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寐带着侍卫闯进来时,卫和书正看向厅堂上挂着的牌匾。
牌匾上书四字:国之柱梁。
那是先皇在世时赐下的。
“卫大将军保家卫国,立下汗马功劳,当得起这四个字。”
幼时,先皇与卫父的谈话历历在目。
只是如今……
卫和书听得身后整齐的声响,目光终于从牌匾上移开,转过了身。
余光中,数名侍卫鱼贯而入,奉皇命搜查卫府。
而眼前,沈寐神情阴霾。
“卫和书,朕念卫府辅佐先皇,是有功之臣,只要你此刻说出卫芜僮的下落,朕可以对你从轻发落。”
卫和书侧眼看了看,沈寐带来的侍卫已经快要将卫府翻一遍,周遭全是物件相撞的声音。
但那些侍卫不会有任何收获。
卫和书维持着最后的礼节,冲沈寐行礼,“陛下,让侍卫停手吧,不必搜了,芜僮不在卫府,陛下不会找到他的,放弃吧。”
沈寐的脸色愈发难看,“卫和书,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卫和书挺直背脊,没有理会沈寐的发问,只是冷静地道:“芜僮失踪,对陛下而言,不过是后宫少了一位妃子,陛下龙体康健,他日后宫佳丽三千,并不缺芜僮一个。”
“卫和书!”沈寐咬着牙,怒道:“你可知,朕能让你活,亦能让你死!”
君王有令,臣莫敢不从。
卫和书当然很清楚这么说的后果。
他面色不变,甚至于,淡然地道:“臣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在说什么,倒是陛下,陛下清楚吗?”
“陛下如果真的爱芜僮,就该放了他,他被陛下困在深宫饱受折磨,无异于一具尸体,陛下这半年来看不明白吗?还是不愿意明白?”
“如果这就是陛下的爱,那臣想,是芜僮不幸。”
在沈寐脸色更差之前,卫和书主动跪了下去。
他俯首,请罪。
“臣知道,皇家颜面,总要有人维系,臣私放妃嫔,藐视天威,是臣一人之过,与芜僮无关,还请陛下开恩,不再追查芜僮的下落。”
卫和书眉心贴上地面,躬身入尘埃里。
“臣愿,以臣之命,换芜僮自由。”
“你!”沈寐怒不可遏。
就在这时,负责搜查的侍卫回来禀告,“陛下,卫府内不曾发现其他人的踪迹,府中空空如也,只发现了这个。”
侍卫将搜查到的东西递给沈寐。
是一封信。
便是那日,卫芜僮写的家书。
沈寐拆开看了一眼,骤然将信握紧,“这封家书,是在何处发现的?”
“回禀陛下,是在卫大公子的厢房中,枕下发现的。”
“枕下?”沈寐神情阴沉不已,将那信捏得皱巴巴,最终,被他撕成碎片,狠狠地砸在卫和书背上。
“卫和书,卫家长子!”
沈寐气极,云靴一抬,踩在卫和书背上。
一使力,几乎能听到骨头被踩得错位的声音。
卫和书眉头紧皱,一声不吭。
仿佛某种默认。
“好,好得很啊!”沈寐怒极反笑。
“来人!”
“传朕旨意,卫家长子卫和书忤逆犯上,祸乱宫闱,择日……问斩!”
-
轰隆!
天边降下一道闷雷。
卫芜僮抬手远眺,看了看,又缩回竹屋中。
瞧这天象,过不了多久便会下雨。
山中时日匆忙而过,转眼已是秋末,明日,便该入冬了。
下雨倒也不奇怪。
但……今日是卫芜僮取信的日子啊。
卫芜僮前些时日还心心念念着兄长的信,总不能因为一场雨而退缩,于是他定了定神,自屋内拿出一把油纸伞,往山下跑去。
山脚下的周老伯躺在藤椅里,也看见了骤变的天色。
这几日总是如此,天色反复无常,若说下雨,倒也……
他正想感叹一句,视线里出现两名官兵。
“诶?”周老伯疑惑地起身,再一看,官兵已到了近前。
“两位官爷,有何贵干啊?”周老伯实诚地笑了笑。
“不是来捉拿你们的,放心。”为首那位官兵拍了拍周老伯的肩,从后面那位官兵手上接过来一张告示。
“喏。”为首的官兵眼神示意,“这是陛下的命令,仔细看清楚了。”
周老伯费力地凑近看了看,告示上出现一个熟悉的名字,他慌慌张张地道:“这,这是……”
“这什么这啊!”官兵只当周老伯没见过告示,并未多想,就将告示塞给了周老伯,“陛下金口玉言,要将这告示张贴在醒目的地方,家家户户都要看见,听清楚了吗?”
“愣着干什么!”官兵推了推周老伯,“把告示接着啊!”
