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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番外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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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染湿走廊两侧。

湿滑的石板在月下泛着银辉。

沈恪敲了敲门。

叩,叩叩。

里面传来他熟悉的轻缓的脚步。

——“谁?”

香梅来到门前,由于屋里光线亮所以看不清外面乌漆墨黑,只是清了一下嗓子。

自从被刘家下人拿辣椒水灌过喉咙,他的噪音就不再清亮,今天又唠叨不停地讲了许多,这下听起来十分沙哑。

或许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没有再出声。

沈恪停顿片刻,开口道:“是我。”

香梅一听就松了口气,心里涌起暖流:“一切都好,曹医官正在诊脉,等他写下方子,我就去煎药,药……”

沈恪打断他:“香梅。”

香梅道:“嗯?”

沈恪道:“开门。”

香梅怔了一下。

那深沉的音色,明明语气是温柔的,从中却透出一股威严,不容他抗拒。

“把门打开。”沈恪重复道,“让我进去。”

透过油纸可以清晰地看到里面影子的轮廓——那人侧着身,低着头,纤细的颈子一动不动。

香梅的目光落在地板上,缓缓道:“你放心,曹医官说只要挺过这头三日就能活,我一定看好他。”

“是福是祸,他自有他的命,我不是来看他的。”沈恪道,“我是来陪你的,你撑这一天已经不容易,可是之后烧三天发三天消九天还有得熬呢,你要是也病了这一家子人怎么办?这种时候你应该让我分担,不可逞强。”

香梅背过身默了片刻,抹去眼角的泪。

他到底还是忍不住寂寞,抽去门栓打开门,迎面接下了沈恪放进他怀里的铺盖。

“家中以你为大,我不敢僭越。”香梅道,“我只是怕旺春把病过给你。”

沈恪道:“去铺床。”

“守之你,你看孩子一眼还是回去吧,我答应过娘绝不让你进这屋,你偏要进来,我……”香梅在沈恪的凝视之下越说越凌乱,似原本在风雨里摇曳的一根墙头草被连根拔起然后移栽到无风无雨的屋檐下,一时还不适应。

沈恪把手轻放到香梅耳后,拨了拨那单薄的耳垂,无声地给予安慰。

香梅的心渐渐安宁下来,只一声叹息:“好吧,我给你铺床。”

他本性温驯,被褥之间还留着属于沈恪身体的清冽的气味,闻到了,便如独木再也难支。

香梅走到里间耳房放下铺盖,瞥见旺春的小手诊完脉露在外面,连忙给放进被子掖好。

旺春的额头仍然很烫,浑身却一丝汗都不出,始终没有清醒说过话。

香梅看得心疼,又给旺春换了一遍冷敷的布,才到耳房继续为沈恪铺床。

沈恪请曹韵移步珠帘外面坐着说话。

曹韵在瑜城行医已有十余年,医术虽不是绝顶但也算是经验丰富,比一般的江湖郎中要靠得住。

沈恪道:“曹医官,我儿病情如何?”

曹韵捋过胡须:“令郎畏光羞明,脉象浮数,舌质红赤,舌苔薄黄,十有八九是城中正在流传的痧疹了。”

沈恪往砚台添了些水,拿起墨条缓缓研磨:“当如何医治?”

曹韵道:“他的体质原本就弱,这三日我先用药稳住气脉,等烧稍退,立即换药逼出毒疹,过五六天,待毒素排出红疹颜色渐渐转暗再换温补的药。”

沈恪把纸铺开,递上毛笔:“请。”

曹韵这便开始书写药方,一边写,一边询问旺春平时的情况。

沈恪苦笑:“不瞒你说,春秋换季常咳嗽,夏天稍到外面走动就中暑,冬天呢又容易受寒,两年时间大大小小病了七八回。”

曹韵安慰道:“如此亦有好处,喝药喝惯了,不必大人哄骗。”

沈恪道:“既然聊到这里,我过问一句,曹医官看过城中多少户人家了?”

曹韵道:“大约有二十多户,病势还在扩大,我的几个徒弟也都没日没夜地在给人看病。”

沈恪道:“医者仁心,沈某敬佩。”

曹韵摆了摆手,继续写字:“方才为令郎诊脉,无意听沈公与公子说到一句话——‘烧三天发三天消九天’,这是《陈留方录》中的记载,昔年我云游江北时有幸在藏书阁浏览过,却不知沈公从何人口中得知?”

沈恪提起膝头的布袍整了整,平淡道:“我在陈留县那段时间曾治过痧疫。”

曹韵搁下笔,睁圆了眼睛,道:“《陈留方录》正是当年陈留知县上奏朝廷请众医官参与编撰方才成书,莫非沈公就是那位……那位亲自督造棚屋主持赈济,不顾自己安危去病患家中探望病情的青天大老爷?”

