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太行山和王屋山交界处，有一个叫做汤古的大湖，湖中有一岛，岛上有一棵高千丈，大二十围的神树，名叫扶桑。

之所以叫做扶桑，是因为它是由两棵桑树互相缠绕，两两扶持长大的。

桑婆婆曾经告诉过嫦娥，扶桑树是女娲种下的，那两棵互相缠绕的桑树，一为阴，一为阳，它们相生相伴，不离不弃，就像这世间恩爱的男子和女子一样，他们组成了一个密不可分的家庭，只有互相扶持着，这个家才能叫家，少了谁都不行。

扶桑树上一年四季都开满了艳丽如红霞般的花朵，它开的花还有一个别名，叫做朝暮。朝开暮落复朝开，一天一次，从春到冬，开花不绝。

部落里每当有男女结亲的时候，都会来汤古去拜扶桑树，祈求扶桑树的保佑，树灵感受到他们的情意，便会在他们手心各自落下一朵朝暮花作为祝福，意思是愿他们朝朝暮暮长相见。

两人拿着朝暮花回去，别在门边上，部落里的人看到了，就知道他们是一对新婚夫妻。

嫦娥把这个传说对杨戬说了，又补充道：“这是部落的习俗，拜了扶桑树其实就是拜堂了，剩下的那些旧礼，目的是为了认识双方长辈，促进两方家庭关系，这些我们都可以省略了。”

她无父无母，在这里的长辈只有桑婆婆，已经去世了，后羿是女娲用泥巴捏的，他在这里也没有长辈。

杨戬笑道：“我听说过扶桑树的传说，它在后世又被称为情人树，据说这种树在当今世上仅存两棵，分别在极东和极西之地。没想到来了幻境中，居然还有机会见到。”

他停了一下，接着，发自内心的感叹道：“我觉得拜树的习俗也比现在拜天地的习俗要好，拜天拜地，不若拜得两情长久。”

他这样说，就表示能够接受，嫦娥浅笑道：“你不觉得我们部落仪式简陋就好。”

也对，既然是假成亲，各项仪式自然越少越好，这样反而为两人减少麻烦了。

他们说完后，已经月上中天，嫦娥睡到自己的卧室，杨戬去客房睡。

平静的过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两人前往汤古湖心的小岛。

今天岛上除了他们，一个人都没有。

一是因为快天明的时候下了一场透雨，湖里的水涨起来了，要渡湖去岛上很不方便；二是因为部落里外出捕猎妖兽的成年男子昨天刚回来，大家都比较关心他们这两个多月的经历，便没有人会去岛上看热闹。

这也让嫦娥松了口气，来时她很担心被部落子民围观，毕竟她幼时亲眼见过这种礼仪，一群人围着最中间的男子和女子，叫好的，打趣的，拍手祝福的……

若真的有人在树下观礼，又把杨戬当成后羿，哪怕什么都不说，她都会很尴尬，若当着杨戬的面，对他们说了什么祝她和后羿永结同心的话，那她就要尴尬死了。

幸好。

两人到了树下，因刚下了一场雨，朝暮花落了一地，地上像铺了一层红毯。而雨一停，扶桑树就又开出了新的朝暮花，树很高，树冠没入半山腰形成的层层云里，朝暮花隐在其间，白色的云彩变成了绯红色。

杨戬惊讶着说：“这倒很像日出时绚丽夺目的朝霞！”

嫦娥听后，便莞尔一笑。

杨戬余光发觉了，不禁问道：“你这个笑容是什么意思呢？难道我说的不对？”

嫦娥微笑道：“朝霞暮霭，世间的人，甚至包括很多神仙都以为是太阳本身带来的奇景，但只有到过极东之地或极西之地的人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

“就像你之前说的那样，在大地的最东边和最西边是有两棵扶桑树的，太阳每天从最东边的扶桑树前升起，从最西边的扶桑树后落下，所以你看到的朝霞也好，暮霭也罢，都是朝暮花隐在云中被太阳光线照射，所显现出来的样子。”

