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历并不喜欢气味过重的蔬菜。

这意味着这盘色拉里的洋葱、苦菊和芝麻菜都在她的黑名单里。

但她没有浪费粮食的习惯，而且此时也没有其他选择，所以在打开盒子后，她只是稍稍皱眉，便还是决定把眼前有的东西都吃下去。

“节目组就没有想过，来参加这个节目的可能还有正常吃饭的人吗？”她一边吐槽，一边挑出自己最不喜欢的那几样先吃，越吃，眉头皱得越紧。

姜嫣也很有同感，回想起刚才那远不如平日里的进食体验，她跟着也道，“是呀，以我们每天的运动量，吃色拉怎么够补充体力呢。难怪那么多选秀选手后期都会生病。”

“如果这是斗兽场，最好不要太瘦长……”周历的嘴里忽地蹦出了一句歌词。

在姜嫣有些疑惑的视线中，她卡了大约半秒，随后便顺畅地唱了下去，“违反规律嫌命长，危险降临你最先离场。”

几句唱完，她自己先笑出了。可这笑里并不是开心的，硬要说的话，更像是在自我嘲笑。

姜嫣转了转眼珠，“这是你这次初舞台的歌吗？”

“是，也不是。”周历在解决完了饭盒里所有的异味蔬菜后奖励了自己一块牛肉，嚼完咽下后道，“歌是这首歌，但词是我刚才突然来了灵感随便改的。本来的词是，‘如果这是斗兽场，你千万不要逞强，这是我的主场，魑魅魍魉都在我手掌’。”

“哇！前面的词居然是即兴的！”姜嫣的眼睛亮了起来，“好厉害呀！”

“我不厉害。”摇摇头，周历又笑——依旧是那种由皮肉引导着、触不到灵魂的、不太开心的笑，“这首歌的歌词我并不喜欢，想改很久了，但一直没成功。”

这种话显然是想引人发问的，于是姜嫣大着胆子探索道，“为什么？”

“不搭。我的词和别人的曲子好像总是会相互排斥。”周历道，“大概是因为我是半路出家搞音乐的，学艺不精吧。”

姜嫣原本想问“那为什么不挑自己喜欢的歌呢”，但因着周历的后半句话，她暂时搁置了疑惑。

“曲和词有的时候是会相互冲突的，”她道，“就像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牛肉面一样。如果那碗面里的肉不是切得薄薄的瘦肉，而是M9的雪花牛排，那就一点都不搭了。但这不是牛排的错，牛排自己还是很好吃的。”

不管她说的是否是对的，周历都感觉被安慰到了。

没日没夜地改歌词还被一遍遍驳回的记忆褪去了些许刺眼的颜色，她拿出口袋里的MP3，有些骄傲地抬了抬下巴，道，“想听听我的M9牛排套餐吗？”

姜嫣自然是想的。

周历于是递过一只耳机，因为担心姜嫣英文不好，还主动解释道，“这首歌叫saint slave slut，中文名叫圣奴娼，唱的是对当今主流社会中女性角色刻板呆滞的讽刺。你看过音乐剧《汉密尔顿》吗？”

姜嫣点点头，“我们上课的时候看过这个音乐剧，我很喜欢。”

周历微微颔首，继续道，“这首歌是我看完汉密尔顿之后产生的灵感。saint指代的是剧中的Angelica一般，毫无道德瑕疵、与男主人公没有发生实际浪漫关系的女性角色类型，她们或聪慧能干、或慈悲为怀，身上总是闪烁着人性的光辉。”

I am a saint

make no mistake

whenever you’re in ……

耳机中的女声清澈剔透，非常符合“圣女”的形象。

但除此之外，歌词过得比寻常英语听力快不知道多少倍，姜嫣没听两句便跟不上了，索性只当那是背景音乐，一门心思地听起周历的讲解来。

“slave指代的是剧中的Eliza那一类贤妻良母的角色，她们的人生看起来无比幸福，但若是剥离了婚姻，她们便会看起来无比渺小，好像存不存在都不会影响到这个世界。”

随着歌词推进到“slave”的段落，耳机中女歌手的声线也跟着发生了变化。少了些神圣不可侵犯，多了些亲切邻家。

“slut指代的是剧中Maria——你是不是都不记得这个名字，她是那个勾引Hamilton上床的妇人。这一类角色的最大标签就是性，大多美艳却又危险。只要遇上她们，没有男人会被苛责成没有道德、管不了自己下半身的人渣——即使被苛责，后面也会跟着个但是。

但是，如果不是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勾引他的话；但是，他还爱着他的妻子；但是，不提床上的事的话，他是个十足的好人。

而她们就没有那么好运了。她们被疯狂地意淫在先，被无情地辱骂在后。人们厌恶怨恨她们，仿佛她们的存在才是万恶之源。”

耳机中的声线再次切换。随着伴奏连续的降调，女声一低再低，气泡音若隐若现，震得人耳膜酥麻。

“可是，她们应该是人，不是被提前设定好的机器，不是推动情节发展的工具，不是其他丰满立体人物的陪衬。”

三种不同的声线过后，是周历自己的声音。

她的声音既不高亢，也不磁性，不特别圆润，也谈不上沧桑，但因其中独特的诉说感而显得很抓耳。

But do you know that

I shall not be in cage

I shall not be be priced by age

I shall have my very own page

in herstory.