“哦,哦。”周老伯回过神。
官兵嗤了一声,又道:“你可记住了,这告示一定要张贴好,下次我们来的时候如果没有看见这个告示,小心你的脑袋!”
“是,是。”周老伯连忙应声。
好不容易等到两名官兵走了,周老伯抹了抹额上的虚汗。
此时,周丛生堪堪从城中回来。
他一眼便瞧见了周老伯手上的告示,大惊失色,“这是?”
周老伯没说话,摇了摇头,拿着那告示进了屋。
天色愈发暗了。
卫芜僮边跑,边抬眼看天色,终于在天色彻底暗下来之前,到了山脚。
屋外只有周丛生一个人,没见到周老伯。
“丛生哥哥。”卫芜僮笑着跟周丛生打招呼,“我来拿信。”
“哦……”周丛生愣了一会,像是突然回过神般,“信啊,等着,我去给你拿。”
周丛生进了屋。
屋外只剩下卫芜僮。
卫芜僮等了一会,实在无趣,便借着不远处的小窗往屋内看。
屋内正中摆着一张红木桌,桌上压了很多东西,压在最底下的也不知何物,飘飘然然地垂下一角,晃了晃,好似是告示。
卫芜僮还没来得及看清,便被周丛生挡住了。
“丛生哥哥,那是什么呀?”卫芜僮好奇地问。
周丛生顺着卫芜僮的视线,转身看了看,很快又转回来,“没什么,说是要用来垫桌脚的。”
“啊?”卫芜僮讶异了一瞬,“但我看着像是官府的告示,此物不能乱用,否则让官兵发现了,可是要严惩的。”
“行。”周丛生迟疑地点点头,“我知道了,待会便将告示贴好。”
说着,周丛生将信递给了卫芜僮。
信封是熟悉的字迹。
卫芜僮满意地收了信,道完谢便准备离开。
周丛生看着卫芜僮的背影,欲言又止。
最终,只叮嘱了一句。
“小僮,看这天色定然是要下雨,你仔细着上山的路,别摔着了。”
“知道了!”
卫芜僮跑得很快,片刻就钻入山林之中。
本是想趁着没下雨赶紧上山,谁知行至一半大雨倾盆。
这场雨没躲过去。
秋末的冷雨,凄凄凉凉。
等回到竹屋时,卫芜僮的衣摆已经全湿透了。
他换了衣裳,躺上床榻。
所幸,卫和书的信没有弄湿。
卫芜僮放信的木盒里又添了新的一封。
次日,初冬。
一夜大雨过后,天气转凉,至晨起时,窗外都结了白霜。
卫芜僮用过早膳,将门关得死死的,窗也不敢全开,只开了一条小缝,透着凉气。
小白约莫是被卫芜僮养得娇气了些,这丝凉气都受不了,默默地往笼子那头挪了挪。
卫芜僮正喂着小白呢,小白一动,卫芜僮也跟着动。
“这都受不了啊?”卫芜僮将野草喂完,捋了捋小白的毛,“你从前在这山中,莫非不曾经历过寒冬?何况现下不算寒冬,连雪都没……”
卫芜僮话音一顿,余光透过窗的缝隙,见得簌簌雪白。
“下雪了?”卫芜僮这下连小白都顾不上了,也未曾注意笼子关没关,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转身,推开门。
门外飘着白雪,纷纷扬扬。
卫芜僮见过雪,却没见过初冬第一日的大雪。
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
掌心落满雪白。
又很快融化。
他笑了笑,感慨,“瑞雪兆丰年。”
初冬大雪,预示着好兆头。
只要能熬过今年冬日……
“噗通”一声。
屋内不知为何发出异响。
卫芜僮急忙转身,眼前残影掠过,原来是小白跳出了笼子,打翻了鸟笼。
那残影,便是小彩。
卫芜僮顺着小彩飞的方向望去,只见它顶着厚重的雪,越飞越高……
而脚下,小白窜了过去。
卫芜僮看看小彩,遥不可及,又看看小白,近在百步,于是卫芜僮毫不犹豫地跟着小白跑了。
本以为很快就能将小白抓回来,谁知小白越跑越快。
一路雪白。
恍惚竟有种小白和雪融为一体的错觉。
卫芜僮出门着急,没带伞,跑一段路,又陷入雪中,等追上小白时,早已下了山。
“小白,你跑慢点,我跟不上了!”
“那是周老伯的家,你跑进去做什么!”
卫芜僮的喊声没叫住小白,只见它猛然一窜,跳进了屋内。
屋内正中那张红木桌原本摆的方方正正,却因为它这一窜,一跳,失了平衡。
桌上的东西全都掉了下来。
那张告示被压在最底下,此刻也被风吹起。
卫芜僮视线一偏。
告示映入眼底。
明晃晃的几行字。
卫家长子卫和书……
数罪并罚……
择日问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