没有招募指标的部门，制片组每次都只派一个组员来象征性参会。

和每年一换的导演不同，《偶像训练营》的制片组老大是从第一季干到现在的老人。

除了制片部门常规的找钱花钱的职责外，和大经纪公司的接洽、内定故事线的人选、帮有后台的选手加塞之类的事都要经过她们之手。

话语权之大，可见一斑。

而统筹组的有恃无恐也正是因为这个。

——用他们的话来说，“你看看这节目每年的人员构成，谁是真正重要的权力核心，谁是可以替换的台前小丑，还不清楚吗？”

眼见冲突一触即发，编剧组组长站出来打圆场道，“会议时间有限，我们先过后面吧。”

导演勉强压住火气，点了点头。

既然已经站起来，编剧组组长顺势说了下去。

“我们这里一共接触了十二个，其中五个都最终确认去了竞品节目。剩下的人里有两个确认可以参加，但我们觉得资质一般，建议先作为候选。还有一个……”

她看了一眼小夏，“要不你自己来说吧。”

小夏点了点头，用自己的电脑连上了投影屏幕。

“这个是我这边联系的作曲系小姑娘。因为之前我们去学校做地推的时候没有联系她们系，所以她没有在我们第一批收简历的时候被发现。”

说话间，文档被从最后一页滑到第一页。

在比寻常标准报名照笑容更灿烂些的照片旁边，是选手的个人信息。

姓名：姜嫣

性别：女

年龄：21岁

最高学历（包含在读）：北京音乐学院

专业：作曲系

虽只是些简单的基础信息，但周围很快便传来了两极分化的议论。

“作曲系的，那就是不会唱跳了。长得也不好看，要来干嘛？”

“好可爱的小妹妹，感觉有养成系的潜力。”

“五官都蛮普通的，但是仔细看还可以，挺耐看的。”

“养成系的剧本已经被内定了，这个撞型的要是招进来怕是不好交代吧？”

“你们女生就会对好看的妹子吹毛求疵，对这种长得丑的大夸特夸。”

听到最后，小夏狠狠瞪了一眼那个说“长得丑”的人，扭头看向导演。

“是有点观众缘，”导演对她点了点头，但还没等她高兴，又转了个弯道，“不过特色好像不是很明显？她的唱跳实力怎么样？”

回忆了一下她发来的面试视频，小夏的脸色稍稍有些尴尬，“挺……不出挑的，”她尽力委婉道，说完，急忙把文档往下划，补充道，“但她的资料填的挺有意思的。”

“我们现在最大的难题是选手同质化严重，画像不清晰，辨识度不高。归根结底，这是因为大家对于比赛的态度都大同小异，但这个小姑娘不一样。”

报名表上要求每一个选手填写来参加节目的目的、期待的收获以及对于选秀类节目的看法。

在这份报名表上，答案处是这样写的。

来参加节目的目的：试试能不能出道

期待的收获：出道

对选秀类节目的看法：不太能理解

“噗哈哈哈哈哈哈，不太能理解，她倒是敢写上去。”有人吐槽道。

“我后来跟她通电话，问她为什么不理解，”小夏道，“她说，如果节目的目的是选拔专业的唱跳明星，那就应该由专业评审来打分。如果节目的目的是选拔最讨人喜欢的偶像，那么就不应该用竞争的、容易引起纷争的比赛方式呈现给观众看。所以，她不理解选秀类节目。”

说完，她停顿了片刻，自己评价道，“很幼稚，不过也很可爱。”

“这么看不上来参加节目干嘛？不理解还上赶着想出道？真有她的。”有人提出异议。

“也不是看不上，只是不理解而已。”小夏一边替她开脱，一边把电脑光标移到了别处。

顺着她的动作，大家注意到，在“认为自己最优秀的品质是什么”一栏，有两个被标黄的字——“自信”。

“还有这里，我也觉得很有意思。”小夏继续道，“因为是‘最’优秀的品质，所以一般大家都会填乐感好、刻苦、坚韧、善解人意之类的，这还是我看到的第一个，在这里填自信的女生。”

说完，她望向四周。

和她同组的编剧们一个个奋笔疾书着，像是在记录灵感。

导演一言不发，看上去若有所思。

统筹组的众人则清一色皱着眉，像是在说，“她都能上的话，凭什么我们以前推荐的那些被否了？”

“我不懂你推荐她的意义是什么。”

说话的是参会以来从不发言的制片组独苗。

“一看就是被惯坏的孩子，没有清晰的自我定位，不知天高地厚，能力也差——别跟我说能力不差，如果能力不差的话，一个作曲系的，来参加这种节目干什么？仗着不知道哪儿来的自信觉得自己能出道，这种人，我们节目有过很多，并不新鲜。”

“对啊，”黄哥附和道，“没能力还自信，不就是你们女生最讨厌的普却信吗？怎么，还搞男女双标吗？”

小夏忍不住握紧了拳头。

她看了一眼妆容精致、衣着体面、任谁看都是成功人士的制片，又看了一眼明显还对自己刚才的抬杠耿耿于怀的黄哥，深吸了一口气。

“是，她是能力一般。但是她自知能力一般，却依然能保持自信，我觉得这种品质一点也不普通。”

她小心地瞟了一眼导演，发现她没有要阻止自己，便大着胆子说了下去。

“在这个社会上，有些人需要通过不断的努力磨砺自己的专业技术，直到出人头地、拥有一定地位后才能艰难地拥有自信。

可对另一些人来说，自信是很容易获得的——他们不需要是最优秀的，不需要是最努力的，只需要符合领袖的刻板形象，就可以被广泛推崇。

我们早已习惯了用自信奖励这样的人，同时用自信惩罚剩下的人。*”

吞了吞口水缓解喉头的干涩，小夏环顾四周，却没有真正地在看任何一个人。

她的心脏猛烈地跳动着，说不清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活着，但当新鲜的血液流入四肢百骸时，她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力量。

“要成为自信的人很难，要成为自信的女性就更难了。说到底，相比女性，更多的男性在真实的鼓励中长大，被寄予厚望，被认为可以成为任何人。

而女性……不是说所有，但有很大一部分是在被同伴、学校、社会、乃至语言体系系统打压下长大的。

每一天，我们都能听到旁人说，你不行，你还是适合回家生孩子，你不行，把岗位让给男性吧，你不行，没有男人，你什么也做不了。

几千年以来，女性一直是被习惯性苛责的、甚至夸张点说被精神虐待的群体。所以你以为，一个女性拥有自信的品质，就只代表自信本身吗？”

“我倒是觉得当代女性已经被过于优待了。”黄哥撇撇嘴说。

小夏抿了抿嘴，深吸一口气，悄悄在背后握着拳头给自己打气，直到感觉情绪稳定了下来，才道，“人是感觉不到垫脚石的存在的，黄哥。白人感受不到自己在种族歧视的鄙视链中被怎样偏爱，城市人感受不到发展的车轮把农民和土地一并撵过。

——事实上，只有当不平等被纠正的时候，人才会感觉到特权曾经存在过。”

“扯远了。”导演不动声色地拉回话题，脸上看不出对任何一方的支持或否定，“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但，你确定让她参赛是一件好事吗？”

作者有话要说：*这段话改编自TED How to build your confidence and spark it in others by Brittany Packne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