杨戬眼神一直瞅着她，待她说完，笑了笑，温柔的说道：“我已经悟到了，日出美，日落美，那都只是因为眼前的花美，若无此花，必将天地失色，日月无光，所以我只求朝朝暮暮，让此花常伴身侧。”

他看似说的是朝暮花，实则说的是眼前人。

可他这番话也是合情合理，所以嫦娥并未察觉出不妥，只当他听了朝暮花的故事，心生感叹，会心的一笑，打趣道：“你若喜欢这花，那便诚心诚意的去拜扶桑树，让它把花赐给你，你不就可以如愿以偿了？”

杨戬听后，非常郑重的点头，说道：“那我真得好好拜拜了！”

若这扶桑树有灵，能听到他心里的声音，就应该知道，他什么都不想要，只想与身旁的女子长相厮守，如果它真能让他如愿以偿，别说拜几拜，就是把它供起来也完全没有问题！

两人站在一起，拱手作揖，弯腰对着扶桑树拜了三拜，礼成后，嫦娥伸出一手，又教杨戬跟她一样，也伸出一只手来。

之后闭上眼睛，等了三息的功夫。

再睁开眼，嫦娥忽的怔住了，她看到杨戬的手上多了一朵娇艳欲滴的朝暮花，而她的手上，空空如也。

她咬着牙对杨戬道：“你先把那朵朝暮花放下，我们再试一次。”

杨戬依言，将那朵朝暮花收进袖中，和她再次行了三拜之礼，重新伸出手去，这次嫦娥没有闭眼睛，她定定的等着，直到有一朵新的朝暮花再次落到杨戬手里，而她的手上，却始终空空如也。

手中没有出现朝暮花，说明没有动情。

她对后羿并没有男女之情，她骗不过扶桑树。

而杨戬手心的朝暮花，却是后羿对她动情的证据。

她带着歉意看向杨戬，想要说点什么，却不知该从何说起，杨戬似乎并不在意，他淡淡的开口问道：“还要再试吗？”

嫦娥摇摇头，苦笑道：“不了，还是回去吧。”

有了两朵朝暮花，就算结成仪式了吧。

回到住处，杨戬将两朵朝暮花插在门边上，若是部落子民看到，就会知道他们已经成亲，到此，这个极简的成亲仪式也就告一段落了。

嫦娥从汤古回来后，很没有精神，跟杨戬说了一声，便直接回到卧房，躺在床上，闭上眼睛，想到了自己，又想到了后羿，越想心里越乱，她以为自己会睡不着，谁知过了半晌，她就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了后羿。

后羿坐在桃花林中的石桌旁，他和从前一样，穿着黄色褥，臂膊上带着金色臂箍，小腿着绑腿，戴着一顶鸟羽帽，他的五官深邃立体，眼神平和却有穿透力，作为人族第一位首领，他天然带着上位者的气场。

他见她从屋里出来，对她招招手，高兴的说：“阿姮，过来。”

嫦娥走了过去，坐在他对面。

后羿笑的很爽朗，很难得见他这么开心，嫦娥不禁好奇的问：“发生什么高兴的事了？”

后羿眼神很温柔，含着笑意对她说：“阿姮，我来这里只是跟你说一声，我要走啦！”

走？嫦娥疑惑的问：“你要去哪里？”

后羿不说话，微笑着看她。

嫦娥心一沉，反应过来，低低的说道：“是我害了你。”

后羿叹道：“阿姮，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做错了一件事，所以这些苦果都是我该承担的。”

嫦娥很固执的反驳道：“如果没有我，你不会死，也不会做错任何事，你为人族奉献了一生，是要名垂青史的，现在反而被说成是背叛者，这不公平，而且，该承担这些苦果的人是我，不是你。”

她这样的愧疚和自责，让后羿心里极为难受，他咬牙道：“没有你，哪里会有射日神弓，人界生灵早就被九大金乌嚯嚯完了，我这个首领也早就死了！”