沈恪不再提当年的事,只是恭敬地用双手收下眼前这副药方。

他过目药方,所用的药材共七味,不出所料都是在他回城之际就已经让沈三买到府中备用的,在家中煎煮一两个时辰即可熬好。

“多谢曹医官。”沈恪道,“沈某如今只是一介草民,先照顾好家中之事,有余力再协助县城赈灾。”

曹韵见沈府上下应对周全也就放心了,简单交代几句,提起药箱子辞别。

*

沈恪送曹韵到门口,交代沈三架马车远送,然后回到东侧院厢房,掩上了门。

香梅给沈恪铺完床,见客人已走,便脱去外衣,坐在旺春榻边的一张小圆凳上守候。

他直到这时才觉得有些困乏。

窗外雨声潇潇,他听着听着打起盹来,眼前迷糊,身子往旁边一坠……

却没落空,而是靠进了某人的怀里。

“嗯,守之。”香梅不好意思地说,“我有点儿困,一不留神就睡着了。”

他这话虽是对沈恪说,目光却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旺春。

沈恪看在眼里是疼在心里,又不好说旺春什么,只倒了杯水给香梅喝。

旺春的脸色比白天更差了,时不时还剧烈地咳嗽。

沈恪坐到榻上,稍微拨开被子,看了看旺春的颈部和耳后。

香梅道:“别,你别碰。”

沈恪道:“你刚才没听到我和曹医官聊天吗?”

香梅摇了摇头,方才只顾着铺床,并不曾认真听外面的声音。

沈恪道:“我也得过痧疹,不会再得了。”

香梅放下水杯:“你得过?”

他回想方才,个中滋味聚于心头,忽然有点儿生气。

沈恪道:“是的,我得过。”

“得过你不早说。”香梅用力推开,还不解气,跟着往胳膊又揪了一下,红着眼眶道,“害我担心也就罢了,害父母大人也跟着睡不好觉,大半夜的,阿福来了一遍燕儿又来了一遍,大家都等着你,你得意了。”

沈恪摊开手,任凭香梅软乎乎的打骂:“可你,你也没给我机会让我说呀。”

香梅把沈恪赶开,一个人倔强地抹着眼泪,闷闷的不说话。

沈恪怎么敢真惹香梅生气呢,那只不过是他为了让香梅心里好受而编的谎言——因为曾经近距离地接触过痧疹病人却没有被感染,所以他自信这次一样可以和香梅一起照顾旺春。

“好了,别生气了。”沈恪从身后抱住香梅,温柔安抚道,“现在我去厨房煎药,你再辛苦一下,等我回来你就可以睡下了,我来值夜,好不好。”

香梅听这么说,心又软了。

他最受不得沈恪用如此温柔的语气问他好不好。

即便不好,他都本能地想应好。

沈恪起身要去践行自己的话,忽觉袖子被什么人拽着了,可他一回头,那人也迅速缩手。

“你要执意留下,那……”香梅道,“待会儿大院来人问,我就回了。”

*

煎药的过程并不简单。

精衬斤两,浸泡去除杂质,放入砂锅加注凉水。

准备就绪之后,先用大火煮沸,改文火慢炖,反复三次再把每次煎出的药液混合。

如果不是有过这方面的阅历,纵然诗书满腹也难为。

一个时辰之后,沈恪端着药壶和小碗走进房间。

香梅连忙把旺春抱起来。

药汁冒着热气,带有金银花的清苦气味。

香梅往旺春的脖子周围裹好一层垫布,然后拿勺子舀了药汁,吹凉,喂进那张小小的嘴巴里。

旺春虽然没醒,但平时被香梅喂饭的记忆还在,感觉到有东西进了口中,下意识就能吞咽。

香梅微笑:“诶,旺春真乖,知道是香香呢。”

沈恪陪在旁边,又一次听到这个只有旺春能对香梅用的昵称,心里又酸又痒。

——从宁波回来以后,香梅就再也不准他和旺春一样把香香挂在嘴边了,尽管他在各种场合都积极地争宠,可就是争不过旺春。

沈恪想着这些,不自觉叹了口气。

还能怎么办呢?旺春是他的儿子,此时此刻正病得这么厉害,他就算想计较也只能等将来再说。

“香香,你……”话才刚出口,沈恪就被香梅瞪了一眼。

香梅嗔道:“他也是你的儿子,他病成这样,你居然还当着他的面说那不正经的。”

沈恪道:“怎么他叫你香香就可以,我叫就不正经了……”

香梅道:“你还问?”

沈恪不敢回嘴,尴尬地咳了咳:“我,我也是一时心急说错话了,我的意思是让你去睡,我来喂他。”

香梅道:“那好,你先喂一口我看看。”

沈恪这就接过了碗和勺,心想自己抢不过昵称难道还抢不过当爹么,顺手搅拌了一下药汁,舀起来往旺春的唇缝里送。

却不知是何缘故,旺春的眉毛皱成一团,委屈巴巴的,似呛了一口,突然大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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