曲毕，姜嫣长舒了一口气，像是上了一堂英文课，又像是跑了一场马拉松。

“我听懂了。”她道，说完，又捂了捂嘴，“我是不是不应该说我喜欢这个剧。”

“没关系啊，我其实也是喜欢《汉密尔顿》的，还去百老汇现场看了不止一次。这不冲突。”周历冲她温和一笑，“我只是觉得很可惜，哪怕是这么好的音乐剧里，女性的设定也没有脱离这三个。不过话说回来，如果连女性自己都没有脱离他人框好的桎梏，又怎么能指望男性帮忙发声，塑造丰满的形象呢？”

一长段话说完，她看着一下子被太多信息侵入显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姜嫣，努力忍住想要揉她脑袋的冲动，道，“不说我了，你准备的节目是什么？”

“是一首我写的、我闺蜜编舞的歌。我们俩一起表演。”姜嫣答道，“本来这首歌是想给她参加比赛用的，后来我拿给老师听的时候，她建议我也来一起参加一下，就变成双人合作舞台了。”

“可以听听吗？”周历问道。

“当然！”姜嫣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你等我拿一下。”

周历原以为她只是回去拿个MP3，再不济是拿个乐器来现场给她表演，却不想，姜嫣回来的时候，身边还跟了个人——她的想法竟然是带着她的闺蜜一起现场演出。

不怎么习惯跟陌生人接触、也没有做好要和陌生人接触的心理准备的周历猝不及防地僵在了原地。

“芊芊说，刚好可以借这个机会一起练一下，也想听听你的建议，”姜嫣伸出胳膊，抖了抖挂在自己身上的万芊芊，“你不介意吧？”

稍加消化，周历很快抽出力气摇了摇头，“没关系。”

“这首歌名叫《太阳神》。”一如刚才周历向她介绍那般，姜嫣在歌曲开始前铺垫道。

“是阿波罗那个太阳神吗？”周历问。

姜嫣摇头，“她们可能不太有名——是东方的太阳神羲和和西方的太阳神索尔。这首歌说的是她们有一天突然相遇，决定互相比试力量，但最后惺惺相惜，一起守护世界的故事。我的角色是索尔，芊芊的角色是羲和。”

周历对这两个名字不怎么熟悉，但奈何手边也没有搜索工具，只能绞尽脑汁在记忆里翻找了一阵，好不容易才在犄角旮旯找到一点对这两个名字的描述。

羲和，上古神话中控制时间、制定日历的神，中国首颗太阳探测卫星“羲和号”的命名来源。

索尔，北欧或罗马或希腊神话中的神，具体事迹不知，唯一记得的是神话中对于索尔的描述是驾驶马车在天上飞——与古书中对羲和的描述很有些异曲同工之妙。

来不及再多想，音乐已经响起。

前奏始于一段说不清是长笛还是竹笛的乐器声。

在G大调上行进的清脆音符活泼明快，配合着仿照马蹄声飞驰而来的鼓点，一上来便画面感十足。

先唱的是姜嫣。

索尔：马车驮我去环游，世界从此有春秋

索尔：你若见过我英勇的身姿

索尔：便不该与我斗

她看起来就不像是舞蹈专业的。

虽然舞蹈动作已经足够简单，她练得也算熟练，但总还是有些挥之不去的笨拙感。

倒是误打误撞，有些“女将军”的英气。周历想。

随后便来到了万芊芊的段落。调子也随之转到了F。

大概是因为这个不太常规的转调，万芊芊的第一个音跑到了西伯利亚，好在在唱完了第一句后顺利找回了音准。

羲和：万物之初先有母，太阳是我的造物

羲和：你若听过我传世的故事

羲和：便知我有无限优

和姜嫣正相反，也和她自己的唱功正相反，万芊芊的舞蹈动作一看就是有童子功在身的。

这一段的动作肉眼可见地要比前一段的难一些，同时结合了一些民族舞的元素，饶是周历并不太懂舞蹈，也能猜到这里的舞蹈是想要和歌词及她在这首歌里的角色做结合。

和：我是人非人，是神非神，任后世探索

和：我是美非美，是强非强，由谁去评说

和：你休想定义我，也休想战胜我

和：我生来不甘不愿不屈不服，矗立在王座

第一段副歌结束，万芊芊状似想要停下，但见姜嫣的动作还在继续，便也只好跟上。

索尔：凡人高呼着奔走，赞美神圣的温柔

索尔：太阳的前缀是我的名字

索尔：我心怀着地球

羲和：长空中我占鳌头，牧群星从不失手

羲和：人类的小铁盒以我命名

羲和：我身处在宇宙

如果说第一段还只是单纯的霸气，展现的是两位太阳神的创世才能，那么第二段的歌词便显而易见地更上了一层楼，展现出了女性气质浓重的包容博爱。

周历摸了摸胳膊——也不知道是被歌词还是曲子，亦或是她们的表演震慑，她的胳膊上面全是鸡皮疙瘩。

和：我是人非人，是神非神，该由我掌握

和：我是美非美，是强非强，旁人难定夺

和：你无法定义我，也不能战胜我

和：我生来堂堂正正清清白白，矗立在王座

和前一段的“任后世探索”“由谁去评说”不同，第二段副歌的“该由我掌握”“旁人难定夺”更加坚定，也更加响亮。

虽然两个人的和声不怎么齐，但歌曲中的力量还是清晰地被传达了出来。

随着“无法定义”和“不能战胜”把歌曲推向高潮，周历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艳。

——她确实没有想要姜嫣会带给她这样一个立意的作品。

和：我是人非人，是神非神，一念间突破

和：我是美非美，是强非强，全都不是祸

和：我生来自由自在自我自爱，长在我的国

“突破”被姜嫣唱破了音，但却阴差阳错地契合了歌词，让周历忍不住露出会心一笑。

一曲唱罢，她起立鼓掌，“真不错。我很喜欢，是有力量感的一首歌。姜嫣小朋友，你很有sense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