他沉默了片刻，认真看着她，说道：“阿姮，我这一生，最幸运的事就是遇到了你。我还记得，那时我已有七八年没回部落了，我跪在桑婆婆的坟前，为自己没能在她临终前陪在她身边而悔恨不已，这时，你穿着一身白衣走过来，告诉我，她在弥留之际提到了我，她是带着笑的，她在为我骄傲，你就像一束光。”

“女娲把你交给我的时候，你还是襁褓中的婴儿，我把你交给桑婆婆抚养，从那时一直到你十四岁，我再也没有见过你。直到那一面之后，我忽然向你求婚，把你吓了一跳，然后不出所料，被你拒绝了，当时你是不是觉得我很傻？”

嫦娥叹了口气道：“没有觉得你傻，只是不明白为什么。”

后羿笑了笑道：“我是真的傻，接下来的一年，我回了部落足有五次，每一次回去都是向你求婚，每一次都被拒绝了，被拒绝后我又立刻离开部落，下一次继续接着求婚，算起来一共被你拒绝了六次。”

嫦娥想起来，微微勾起唇角，笑了笑道：“每一次我都是云里雾里的。”

后羿并没有就这个话题说下去，他的时间不多了。他一眼也不肯错过的看着她，轻声说道：“阿姮，我是女娲用泥巴捏出的人，从我有了意识后，我就是人族中的首领，我没有任何自我，只知道我的责任是护佑我的子民，地上妖兽作祟，我带着大家浴血奋战，一次又一次打退了他们，将部落迁移进太行和王屋山中。然后，我又带着部落青壮年去外界捕猎妖兽，那时候，我不怕死。”

“可自从遇到了你，我有了希望，有了情绪，有了自我，也变得贪心起来。你是女娲后人，身具仙骨，本就可以长生不老，我却只能活短短数百载，我开始畏惧死亡。背叛子民，换取仙丹，那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为自己活，时至今日，我也不曾后悔。”

“我唯一后悔的，就是我的死亡，让你痛苦了这么多年，阿姮，是我对不起你，我太自私了！其实我早该知道的，你心里没有我，这一厢情愿的情，自始至终都是我的一场空梦。在你去汤古的时候，我就已经彻底放下了，我也希望你能放下心里的愧疚自责，从此无忧无虑的当你的月宫仙子，好吗？”

嫦娥越听他说，心中越是难受，眼里的热气都快要凝结成泪水，夺眶而出了，她硬是忍住了，同时将涌至喉间的酸涩感压下来。

放下愧疚自责，无忧无虑的当月宫仙子，哪有那么容易？

她深吸一口气，看了看别在门边上的那两朵朝暮花，起身走过去拿了下来，放到石桌上，重又坐下，对后羿道：“你说你彻底放下了，那你又怎么解释这个呢？”

后羿拿起其中的一朵，叹道：“这是扶桑树落下的第一朵，是我对你的情，当时我看到你手心没有花时，我就明白自己是一厢情愿了，所以这份情，我如今要收回去了。”

说完，将那朵扶桑花放入怀中。

“你拿回了一朵，可这里还有一朵……”嫦娥看着桌上剩下的那朵朝暮花，倔强的说道：“你不用编那些话来骗我，你为我动情那是你自己的事，我管不着，可我愧疚自责也是我自己的事，你也管不着，现在事实摆在这里，你自己都没有放下，又凭什么让我放下？”

后羿摇头道：“那朵不是我的。”

剩下的这朵扶桑花，是那个叫做杨戬的男人留给她的情，也许她以后会知道，也许她永远都不会知道，但这些就不关他的事了。

嫦娥自是不信，毋自下结论道：“你在骗我。”

分明这两朵朝暮花都是他的，他还要用这么一个拙劣到一眼就能看穿的借口来骗她，就只是为了让她心里好过一些，可她根本就不需要！

后羿笑了笑道：“你会信的。”

他缓缓说道：“数千年前我因放不下对你的情，所以留了一缕执念，现在你看到的就是我的执念，而这缕执念马上就要散了，还不能说明我彻底放下了吗？”

说完，他的身影渐渐地变淡了，最终消失在嫦娥眼前。

作者有话要说：请大家多多支持啊，么么～